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片刻,茶樓伙計送來店里的三道招牌菜,睿仙原以為只是些小菜,想不到有魚、有肉,而且相當精致。
「……這是方才有人要小的交給四爺的信。」在退出廂房之前,茶樓伙計恭謹的遞上。
炎承霄什麼也沒問,只是將右手心朝上,接下書信。
自從雙眼看不見之後,皇上準他告假半年,虎衛司都察使的職務則暫由都察同知王大人代理,不過也只處理公文往來,最重要的監視結果和軍情機密,還是會有密探隨時來跟他報告,才能完全掌控。
待茶樓伙計出去,睿仙看著他將書信收進袖口,什麼也沒說,自然也不方便多問了。
「你先嘗嘗這一道‘木樨飯’……」炎承霄雖然看不見擺在桌上的菜肴,不過已經聞到熟悉的香味。「每一粒米飯都炒得很完整,而且粒粒分明,每粒米飯都要泡透蛋汁,炒出來外面金黃、內心雪白,而且它所用的雞蛋,是吃了人參等藥材的雞下的,所以味道特別好。」
春梅趕緊幫主子盛了一碗。「小姐嘗嘗看。」
「好。」睿仙伸手拿起白瓷湯匙,舀了一口到嘴里,嚼了幾下,滿意地直點頭。「真是好吃,可以吃到滿口蛋香……」
他又說起另一道菜肴。「還有這道‘鳳還巢’,是在雞的月復中塞入栗子、紅棗、大蒜、紅蘿卜等等,蒸熟之後,雞肉也就特別甘美有嚼勁……最後這道湯叫‘百魚湯’,里頭用鯽魚舌、鯉魚白、斑魚肝等等下去煨,直到所有精華都融進湯汁中,堪稱是湯中極品。」
就算是在唐家,睿仙也沒看過如此奢靡的吃法,不禁有感而發,這一餐花費的銀子,可以讓普通老百姓一家吃上兩個月。
「四爺對吃還真是講究。」這些高官權貴為了滿足口月復之欲,不在乎金錢,真是不知民間疾苦。
炎承霄勾起一抹笑意,像是听出她口氣中的淡嘲。「不是我對吃講究,這些都是鹽商到京城來時最愛吃的菜肴,我可不是每次來都會點的。」
「鹽商?」她莫名地問。
他舀了一口木樨飯。「你說這麼好吃的一道菜,若少了鹽巴,是不是就淡而無味?」
「四爺說得沒錯,上自皇家,下至百姓,廚房里都少不了這樣東西。」睿仙同意他的說法。
「的確如此。」他招呼地說。「不用客氣,盡量吃。」
睿仙不禁覷著正在喝魚湯的男人,見他不急著說明,也只能耐心的等了。
等吃到告一段落,大概有七分飽了,炎承霄才擱下手上的白瓷湯匙,要身邊的阿貴幫他倒茶,然後延續之前的話題。
「由于朝廷禁止私鹽買賣,所以那些鹽商仗著有朝廷賦予的特權,大發其財,吃喝玩樂就不用說了,養戲班、逛窯子更是稀松平常,不過又得上下打點,尤其是來自各級官吏的層層剝削,明勒暗扣,導致外強中干、入不敷出,竟然有人想出在鹽中攙入沙土來販售的法子,讓百姓得先淘洗,才能食用,長久下來,百姓只好轉而購買便宜的私鹽。」
听他這麼說,睿仙也毫不留情面地批判。「這等惡劣的行徑,根本是官商勾結之下衍生的惡果,卻要百姓們來承受,四爺真能視而不見嗎?虎衛司的職責之一不就是監督百官有無貪污索賄的情事,難道就不能將那些貪官污吏通通查辦?若還有類似的事發生,那便是四爺督察不力,怠忽職守了。」
炎承霄佯嘆一聲。「就算通通查辦了,再換一批人上來,還是會發生同樣的事,真是抓不勝抓。」
她看著碗里的魚湯。「官鹽不僅昂貴,而且還被人攙了沙土,私鹽便宜,品質又好,堪稱物美價廉,百姓為了生活,也不得不艇而走險,不能怪他們。」
「那要怪誰?」他笑問。
睿仙橫睨他一眼。「當然要怪……四爺心知肚明。」
「皇上心里也不是不清楚,只不過追本溯源才是根本之道,更何況也不能任由私鹽買賣繼續猖獗下去,令朝廷的威信盡喪。」說到這兒,炎承霄從袖內取出方才茶樓伙計送來的那封信。「……幫我看看里頭寫些什麼。」
「是。」她慎重地接過,抽出信紙,才看了一眼,不禁滿臉疑惑。「上頭只寫了‘下個月二十七鳳陽碼頭’十個字。」
