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睿仙再次踏進這處偌大的院落,後頭跟著春梅,主僕倆一起走在檐廊下,她想了好幾天,實在是放心不下,就怕四爺真會一蹶不振,只得央求表姨母開一帖藥,再假借送藥的機會親自來看個究竟,若真的灰心喪志到連房門都不願踏出一步,非得有人拉他一把不可。
表姨母對她的過度關切有些許疑惑,睿仙只好推說不過是希望改變四爺的偏見,六安堂的名譽,可容不得他人詆毀。
「雖然已經立春,不過天氣還是很冷,小姐何必親自送藥來呢,萬一不小心染上風寒怎麼辦?」春梅忍不住發起牢騷。
睿仙想到原本表姨母還不同意讓自己出門,由于她相當堅持,並說會讓春梅也跟著,這才點頭答應。「這件事你別多問,我自有主張。」
主子都這麼說,春梅只好把嘴巴乖乖閉上。
待阿貴領著主僕倆跨進房內,便向主子回稟。「四爺,人已經到了。」
「見過四爺。」雖然對方看不見,睿仙還是福身見禮。
炎承霄做出側耳傾听的動作,唇畔含諷。「紀大夫既然治不好我的眼疾,又何必多此一舉,非要讓你送藥過來不可?」
「只因為醫者父母心,見到病人受苦,總要盡心盡力地救治,這才算是盡了大夫的本分。」她說得振振有辭。「若是讓學徒送藥來,四爺肯定不會收下,那不就白費了表姨母的一片苦心?」
他雙眼沒有焦點地盯著前方。「就算是你親自送來,我還是不收呢?」
「看來四爺連心也瞎了,反正瞧不見親人擔憂的神情,就可以當作沒那回事,還真是自私。」睿仙的直言不諱讓他額際青筋暴凸。
「你……」他握緊座椅扶手。「我就算雙眼真的看不見,心里也比誰都清楚兄嫂們正為我的事發愁。」
睿仙故意再往他的痛處踩。「可是四爺還是依然故我,只會把自己關在屋里,就是不敢出去面對外人的眼光。」
「誰說我不敢?」炎承霄月兌口而出。
她淺笑盈盈地問道︰「四爺真的敢踏出大門?」
「有、有何不敢?」他這才警覺中了激將計,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也太小看這名女子了,不僅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更不惜激怒自己,不過既然說出口了,就不能把它收回,免得真讓人看輕。「我就做給你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四爺可要說到做到。」睿仙希望他能遵守承諾,踏出第一步。「再難堪的場面,也必須去面對,躲著不敢見人,只會更讓人笑話。」
听到這兒,炎承霄心中一動,又重新思索她曾經說過的話,表面上听來尖銳,也不中听,實際上卻處處為他著想。
炎承霄並不是傻子,更分得出好壞,在那些刺耳的話語背後,有著純粹的關心,每次故意激怒自己,無非就是為了逼他從黑暗中走出來。
這是為什麼?他們既非親非故,也談不上交情,不過是初次見面罷了,為何要如此費盡心思幫他?
