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又過了五天,睿仙都待在自己的艙房,不曾踏出一步。
「小姐……」春梅觀察了好幾天,總覺得不太對勁。「你那天是不是跟四爺吵架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小姐不肯說。
睿仙佯裝看書,可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是誰說的?」
「因為四爺都沒有叫阿貴來請你過去一塊喝茶或是用膳,而小姐也沒要奴婢去問問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所以……」她想了好久,只想到這個結論。「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我怎麼會跟四爺吵架?大概是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才沒有叫阿貴來請我過去,你想太多了。」睿仙雲淡風輕地解釋。
見主子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春梅心想難道真的猜錯了。「奴婢也是這麼想,不過阿貴說他家主子看起來有些怪怪的,問我知不知出了什麼事。」
她抬起螓首,看著自家婢女。「怎麼個怪法?」
春梅比手畫腳地說︰「就是在艙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臉焦躁不安,好像有什麼煩惱,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情形,阿貴說他家主子天資聰穎,這世上還沒有難得倒他的事,才會覺得奇怪,偏偏又不敢問。」
「再聰明的人,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四爺不說,咱們也幫不上忙,只有等他想通了。」是因為她的關系嗎?睿仙不禁這麼猜想。
「阿貴還說四爺這幾天茶不思、飯不想的,要是外人見了,肯定會以為是犯了相思病。」說完,春梅噗哧地笑了。
睿仙不禁開始擔心。「茶不思、飯不想?真有這麼嚴重?」
「奴婢可沒亂說,是阿貴自己說的。」
她不禁含笑地打量起婢女。「听你左一聲阿貴、右一聲阿貴,我還以為你們合不來,每次見面就斗嘴,原來處得這麼好。」
「奴婢……奴婢哪有跟他處得好……」春梅滿臉通紅地嚷道。
見婢女嘴巴不肯承認,不過表情早就泄漏了心事,還真是吵出了感情,睿仙不禁輕嘆一聲。「你都已經十八,早就該嫁人了,只是阿貴是炎府的家僕,要是真的跟了他,就永遠擺月兌不了奴才的命運,我並不贊同。」
春梅跺了下腳。「小姐想到哪里去了?」
「好,撇開阿貴不說,咱們雖然名為主僕,可就像姊妹、像家人,等回到京城之後,我便請媒婆幫你找一個好婆家……」她拉著婢女的手。「你跟著我吃了不少苦,我希望讓你得到幸福。」
「那小姐的幸福呢?」春梅反問。
睿仙淡淡一笑。「我現在過得很好,已經很幸福了。」
「奴婢看來一點都不好,小姐當初要是沒有嫁進唐家就好了。」春梅不禁替主子打抱不平。
「大多數的女子被休之後,下場都非常可憐淒慘,我有表姨父和表姨母可以依靠,已經夠幸運了。」她很惜福,也很知足。
春梅不禁感到慶幸。「幸好小姐想得開,否則真不知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只怕早就活不下去,不過這句話她可不敢說。
「我跟唐家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以後別再提它了。」睿仙也承認唐家對她的傷害太深,即便重生了,還是難以釋懷,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和對方有所牽連,更不要說再見面了。
「知道了,小姐。」她自然跟主子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話聲方落,叩叩的敲門聲便響起了。
她先去應門,見是阿貴,方才還在提他,這會兒見到本人,春梅不禁有些別扭。「有什麼事?」
阿貴朝艙房里望了一眼。「我家主子有請表少爺過去一下。」
「表少爺?哪來的表少爺?」春梅起初還沒反應過來,捱了對方一記白眼,這才想起來,連忙改口。「呃、喔,就是我家少爺。」
「要是壞了我家主子的大事,你就死定了。」阿貴臨走之前不忘小聲警告。
春梅口中鄉囔。「我只是一時忘了……」
「是誰?」睿仙從書本中抬起頭來問道。
確定把門關好,春梅才開口。「阿貴說四爺要請小姐過去一下。」
聞言,睿仙心頭驀地打了一個突。「……我知道了。」不管是為了什麼事,待在這艘客船上,是逃也逃不了,只能去面對。
待她整理了上的常服,深吸了口氣,這才踏出艙房,來到隔壁,春梅代主子敲了門,阿貴幾乎是立刻前來應門。
「里面請!」他退到一旁,好讓睿仙主僕進門。