炎承霄眉頭輕攏。「原來是在鳳陽碼頭……」他一直想知道下回私鹽卸貨的地點,想不到會選在船只進出最頻繁的碼頭,加上又是漕運船,更不會令人起疑,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的確聰明。
「是很重要的事嗎?」她記得沒錯的話,鳳陽碼頭應該是在江臨府泰平縣,也是她之前的夫家,唐家人所住的地方。
他往後靠在椅背上。「大概在一年多前,虎衛司得到密報,有人在跟鹽戶收購私鹽,再利用漕運船運送到碼頭轉賣給販售私鹽的私梟。你該知道,漕運船是朝廷利用水路來運送官糧到宮中,或是運送軍糧到軍營,以及百官俸祿等等用途,而敢做出這般膽大包天的事來,你認為會是什麼人?」
睿仙小心翼翼地問︰「該不會……是掌管漕運的官員?」
「你說得沒錯,這個都漕運使叫趙德洸,是太皇太後的親外甥,相當受到先帝的寵信和重用,還曾經頒下一道聖旨,只要趙德洸在世一天,都漕運使司都由他來掌理,也等于是將整個河運運輸權力都交到趙家人手中,一千多艘漕運船就成了私人船隊,不但雜亂無章,如今就連皇上都難以插手。」他不屑地哼了一聲。「為了除去這個弊端,就得先解決趙家大權獨攬的窘況。」
「四爺可有證據?」她問。
「趙德洸不可能一無所知,若非主謀,便是私下縱容,而能讓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也只有趙家人了。」炎承霄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只是他做事向來小心謹慎,除了姻親、心月復和熟面孔之外,一概不信任,我花了半年多的時間,終于讓密探成功地混進其中,得知下次卸貨的時間和地點,只要當場人贓俱獲,便能將在朝中勢力已經扎根極深的趙家人一並除去。」
她無法想像有多困難,但是听到這個好消息,也不禁感到欣慰。「真是太好了,希望四爺能不負皇上所托。」
「為了以防萬一,要是膽敢把方才所說的話泄漏出去半個字,我就不得不殺你們滅口。」炎承霄冷笑地說。
春梅馬上嚇得躲在主子身後。「小姐……」
「四爺若是不相信咱們,就不會說了,不過妾身還是對天發誓,絕對不會泄漏半個字。」睿仙保證地說。
「四爺一會兒說鹽、一會兒又說船的,奴婢根本听不懂,又能去跟誰說……」
春梅快哭出來了。
炎承霄當然只是在嚇唬她們。「听不懂是再好不過了。」
「既然這種事發生過不止一次,地方父母官不可能一無所知,為何至今都沒有人上報朝廷?難道全都被收買了?」睿仙憤慨地問。
他哼笑一聲。「他們不是一丘之貉,就是懼于趙家的權勢,為了自保,當然不敢聲張了,不過說到鳳陽碼頭,它就位在泰平縣,要是我沒記錯,泰平縣知縣是靠關系走後門才有了這七品官位,這麼多年下來,可以說毫無作為,要拉攏這種沒有能力,只會奉承巴結的官員可是相當容易。」
「四爺說得沒錯。」她有些恍惚地輕喃,想到重生之前,這個知縣根本不敢得罪唐家,無視她的辯駁,連審都不敢審就將她送往知府衙門,即使四郎哥最後查明真相,她還是死在牢中,要是世上多幾個像他這種看人臉色來審案的父母官,不知有多少人要冤死。
「說到江臨府轄內的父母官,就不得不提到華亭縣知縣姚景安,他是先父的得意門生,若由他來擔任泰平縣知縣,以他的公正廉明,早就揭發惡行,不過听說他在四年前就因病去世,無緣與他見上一面。」炎承霄不禁大為感慨,好官難覓,實在令人惋惜。
睿仙听他贊揚死去的父親,不禁喜形于色。「四爺真的這麼認為?」
「那是當然,先父生前不止一次提起這位得意門生,原本還有意奏請皇上,由他來擔任工部司務署的司務,不過姚景安卻說他放不下華亭縣的百姓,晚個幾年再說,沒想到兩人相繼過世,也就不了了之了。」他說。
她眼圈不禁發熱,天生的責任感讓死去的父親婉拒升官的機會,卻被唐家的人看不起,讓睿仙更加無法原諒。