莫非……
「你如此替我著想,究竟圖的是什麼?」他哼笑地問。
睿仙怔了一下,總不能說她只是想要報答重生之前,四郎哥為她洗刷冤屈的那份恩情。「妾身沒圖什麼。」
「真的沒有?」听她不肯說實話,也更顯得欲蓋彌彰,炎承霄索性使出專門用來哄誘女人的本事,嘴角叼了一抹壞笑,也掃去原本臉上的頹廢之色,讓俊美的臉龐更添男性魅力,就不信迷不倒她。
她被炎承霄臉上純男性的眩目笑容給弄得有些窘迫,心想他果然不是自己從小認識的四郎哥,因為她的四郎哥絕對不會對女人這麼笑的,真是太不正經了。「當然沒有,四爺身上並沒有妾身想要的東西。」
「難道不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女人總是喜歡玩一些小把戲,用來爭奪男人的寵愛,炎承霄听多也看多了,自然以為她也不例外。
「從來沒有一名女子敢像你這樣激怒我,不過我倒是承認這個法子確實效果甚佳,讓我不得不注意到你,若能再多費點心思來討好我,要我收房也不是不可能。」
「你對我家小姐放尊重一點!」春梅護主心切地罵道。「我家小姐才不可能委身當人家的妾,管你是四爺還是五爺,全都一樣。」
主子還沒吭聲,阿貴已經站出來了。「你膽敢這樣對咱們四爺說話?」
「怎麼樣?」春梅跟他杠上了。
阿貴瞪著她。「這麼凶巴巴的,以後誰敢要?」
「不用你多管閑事!」
「你這惡婆娘……」
炎承霄拍了下座椅扶手。「夠了!」
「四爺恐怕是誤會了。」睿仙很不高興他話中的暗示,活像自己對他有企圖似的,真是太羞辱人了。
以為她只是不好意思承認,炎承霄邪邪一笑。「難道不是嗎?」
他享受女子的愛慕之情,更願意花心思去寵愛她們,但從來不會付出真心,若真要收房,也要挑一個懂得伺候男人,又會溫言軟語的女人,姚氏絕對不是一個適合人選,她嘴巴太利,也太不給男人留面子,不過……若能收服她的心,讓她對自己死心塌地,這個過程應該別有一番情趣。
「當然不是。」不管是重生之前還是之後,睿仙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嫁入炎府,更何況現在的他是四爺,更加不可能了。「妾身是個寡婦,這輩子都不打算再跟了另一個男人,四爺盡避放一百二十個心。」
這個回答出乎炎承霄的意料之外,怎麼也沒想到姚氏竟然嫁過人,曾經屬于另一名男子。
「既然如此,為何這樣關心我?」他不解地問。
睿仙又不能說只是為了恩恩相報。「那是因為四爺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如今不過雙眼失明,便以為人生無望,只會怨天尤人,卻不知世間有多少人在痛苦掙扎,跟他們相比,四爺已經算是幸運的了,妾身看不下去,才會忍不住多管閑事。」
「你說我眼楮看不見算是幸運?」炎承霄嗤哼地說。
她苦澀一笑,就因為前世有過切身之痛,才有這番深刻的體悟。
「至少四爺此刻還好端端的活著,不只四肢健全,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嗅覺和听覺也都正常,還有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總比那些帶著遺憾和懊悔死去的人來得好,不是幸運又是什麼?」
這番話讓炎承霄不禁辭窮。
「……還請四爺將這幾帖藥材收下,只要喝個幾天,夜里應該會睡得較好,也會精神多了。」睿仙要春梅將帶來的幾包藥材擺在桌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剩下的就只有等他自己想通了。「妾身告辭。」
待主僕倆離去,炎承霄還在思索她方才所說的話。
「四爺?」見主子呆坐在椅上,阿貴喚道。
炎承霄這才回過神來。「她回去了?」
「是,四爺,她們已經回去了。」
他往後靠坐在椅背。「她……生得如何?」
「四爺是指……」阿貴愣道。
「我是說姚氏的長相。」炎承霄微惱地說。
阿貴也沒念過書,實在不會形容女子的容貌。「依奴才來看,比起升陽少爺,姚氏可差遠了。」過世的大爺和大夫人所出的嫡長子被稱為「我朝第一美男子」,再美的女子跟他相比,都不禁相形失色。
「升陽生得再好看,畢竟是男子,不能相提並論。」他沒好氣地回道。
「奴才以為和五小姐、九小姐她們相比,應該是不相上下……」阿貴抓了抓腦袋,只好拿炎府的幾位小姐來作比喻。
炎承霄嘆了口氣,根本是白問。「算了!」無論姚氏容貌是美是丑,都與自己無關,他也沒興趣去招惹個寡婦。
只不過心底那股淡淡的失落感又是什麼呢?
