又過了半個月,已經是立春了。
一大清早,六安堂的大門還緊閉著,炎府管事便等不及地敲門,正在整理藥材的學徒應門之後,便趕緊說明來意。
听說是來找二位大夫,紀氏只好跟著夫婿放下才用了一半的早膳,途中又遇到正要來六安堂幫忙打掃的睿仙,三人便一起從紀府走到只有一牆之隔的醫館。
「……皇上對區大夫和紀大夫的醫術可是贊賞有加,要小的務必來請兩位走一趟炎府,為四爺醫治。」炎府管事懇求地說。
紀氏和夫婿對望一眼,疑惑地問︰「我听說已經延請太醫治療了,難道貴府的四爺傷勢真有那麼嚴重?」
「四爺頭上的傷口早已痊愈,可是……」他不禁欲言又止。「眼楮卻看不見,太醫開了好幾種藥方,不管是喝的還是涂抹,都不見生效。」
「看不見?怎麼會看不見?」睿仙捂唇驚呼,原以為只是受了點皮肉傷,沒想到會是如此嚴重。
炎府管事搖頭嘆息。「連太醫也找不出病因,個個束手無策,四爺這兩個多月來都把自己關在房里,誰也不見。」
听他這麼說,睿仙心急如焚地看著身旁的表姨父和表姨母,知曉身為醫者,他們絕不會輕易放棄病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兩位長輩身上了。
沒見到病人,紀氏不敢妄下斷語,于是詢問夫婿的意見。「相公怎麼看?」
區大夫撫著下巴的胡子,沉吟了下。「既然皇上都開口了,咱們就走一趟炎府,等看過之後再說。」
「我也是這麼想。」紀氏便對炎府管事說︰「請管事稍候片刻,咱們進去拿些東西,很快就好。」
炎府管事如釋重負。「是。」
「表姨父、表姨母……」睿仙跟著他們進了內屋,開口提出請求。「我可以跟你們去炎府嗎?也許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或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四郎哥的機會,她不敢奢求別的,只是想看對方一眼,只是一眼就好。
紀氏倒不反對,增廣見聞也是件好事,便點頭答應了。
她露出喜色。「多謝表姨母。」
于是,睿仙跟著紀氏坐上炎府派來的兩頂轎子,區大夫則用走的,一路上也不斷詢問炎府管事有關四爺的病情。
待一行人來到炎府,從偏門進入,到達內宅的院子,這才下轎,一路往里頭走去,睿仙等三人都不禁對這座四周圍繞著高三丈有余的磚牆,封閉牢固、威嚴氣派的府第感到嘆為觀止。
睿仙已經見識過唐家大宅的雕梁畫棟,不過跟這座炎府一比,也就顯得相形見絀了。
「請!」炎府管事在前頭帶路。
她和表姨母跟在表姨父身後,來到一座大院,跨進敞開的垂花門,這才到了炎承霄平日生活起居的地方。
想到就要見到四郎哥……不!應該說四爺,睿仙拉攏了上的披風,說不出是緊張,還是期待,想起坊間的一些傳言,說他至今二十有五,尚未有迎娶正室的打算,只因不肯屈就,若不是公主,就要天上的仙女才能配得上自己。
她心中暗想,要是換作四郎哥,才不會像大家說的那般眼高于頂,他不嫌棄她嫁過人,還說要娶她為妻……可如今那個男人是四爺,自然不可能娶普通人家的閨女,姿色、出身都要最上品,他才看得上眼。
眾人順著檐廊往前走,來到房門外,就听到屋內傳出男子的斥喝。
「……不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我只是看不見,還沒有死。」炎承霄心情已經夠糟了,還要應付小妾的淚水,想不發脾氣都難。
三位如花似玉的小妾用巾帕捂唇,哭著跑出來,險些撞上正要進門的人,她們只不過是想來安慰四爺,可是見到人之後,又擔心他的眼楮再也好不了,忍不住掉下眼淚。
「四爺心情不好,你們進去攪和什麼?」炎府的管事當場又訓了一頓。「以後沒有召喚,不許來這里!」
「是……」三位小妾抽泣地回道。
炎府管事回頭請客人稍候,先進去稟報。「四爺,六安堂的區大夫和紀大夫已經請來了,正在外頭等候。」