「下個月二十七……」炎承霄在心中盤算著日子,看來得親自走一趟鳳陽碼頭,不過就怕皇上不肯答應。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茶喝完、菜也吃了,是該回去了。
待阿貴攙著主子踏出廂房,正好听到外頭響起一陣肆無忌憚的喧嘩笑聲,顯然又有其他客人上樓來了。
炎承霄起初並不以為意,卻听到有人向他寒暄。
「這不是都察使大人嗎?」茶樓伙計正好領著趙守成和幾名友人上了二樓,雙方打了個照面。「還真是巧,居然在這兒遇上了。」
走在最後的睿仙不由得看著這名約莫三十來歲,長得還算是一表人才,派頭也十足的男子,可是那說話的口氣,不知怎麼,令人听得刺耳。
「阿貴,這位是誰?」炎承霄只覺得耳熟,于是問身旁的小廝。
不待阿貴回答,趙守成已經相當無禮的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幾下,見炎承霄臉上沒有絲毫反應,心中又驚又喜。
「我听說四爺雙眼看不見,原來是真的……」老天爺真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想到上回瞞著家中長輩派了刺客追殺不成,又怕查到自己身上,不得不命手下自刎,來個斷尾求生,如今炎承霄的眼楮瞎了,看他還能怎麼囂張。
阿貴小聲地告訴主子。「四爺,他是都漕運使趙大人的二公子,不過並不是一個人,身邊還帶了三個人。」
原來是那個最會討太皇太後歡心的馬屁精,趙德洸的次子趙守成,炎承霄還記得兩年前,太皇太後要皇上封他一個爵位,不過被皇上以「對朝廷毫無建樹,難杜悠悠眾口」為由給拒絕了,還跟皇上鬧了好一陣子的脾氣,之後還是封了後宮的趙昭容為趙賢妃,才平息她的怒氣。
在炎承霄的眼里,趙守成也不過是個仰賴裙帶關系,以及太皇太後的寵愛和家族的庇蔭,才能過著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甚至也不把自己放在眼底,其實要對付他很容易,不過依目前的情勢還不宜出手,只能再隱忍一陣子。
這麼想著,炎承霄也就親口坦承了。「確實是真的,不只是太醫,就連神醫也治不好,恐怕一輩子都看不到了。」
「真的嗎?」趙守成幸災樂禍的朝身旁幾個友人使了個眼色,不過馬上又惺惺作態地安慰。「天下之大,說不定還有醫術更高明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的。」
炎承霄一臉似笑非笑。「多謝。」
「不過四爺還真是好福氣……」趙守成可沒有漏掉站在他身後的睿仙,長相、身姿都是自己最中意的,不禁大為扼腕。「這麼標致的大美人,是四爺的小妾?還是哪個窯子里的姑娘?」
從沒听過這麼下流齷齪的話,睿仙嬌顏一沉,恨不得賞他一記耳光。
「對我家小姐放尊重一點!」春梅已經站到主子面前,想要擋住對方婬穢不堪的目光。
「她是世伯的女兒,暫時住在府里,把你方才說的話收回去。」炎承霄不由得繃緊下顎,雙手握成拳狀,原本還打算繼續演戲下去,可听他出言侮辱,頓時怒火中燒。
趙守成可不相信什麼世伯的女兒,憑什麼他身邊的小妾一個比一個美,自己又是哪一點比不上?加上炎承霄如今瞎了,又有何懼,說起話來自然也比以往來得囂張放肆。
「小妾就小妾,四爺又何必掩飾,難不成是怕被其他男人看上?看來她是四爺相當喜愛的女人,若我開口跟四爺要……」
「你不配!」他嗤之以鼻地說。
「你……」趙守成馬上變臉,惱火地說。「別以為有皇上當靠山,炎家就不會有倒的一天,如今你是個瞎子,連官位都保不住,還能得意到幾時?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府里頭,不要出來丟人現眼……」
炎承霄俊臉陰郁地對阿貴說︰「走吧!」
「是。」阿貴小心翼翼地領著主子下樓。