又過了七、八日,炎承霄總算鼓起勇氣踏出房門,接觸到許久不見的陽光。
「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沒有外人在,倒不會太困難。」靠著阿貴的攙扶,他緩緩地走在橋廊下,能出來透透氣,心情確實好多了。
他一面走,一面極目而視,總希望可以看到什麼,即便是一絲光線也好,不過還是失望了。
阿貴抬頭看著主子。「四爺要不要坐下來歇會兒?」
「也好。」炎承霄走得有些累了。
于是,阿貴扶著他進入一座八角涼亭,讓主子在石凳上坐下。「奴才去叫人沏壺熱茶。」
炎承霄隨意地擺了下手。「去吧!」
听見小廝的腳步聲快步走開,他不禁閉上眼,可以听到風吹動樹梢的沙沙聲響,鼻端也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應該是迎春花的香氣。
雖然已經過了兩個多月,炎承霄還是無法接受自己雙目失明的事實,可是跟老天爺發再大的脾氣,也無法讓他重見光明,只好努力學習當個瞎子,否則什麼事都得依賴別人,那才真的叫丟臉。
看來姚氏那天說的話,對他真的起了效用。
自己雖然看不見,但還是可以做很多事,只是願不願去嘗試罷了。
就在這時,似乎有人走近了,自從眼楮看不見之後,對于周遭的聲音和氣味也變得比過去敏銳,只要有些風吹草動,馬上就警覺到不對勁。
他肌肉繃緊,低喝一聲。「是誰?」
「……卑職見過大人。」等到四下無人,一身黑色勁裝的瘦長男子才快步地來到亭外,朝他拱手。
「蔣護?」炎承霄側耳傾听,認出是隸屬于虎衛司的密探之一。
蔣護立刻應聲。「是,大人。」
「走近一點說話。」遇刺當天,多虧有他擊退刺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是。」蔣護走進亭子,來到炎承霄面前,見他並沒有望著自己,雙眼更失去往日的神采,看來真的連「神醫」都治不好。「大人的眼楮……」
在下屬面前曝露出自己的弱點,令炎承霄相當不自在,也很不堪,但為了顏面,更不能表現得退縮。
「還是什麼也看不見,恐怕一輩子都要這樣過了。」話一說完,他便轉移話題。「那件事查得怎麼樣?」
聞言,蔣護收起憂慮的神情,說出奉命調查的結果。「已經有消息了,不過……並不是好消息。」
炎承霄臉色一正。「說!」
「昨天夜里,有人在破屋內發現一具腐爛發臭的尸首,于是去報了官,卑職已經親自去確認過了,身長體型和那天的刺客相彷,還有打扮也一樣,都是身穿黑衣,臉上蒙著黑布,據說死時手上握了把劍,劍上還留有不少血跡,顯然是因為風聲太緊,才會抹劍自刎。」蔣護說出所知的一切。
他不由得掄緊放在石桌上的手,大為震怒。「為何沒有派人來知會一聲?」
「因為皇上指派都察同知王大人負責,好讓大人能靜心休養,所以知府大人才未派人前來知會。」蔣護說出這是皇上的意思。
炎承霄抽緊下顎,怒火中燒。「我已經休養了兩個多月,身體早就康復,除了眼楮看不見,腦子可沒壞。」
「可是……」就因為眼楮看不見,相當不便,也不適合再執行公務,不過這些話,蔣護又不好明說。
「如今尸首放在何處?」他胸口有一把火在燒,覺得被當成了廢人。
「就在知府衙門。」蔣護又說。「听說衙門缺了仵作,無法進行驗尸工作,加上茲事體大,知府大人不敢請外面的人幫忙,所以必須借調人手,得再等一等。」
「還要等多久?」炎承霄不悅地問。
蔣護猶豫一下才回答。「少說也要等上七、八日。」
「要這麼多天?」他沒耐心再等下去。就在這當口,听見有腳步聲接近了。
「大人,卑職先走一步。」說完,他的身形迅速一閃,消失在另一頭。
阿貴端著茶點,走進亭子。「讓四爺久等了……」
「去把管事叫來!」炎承霄當機立斷地說。
「是,奴才這就去。」不敢多問,阿貴即刻去找人。
待管事一來,便要他派人傳話給知府,一定要找到人來驗尸,因為明天未時,他決定親自走一趟知府衙門,好確認死者是否就是那名刺客。
他不能再躲著不出門,一定要讓所有的人知道,就算眼楮瞎了,他也不會變成廢人,依舊可以掌理虎衛司,繼續替皇上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