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熱水都準備好了,兩名從娘家帶來的婢女阿香和春兒跟著進來伺候,左右攙著她到後頭的澡間,直到泡在澡盆中,酸疼的身子獲得舒緩,臉上的氣色也紅潤多了,這才又被攙扶出來。
「姑娘舒服些了?」如意幫她擦干身子。
她臉上總算有了笑意。「好多了……」
待安蓉穿上一襲石榴紅大襖和馬面裙,坐在鏡奩前讓如意梳發,可都打扮完畢了,還是不見常永禎回房。
「怎麼還不見姑爺的人影?」如意不斷地往房門口看去。「姑娘還等著去拜見公婆,要是去得太晚,可是會被人說閑話的。」
安蓉有些賭氣地說︰「他最好別回來……」昨晚他把她弄得全身酸疼,一大早就跑得無影無蹤,連句體貼的話都沒有,不管是誰都會生氣。
「姑娘別說傻話了。」她知道主子只是愛面子,不是真心的。
新房的門就在這時被人推開,屋里的人都沒發現。
「……我就是不想見到他!」安蓉嬌聲罵道。
這句話正好落在常永禎耳里。
如意眼角正巧瞥見他進來,連忙福身。「姑爺!」
聞言,坐在鏡奩前的安蓉立刻回頭,見夫婿繃著臉,目光清冷地投向自己,想到方才說的話該不會被他听見,頓時有些心虛。
不過她可不會道歉。
常永禎一身長袍,外頭罩了件半新不舊的坎肩,微跛著腳,緩緩地走到妻子面前,見她那張不施脂粉的瓜子臉,比昨天夜里見到的還要來得清麗細致,發髻上簪著一支翡翠花朵步搖,更是他一輩子都送不起的。
見他盯著自己不吭聲,安蓉有些疑惑。「怎麼了?不是該去拜見公婆嗎?」
他裝作不在意妻子方才那句話帶給自己的影響,雖然想象是一回事,親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不過只要忽視它,就不會難受,這也是常永禎最拿手的。
「府里出了點事,爹娘正在處理,暫時不必過去。」他淡淡地回道。
安蓉不禁開口關心。「出了什麼事?」
「你不需要知道。」因為听說出了人命,才會前往關心,卻被嫡母冷冷地打發回來,常永禎已經習以為常,但不想讓妻子遭受同樣對待。
她像是被人當場打了一巴掌,臉上又辣又痛。「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多管閑事?好!算我多事!以後不會再問了!」
如意見主子脾氣上來,好生勸道︰「姑娘有話好好說!」
「是他存心氣我!」安蓉一根玉指比向那個眉毛連動都沒動一下的男人,原本的一番好意被人踩在地上,任誰都會生氣。
面對指控,常永禎不發一語。
「你說話呀!」她嬌吼。
常永禎沒學過如何安撫女人的脾氣,心想她既然不想見到自己,那就走得遠遠的。「你若不想看到我,我這就去書房。」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安蓉說著違心之論。
他目光一黯,真的轉身就出去了。
「姑爺!」如意想要攔住他,又不知該說什麼。「姑娘,你又何苦呢?」昨天才成親,今天就吵成這樣,這該如何收拾?