睿仙下意識地望向坐在桌旁,此刻面無表情的男人,也正循聲望向自己,于是狀若無事地啟唇。「四爺有事需要幫忙嗎?」
「阿貴,你們都先下去。」炎承霄想跟睿仙單獨談一談。
听他又要把人屏退,春梅心里很不滿。「要下去哪里?再下去就是河了……」
「少嗦!」阿貴拖著她走。
她氣沖沖地嚷著︰「你干什麼?不要拉著我……」
待門扉又重新關上,睿仙再度把目光調回來,跟著腳步輕移,直到在椅上坐下,這才又出聲——「四爺可以說了。」
「關于那一天的事……」
「四爺指的是哪一天?」她故作疑惑地問。
炎承霄愣了一下。「當然是指五天前的下午所發生的事。」
「敢問四爺,那天有發生什麼事嗎?」睿仙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何事,不過已經決定當作沒發生過,就沒什麼好談的。
他攏起兩道濃眉。「我不信你真的忘了。」
「四爺也應該把它忘了。」她涼涼地回道。
「你在生氣?」炎承霄听得出她口氣中的冷淡。
睿仙口氣更冷了。「不敢!」
「就算我眼楮瞎了,也听得出來,你明明就在生氣。」還以為該感到憤怒的是他,因為被騙的是自己。
她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四爺應該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更不該再重提那天的事,辦完皇上交代的事,咱們就可以早日返回京城。」
「……我做不到!」活了二十五年,終于遇到令自己動心、渴望能娶進門的女人,說是寡婦也就算了,如今才知是被夫家休離,簡直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當場賞了一個耳光,難堪已經無法形容他的感受。
「那麼四爺要我怎麼做?」睿仙必須武裝起自己,才能保護一顆已經脆弱不堪的心,什麼教養、禮數都顧不得,連說的話都像帶了刺。
「是要我為了隱瞞自己是個棄婦,還害得你開口求親,簡直丟盡顏面一事,向你鄭重的道歉?如果是這樣,那真的很過意不去,我保證不會傳揚出去,絕對會保住四爺的面子。」
炎承霄火氣也跟著大了。「我並沒有這麼說!」
「可是心里卻是這麼想的。」她喉頭一梗。「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好談的,還是辦正事要緊。」
他想要對她大吼,想要指責這個女人是個騙子,膽敢欺騙他的感情,不過這並不是真正令自己煩躁的理由。
在經歷了難堪、憤怒,總算冷靜下來之後,炎承霄肯定自己無法娶一個被休離的女子為妻,這不只會成為眾人的笑柄,更別說皇上和兄嫂們,鐵定會反對到底,一切就到此為止,可是……偏偏有股郁氣堵在胸腔,怎麼也無法驅散。
無法擁有渴望得到的女人,才是讓炎承霄難以接受的原因,為何不能早幾年遇到她?如果早一點相遇,就不需要面對這些難題,可是現在說這些都于事無補,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為何會被休離?」炎承霄想要解開心中的疑惑。
睿仙澀笑一聲。「有什麼差別嗎?」
「你是犯了哪一條罪名,那個男人非休了你不可?」炎承霄實在無法想像,到底是哪個男人有眼無珠,看不到她的好!
「……嫉妒。」她澀澀地說。
他著實怔住了。「嫉妒?」
「我不許相公納妾,他便以嫉妒的罪名休了我。」在七出之罪當中,嫉妒這一條也是睿仙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
「就這樣?」炎承霄整個人不禁傻了。「你們成親多久了?」
「前後總共兩個月。」她還嫌太久。
炎承霄听得嘴巴差點合不攏,震驚地問︰「你才進門兩個月,他就以嫉妒的罪名休了你?依你的聰敏,不可能不明白這麼做會造成何種後果。」
「我當然知道。」睿仙想讓他明白自己的逼不得已。
「你知……你是故意的?」他再次傻了。
她垂下眼眸,逸出一聲苦笑。「沒錯,我是故意的,只有那麼做我才能盡快離開夫家,不必再繼續忍受相公的怨恨,說我高攀了他,對他而言,我比不上他寵愛的小妾,更不必再听公婆說他們後悔當年指月復為婚的決定,因為我不配當他們的媳婦兒,看輕我就算了,就連過世的爹也令他們瞧不起,一個沒有靠山和後台的媳婦兒,只會丟他們的臉,逼得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這不過是重生之後的遭遇,重生之前的經歷可比這些還要淒慘。
「他們真的如此待你?」依炎承霄這段日子對她的了解,她絕對無法容忍,更不會委曲求全。
睿仙笑中帶著幾分傷感。「即使在夫家受了再大的委屈和羞辱,沒有一個女子不是選擇忍氣吞聲,無非就是害怕被休之後,不但不能回娘家,萬一又無人接濟,處境堪憐,但我還是選擇離開。爹娘已經不在人世,家中只有二娘和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們早已與我斷絕關系,我只好來京城投靠表姨母,可還是不該撒謊的,打從一開始我就該讓所有人知道,我是個被相公休離的棄婦。」
听完睿仙的解釋,他說不出話來了。
他能指責她嗎?