「炎承霄,你給我等著瞧!總有一天,要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放你一條生路……」趙守成不甘心地嚷道,家里的叔伯長輩都畏懼炎承霄三分,但他可不怕,何況還有太皇太後撐腰,絕對要徹底毀了他。
岸過了帳,炎承霄直到踏出茶樓,都還鐵青著俊臉,氣自己太沉不住氣,可見修為還不夠,不過真正讓他惱火的卻是趙守成對姚氏的侮辱,是他的口出穢言令自己失去理智。
待他坐進轎中,不禁掄起拳頭,用力地槌了下轎子,發出砰的一聲,把外頭的轎夫和阿貴都嚇了一大跳,從沒想過他會如此在意,在意到忘記以大局為重,應該要把持冷靜。
而春梅也護著自家主子,趕緊返回炎府。
夜闌人靜。
炎承霄早早打發阿貴到後頭的小房間休息,獨自一個人坐在幾案旁,都快子時了,還是了無睡意,想到白天發生的事,讓他到現在胸口還像被一塊石頭堵住,導致呼吸不順,別說躺下,就連像這樣坐著,都覺得心煩意躁。
「明明可以不必在意的……」炎承霄口中低喃,他向來只求達到目的,利用可以利用的人,將棋子的用處發揮到極限,偏偏遇到這個姚氏,卻做不到無動于衷的心態,也見不得有人出言羞辱。
他倏地站起身,對寢房的擺設已經相當熟悉,不需靠人攙扶也能走到房門口,接著輕輕地拉開門扉,跨出門檻。
這恐怕是生平頭一次,炎承霄不想用腦袋思考,而是靠身體本能,一手扶著牆面,然後在心里數著,該走幾步路,左轉或右拐地,再經過一道粉牆,全憑藉著印象和記憶,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總算來到小跨院。
當他兩手模索到月洞門的形狀,不敢相信真的成功了。
「都這麼晚了,她應該睡了……」來到目的地之後,他反而冷靜下來,有些懊悔自己的沖動。
接下來該怎麼辦?
炎承霄跨進月洞門,想著該不該出聲叫人,不過這麼做恐怕會驚嚇到她,深夜造訪,更是不妥,還是循著原路回去。
「我應該叫阿貴一起來才對……」他懊惱地說。
才這麼想,炎承霄隨即移動腳步,但一時方向出現錯亂,不確定月洞門在哪個方位,只能舉起雙手四處胡亂模索,結果一個不留神,踩到地上的石頭,硬生生地摔了一跤。
「啊……呵呵……還真是狼狽……」他從來沒有這麼莽撞過,完全失去理智,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他揉了揉膝蓋,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
「……誰在那里?」一個細柔的女子嗓音冷不防地響起。
睿仙也同樣無法入眠,見今晚月色不錯,索性走到外頭來,直到听見不遠處傳來異響,心生警覺,揚聲質問。
「是我!」炎承霄臉上有些熱度,不想出聲也不行了。
「……四爺?」
他輕咳一聲。「沒錯。」
聞聲,睿仙連忙尋了過來,在明亮的月光映照下,眼前這具高大偉岸的身影,確實就是炎承霄沒錯。
「四爺怎麼會在這兒?」睿仙驚疑不定地問。
炎承霄清了清喉嚨。「我出來散心……」
「散心?」
「結果迷路了。」他面頰熱度上升,暗自祈求夜色漆黑些,別讓人看出來。
她又跟著重復一次。「迷路?」
「對。」炎承霄硬著頭皮回道。
睿仙看了看他的四周。「怎麼只有四爺一個人?阿貴呢?」
「咳,就我一個。」
這下子可讓睿仙不禁目瞪口呆。「三更半夜,四爺一個人出來散心?」
「這是我的院子,我出來走一走、散散心不成嗎?」炎承霄不禁困窘,口氣也變得不太好。
「正好散心到妾身住的小跨院?」她狐疑地問。
他不自覺的提高音量。「方才不是說迷路了?」
「是,四爺迷路得還真巧。」睿仙才不信。
炎承霄俊臉泛紅。「你別忘了,我現在是個瞎子,迷路也是在所難免,只要告訴我該怎麼回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