安蓉捂著紅唇,坐回繡墩上。「我要回家……如意,我要回曹家……」
「不行的,姑娘……」她抱住淚流滿面的主子。
「我要回家……」安蓉痛哭失聲。
如意頻頻地安慰,還是止不住主子的淚水。
于是,這一整天下來,她就坐在窗邊,呆呆地看著外頭,想念爹娘,還有那些堂兄弟,就連最討厭的庶姊和堂妹,也希望她們就在身邊,就算只是斗斗嘴也好,其實她們小時候很要好的,只是隨著年紀增長,心眼變多了,才開始不和。
「……姑娘,老何煮了刀削面,你就多少吃一點。」眼看太陽都要下山了,主子還是沒什麼精神,如意不禁憂心忡忡。
她搖頭。「我不想吃。」
「對了……」如意靈光一閃,想到有件事可以轉移主子的注意力。「姑娘想不想知道府里發生什麼大事?」
安蓉抬眼顧了下丫發,噘著紅唇問︰「什麼大事?」
「昨天常家三房的三少爺不是也同時娶妻嗎?听說喜宴鬧到半夜才散席,新郎官才回房沒多久,就氣呼呼地沖出新房,大聲嚷著他被騙了……」
「怎麼被騙了?」安蓉好奇地問。
如意一臉神秘兮兮地說︰「奴婢斗膽,拿出幾文錢來收買常家的丫鬟,才讓對方開口,沒事先報備,還請姑娘責罰。」
「不過才幾文錢,你快說!」她催道。
見這一招有效,主子注意力已經成功被轉移了,如意才往下說︰「听說……剛娶進門的新娘子並非完璧之身。」
這個答案令安蓉不禁怔住了。「是真的嗎?」
「這可是三房的三少爺親口說的,有好幾個下人听見他的嚷嚷,而且天都還沒亮,新娘子就……就被人發現自縊身亡了……」如意小聲地說。「真是想不到昨天才辦喜事,今天卻要辦喪事。」
她微張著紅唇,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事關女子的名節,傳揚出去,也真的只有死路一條,安蓉頓時全身發冷。
「不過她的雙親也有不對的地方,一旦嫁人,就會被拆穿,又怎麼可能瞞得過去,這不是存心要把女兒逼上絕路嗎?」
如意不禁點頭如搗蒜。「姑娘說的沒錯,不過這位三房的三少爺更是不應該,這麼大聲嚷嚷,鬧得人盡皆知,說不定新娘子另有苦衷,總得先問個清楚。這下可好了,一下子就把人逼死,說什麼都太遲了……姑娘,刀削面都快涼了,就多少吃一點吧。」見主子听得入神,趕緊又勸。
「嗯。」她也真的餓了。
「其實姑爺那麼說也沒錯,這畢竟是個丑聞,有損常家的顏面,也真的難以啟齒,所以才不告訴姑娘。」如意緩頰地說。
安蓉哼了哼。「你不要替他說話!」
「姑娘……」
她伸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好,奴婢不說就是了。」如意嘆道。
直到亥時,常永禎都沒有回房,安蓉才開始曉得緊張。
是她錯了嗎?
其實她也不是故意要那麼說,只是人在氣頭上,話就這麼說出口,想要收回也來不及,加上面子又掛不住,並不是真的不想看到他,這下該怎麼辦才好?會不會以後都不回房來了?要是讓常家的人知道,又會怎麼說她呢?
才想要開口跟如意求助,就見她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安蓉不禁羞惱。
「我沒有錯,誰教他要先氣我。」
如意笑睇著口是心非的主子。「奴婢什麼也沒說。」
「他不回房正好,我才不稀罕。」她嘴硬地說。
「既然姑娘不稀罕,奴婢也就不多說了。」如意憋著笑說。「姑爺好像就在前頭的書房里,方才經過門前,燭火還點著,應該尚未就寢……」
安蓉把頭一撇。「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我要睡了。」
「是。」她先幫主子寬衣,再伺候上床。「奴婢下去了。」
「……先別把燭火吹熄。」安蓉一個人待在這間還很陌生的新房,總是有些怕怕的,有點亮光比較安心。
于是如意遵照吩咐,讓燭火點著,然後便退下了。
听到房門關上,安蓉卻沒有睡意,睜大美目,瞪著床頂。
「我只是好意,才想關心一下,他卻是那種態度……他明明也有不對,怎能全怪我呢?干脆以後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好了……」
盡避嘴巴這麼罵,但她心里還是有些過意不去,也就更生氣,不過是氣自己太容易心軟,應該堅決不讓步才對。
「我才不要先低頭,一旦示弱就輸了……」在娘家時,大家都讓著她,又有很多靠山,可是在這兒,只有相公可以依靠,要是連他都不肯向著自己,那可真的完了,安蓉再不懂事也明白這個道理。
都是王半仙的錯!
這一切全是他害的!