炎承霄居然佩服起她的果斷和勇氣,恐怕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女子辦得到,可是休離就是休離,外人不會追究原因,他心中又真能毫無芥蒂地接受嗎?還有該如何說服皇上和兄嫂們?
「我之所以把原因說出來,不是想要贏得同情或憐憫,而是不希望四爺誤會這一切是蓄意欺騙……」睿仙幽幽地啟唇。「只能說我與四爺無緣。」
既然注定無緣,也就強求不來,只能想開一點,這樣心里才會好過些,她只能這麼說服自己。
听她吐出一聲嘆息,炎承霄的心彷佛也墜進了谷底。
他們真的無緣嗎?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可行?
這個念頭讓炎承霄心口一震,這才驚覺到內心真正的想法,盡避相識不久,對這個女人的渴望卻已如此之深,得知她是棄婦之後,還是不想放手,可要成為自己的正室,又難如登天,這該如何是好?
一直到客船抵達江臨府,這個問題都在他腦中徘徊不去。
三月十二——
經過二十天的旅程,終于來到江臨府。
清明節已經過去,天氣應當開始轉晴了,不過這兩天又灰灰暗暗的,像是快要下雨似的,令人心情也跟著浮躁不安,到了接近傍晚,終于到達泰平縣,準備下船的乘客不禁發出歡呼。
待客船在鳳陽碼頭靠岸,要在這里下船的乘客也二離開,最後只剩下炎承霄一行人還留在上頭。
「……大人,孫有干已經下船,也坐上前來接應的馬車走了。」蔣護回到艙房稟告。
炎承霄沉吟一下。「他沒有在開元府下船,而是在江臨府,可見得跟那批私鹽也有關聯。」
「四爺,都好了。」阿貴打包好細軟說道。
他嗯了一聲。「去隔壁問問看收拾得如何?」
「是。」阿貴才轉身出去,就見睿仙主僕正好踏出艙房。「四爺,她們也都準備好,可以下船了。」
「走吧!再不快點下船,船又要開了。」炎承霄站起身,阿貴連忙走到主子身邊,攙著他走出艙房。
而蔣護則和其他人各自拿了細軟和其他東西,跟在後頭,和幾個上船的乘客擦肩而過。
「小姐,奴婢走不動……」來到甲板上,春梅踩在那塊搖搖欲墜的木板上,不由得兩腳發軟。
睿仙一手拉著她。「慢慢來……」
當雙腳再度踩在平坦的地面上,她們才不禁松了口氣,還是走在陸地上的心情踏實些。
下船之後,睿仙主僕跟著一行人走在大街上,雖然不曾來過這兒,但也听說過鳳陽碼頭是整條永春大運河,船只停靠最多、也最為繁榮熱鬧的碼頭之一,如今親眼目睹,證明此話一點都不假,附近還有不少馬車鋪子和轎鋪,提供下船的乘客臨時雇用,以及三、五步就是一間茶樓飯館,馬上有地方飽餐一頓,更別說投宿的客店,更是四處林立。
于是,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太陽已經下山,兩旁的店家鋪子紛紛將掛在門前的燈籠點亮了,就見魏昭迎面而來,他比眾人早一步下船,為的就是尋找適合休息的客店。
「大人,前面有一家客店還有不少空房,雖然距離碼頭稍微遠些,不過也較為清靜,卑職已經租下整個西廂房,好避免受到外人干擾。」他低聲地稟報。
炎承霄頷了下首。「那就帶路吧!」
「是。」魏昭拱了下手,便走在前頭。
見他們又往前走了,睿仙便和春梅再度跟上,又走上一小段路,終于來到今晚投宿的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