「我曾听聞兩位大夫醫術了得,可是連太醫都治不好我的眼楮,他們又真有辦法嗎?不過連皇上都對他們深具信心,也只好試試了……」炎承霄坐在幾案旁,意志有些消沉。「請他們進來吧!」
「是。」炎府管事馬上轉身來到房門口,比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區大夫、紀大夫,四爺有請。」
聞言,姚睿仙不由得深吸了口氣,跟在兩位長輩後頭進去。
當她踏進屋內,眼里再也看不見其他人,只有這名重生之前喚作四郎哥,如今卻只能叫一聲四爺的男人,只見他兩道墨黑修長的眉毛,此刻眉頭緊攢,一雙本該神采奕奕的雙眼,不僅失去應有的光芒,毫無聚焦地凝視前方,雙唇因為情緒不佳而抿起,下巴冒出點點青色胡髭,鬢邊垂落著幾縷發絲,可以說得上不修邊幅,足以見得雙目失明的打擊對炎承霄來說有多大。
以為和這個男人從此形同陌路,想不到命運又將兩人牽引在一塊兒,再次有了交集,睿仙只要想起重生之前四郎哥對自己種種的好,還是不由得祈求老天爺,讓他的視力早日恢復。
「四爺還能夠開口罵人,看來精神不錯。」區大夫向來不是正經八百說話的人,就連在皇上面前,有時還會調侃兩句。
炎承霄一听是個陌生男人的嗓音,八成就是被稱為「神醫」的區大夫,于是自我解嘲地說︰「除了眼楮看不見,其他都好得很。」
「不過四爺應該有好些天不得眠,肝氣郁結而化火,火氣自然也大了。」紀氏打量著他的氣色說。
他不禁猜想這一道婦人嗓音的主人,多半就是紀大夫了。「只要是大夫都能看得出來,身為我朝第一位女大夫,醫治過無數的病人,應該不僅這點能耐才是。」
听他口氣不善,紀氏也不著惱,凡是病人,沒幾個人有辦法做到平心靜氣的地步。「其他毛病要等我幫四爺把過脈之後才能評斷。」
聞言,只見炎承霄兩眼直視前方,把右手擺在幾案上,倒想听听看他們有何不同的高見。「那就把脈吧!」
紀氏看了夫婿一眼,便在幾旁的另一張座椅上落坐,然後側過身,將兩指放在炎承霄手腕的脈搏上,開始把脈。
就在這時,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也聞訊趕來關切。
「見過三位夫人。」區大夫拱手見禮。
長年吃齋念佛,把管理內務的責任交給三弟妹的大夫人,可把希望都放在他們夫妻身上了。「有勞兩位大夫了。」
「好說。」區大夫客氣一笑,他心想自己跟眼科不熟,還抓不準治療的方向,只好等妻子診脈之後再說了。
于是,三位夫人也都坐下,看著紀氏聚精會神地為小叔把脈,但願能找出真正的病因,好對癥下藥。
「……請四爺把另一只手給我。」紀氏說。
炎承霄便把左手也伸過去。
房內安靜無聲,卻醞釀著不安的氣息。
由于所有的人都把焦點擺在紀氏身上,睿仙可以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多看炎承霄幾眼。
餅了片刻,紀氏把手收了回去,接著又檢視他的雙眼,然後經過炎承霄同意,在眼眶周圍四個穴道予以針灸。
「……四爺感覺如何?」紀氏問。
他搖了下頭。「並沒有任何感覺。」
「那麼請四爺張嘴,讓我看一下舌苔。」她又說道。
炎承霄緊握了下座椅扶手,耐住性子配合。
「多謝四爺,可以了。」當紀氏把針具二拔取,這才從座椅上起身,面對期待解答的三位夫人,道出診斷之後的結果。「四爺顱內的瘀血已化,除了肝火旺、舌苔微黃,顯見食欲不振之外,看不出其他問題。」
「這就是你的結論?」炎承霄用力拍打了下座椅扶手,大聲怒斥。「難道我的眼楮看不見,就不是個問題?」
三夫人焦急地問︰「就連紀大夫都找不出病因?」
「確實如此。」紀氏嘆道。
炎承霄扶著座椅起身,抽緊下顎吼道︰「夠了!」
一次又一次的從希望到失望,沒有人能夠體會自己的旁徨和無助,獨自面對黑暗的恐懼,那滋味令他幾欲發狂。
「四郎,就算紀大夫真的找不出病因,也還有區大夫在,就先讓他看過之後再說。」大夫人不希望他因此泄氣。