又躺了片刻,她才翻身下床,拿了襖裙穿上,然後往房門口走。
待安蓉打開房門,左右張望了下,見外頭都沒人,才把腳踏了出去,順著檐廊往前走了幾步,見到前頭不遠處有一間廂房,隱約有燭光透出來,應該就是那里了,猶豫了下,才繼續前進。
直到在門外站定,她卻遲遲鼓不起勇氣敲門。
安蓉才舉起手,又放下來,然後再舉起,還是又放下來,不禁在心里大叫,這輩子從來沒跟人道過歉,教她怎麼說得出口呢?
不知在外頭站了多久,最後決定放棄,正打算回房,就听到屋里傳來聲響,感覺有人要出來,她心頭一驚,只想趕快離開。
就在這當口,常永禎正好開門出來,原本打算到外頭吹吹風,好度過一個無眠的夜晚,冷不防地瞥見門外有一道人影閃過,本能地斥道——
「是誰在外頭?」
她愈是心急,走得就愈快,弓鞋拐了一下,便撲倒在地。「啊!」
「誰?」听到女子的嬌呼聲,常永禎在月光的映照下,大步地走了過來。
「做什麼突然嚇人?」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她要回去了才出來,分明是故意整人,安蓉臉蛋都脹紅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個聲音讓他一呆,腳步也跟著站定,眯起雙眸,努力去分辨眼前這副嬌小婀娜的身形。
「還不快點扶我起來!」她嬌嗔地嚷道。
常永禎又怔了一下,這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安蓉從地上扶起來。
「你在這兒做什麼?」他可沒想到這個親口說不想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會出現在書房外頭。
她差點咬到舌頭。「我、我睡不著,出來走一走。」
「丫鬟呢?」他只看到她一個人。
安蓉一時語塞。「我、我讓她去歇著了。」
聞言,常永禎有些懷疑。
「我、我回房去了……」安蓉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也不敢看他。
才走了幾步,她又停了下來,總覺得不說出來就會錯過機會,但是又拉不下臉,兩者在腦中形成拉鋸戰。
「呃……我……」安蓉有些吞吞吐吐。
常永禎還站在原地,起初有些不解她有些詭異的行徑,不過漸漸的,沒來由地升起一線希望,心想他這個小妻子之所以會出現在書房外頭,是否是為了自己而來?可是旋即又告誡自己不要痴人說夢,不過是踫巧經過罷了。
「對于白天說的……那些話……我、我跟你道歉……」她吞吞吐吐了半天,終于說出口了。「其實我不是真的……不想看到你……只是太生氣了……」
他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你有沒有听到?」等了又等,身後都沒有回應,安蓉不禁惱火,她都已經低聲下氣道歉了,這個男人就不會說點什麼嗎?
「听到了。」常永禎確定沒有听錯,她是真的說了。
安蓉這才轉身面對他,下巴一抬。「不過你也有錯,我頂多只錯一半,所以你也要跟我道歉,知不知道?」
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在常永禎唇畔浮現。
他以為這個曹家嫡女看不起自己,覺得嫁給他委屈,只要圓過了房,夫妻關系定了,就各過各的,即使不見面也無妨。
可是這會兒她卻親自前來道歉,雖然口氣不掩驕縱刁蠻,但是另一方面卻又顯得純真可愛,跟常永禎原本預想的……似乎不大一樣。
她嬌嚷。「你說話啊!」
「好。」他忽然覺得胸口不再那麼難受。
「知道就好。」安蓉有贏回面子,也不枉她先認錯。「那我回房去了。」
見她又走回新房,常永禎依然站在原地,想著妻子方才說的話,是不是意味著他今晚可以睡在他們的床上?
已經回到新房內的安蓉又月兌下襖裙,重新躺進大紅錦被底下,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想,他剛才到底有沒有道歉?記得只說了個「好」……
啊!她真笨!這下真的吃了大虧!
安蓉無比懊惱,居然沒注意到就被唬弄過去,真是聰明一世,胡涂一時,下次絕不能就這麼原諒他。
就在她深刻反省之際,听到房門被人推開,然後又重新關上,她趕緊背過身,面對床的內側,假裝睡著。
接著,房內的燭火被吹熄了。
再接著,常永禎月兌下長袍和鞋子,動作很輕地躺下,見她沒有出聲趕人,整個人才放松,唇畔還噙著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
兩人就這麼背對背地躺著。
雖然心意尚未相通,至少願意嘗試靠近對方,不再伸手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