想到五歲喪母之後,是大嫂喂他吃飯、哄他睡覺、照顧他長大的,面對幾乎可以算是母親的大夫人,慍怒的口氣才有所收斂。
「讓大嫂擔心了,在我看來,就算是‘神醫’也不過是浪得虛名,同樣治不好我的雙眼。」他不禁譏諷地說。
見多病人得知無法痊愈的強烈反應,紀氏倒不生氣,只覺得無奈,區大夫則是很想轉頭走人,雖然他不在乎「神醫」的稱號,可是大夫和病人之間若缺乏良好互動,也很難把病治好。
睿仙不禁怒上心頭,無法忍受親人遭到如此羞辱,恨不得把重生之前的事一筆勾消,也不要回報什麼恩情了。
「四爺這話未免太過刻薄,大夫又不是神仙,更無法治好每一個病人,世間又有多少疾病是藥石罔效,生死大事本就該由老天爺作主,若每個病人都像四爺這般意氣用事,又有哪個大夫敢來醫治?」她的嗓音听來輕柔,但言辭犀利,非要好好教訓這個目中無人的男人不可。
此話一出,炎府的三位夫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睿仙,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也多看了幾眼。
炎承霄不由得鐵青著俊臉。「說話的人是誰?」
「不可無禮。」紀氏朝她搖了搖頭,小聲地制止,這才回答炎承霄。「是我的表外甥女姚氏,得罪之處,還請四爺能夠見諒。」
炎承霄低哼一聲。「我看她倒是挺能言善道的,一點都不擔心會得罪我。」
「四爺若不愛听真話,妾身道歉便是。」睿仙擺明了是在諷刺。
因為看不到,他只能用耳朵來判斷姚氏所站的位置。「你這道歉一點誠意也沒有,反而像在挖苦。」
她垂下眸光,說得謙卑。「妾身不敢,是四爺多心了。」
「哼!」炎承霄也不打算跟個女流之輩一般見識。
區大夫接著開口。「我對眼疾了解得並不多,只能盡力。」
「連區大夫自己都這麼說,還要看什麼?」他逸出一聲冷笑。「我這笑話鬧得還不夠大嗎?讓他們出去……」
三夫人趕緊再勸。「四郎,你就讓區大夫試試看。」
「就連皇上都對區大夫贊譽有加,你要對他有信心,相信菩薩也會保佑的。」
大夫人苦口婆心地說道。
「四、四郎……二嫂也、也求你……」二夫人困難地發出聲音,愈是緊張,也口吃得愈厲害。
連二嫂都開口了,炎承霄不禁有些心軟,可是想到方才都開口趕人出去,這時又要求他們留下,實在拉不下臉來。
睿仙看著他的三位嫂嫂苦苦哀求,就因為是病人,一個個都順著他的意,連句責備的話也沒有,實在讓人看不下去,要對付這種養尊處優,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就得用激烈一點的手段。
「表姨父、表姨母,咱們也該回去了,還有很多病人在等著呢,別把時間耗在一個屈服于命運安排的病人身上。」她索性反其道而行,把話說得刺耳,就是要讓炎承霄暴跳如雷。
炎承霄認出這是姚氏的聲音,輕聲細語中,還夾著明顯的嘲弄意味,不禁冷冷地哼道︰「你這是在教訓我?」
「妾身不敢,只是替那些正在等待大夫醫治的病人感到著急罷了。」姚睿仙低垂螓首回道。
區大夫也正有此意。「大夫人,我跟賤內就先回六安堂了,今日應該還是有很多病人前來求診,實在不便久留。」
說完,他便朝炎府的三位夫人拱手告辭。
大夫人連忙跟著出去,想要挽留。「區大夫……」
睿仙覷了一眼心高氣傲的男人,又故意跟紀氏說︰「表姨母,咱們走吧,有人生來命好,才會不懂得珍惜僅有的東西。」
「你……」炎承霄听得出這番話是在諷刺自己。
紀氏朝她使了一個眼色,心里也不禁困惑,平時溫柔聰慧的表外甥女,怎麼今日嘴上得理不饒人了。「好了,別再說了。」
「是。」睿仙盼他別這麼不知好歹,那只會害了自己。
待她和兩位長輩跨出房門,還是被炎府的三位夫人給攔下,好說歹說的,不得不留在府里,等她們說服四爺回心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