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一會兒,就見一名臉上有著好幾道挫傷,左手腕還因為骨折而用木條固定,走路有些一拐一拐的婢女,嗚嗚咽咽地進來。
「見過爺……」婢女跪倒在地,啜泣地說。
見這名婢女的傷勢確實不輕,跟她相較起來,妻子可就幸運多了,盛永瀾靜默片刻才啟唇。
「前天早上,夫人究竟是為了何事才會坐馬車出門?她一向喜歡乘轎,除非是出遠門,所以其中必有原因。」他沈聲地說。
婢女用右袖拭著淚水,怯怯地回道。「夫人出門之前交代過奴婢……要奴婢不能說出去……」
「你不說是嗎?」盛永瀾大喝一聲。「來人!把她拖下去重責三十大板。」
她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這三十大板可是會要了自己的小命。「爺饒命……奴婢說……奴婢說就是了……」
盛永瀾用力拍下座椅把手。「還不快說!」
「是……夫人听說……听說……」婢女瑟縮一下,吶吶地說︰「小柳巷內住著一位法術高強的道士,能幫人消災解厄,所以專程……前去找他,可是夫人又不想讓人瞧見她去那種地方……才會乘坐馬車出門……」
「她找道士要消什麼災、解什麼厄?」
婢女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說︰「夫人當時命奴婢先到外頭等候,所以……奴婢也不太清楚,不過臨走之前,听那位道士說作這個法是在害人,若是不幸失敗,可是會反過來報應在他和夫人身上,夫人听了不以為意,還說只要成功,會另有重謝……奴婢就只知道這些了。」
「你說那道士住在小柳巷?」盛永瀾冷聲地問。
她點頭如搗蒜。「是,奴婢不敢欺騙爺。」
「來人!」
于是,盛永瀾立刻叫來府里的管事,命他領著幾名護衛前往婢女所說的地點,找到那名道士,再將人帶回,好當面問個清楚。
「那天雷雨交加,馬匹受驚,加上視線又不佳,才會導致兩輛馬車無端相撞,車夫也當場死亡……」盛永瀾想起當時得到消息,立刻帶人前往出事地點,正好見到當朝首輔瞿大人府里的管事也帶了奴僕在那兒救人,所以才會做出這種猜測,只能說是一場無妄之災。
「你先下去吧。」他說。
婢女一面拭淚,一面從地上站起來,突然想到了件事,可不敢隱瞞。
「對了!爺,其實……其實那天馬車上除了車夫,以及夫人和奴婢之外,還有另一個姑娘在。」
「姑娘?」盛永瀾一怔。
「是,那姑娘約莫十七,生得清清秀秀的,不過可凶悍得很,也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突然攔下馬車,還把劍架在夫人的脖子上,硬逼著咱們送她一程……」婢女心有余悸地說。
他沉吟了下。「當時馬車上並未見到有其他人在。」
「那姑娘多半是趁亂逃走了。」她只能這麼想。
「這件事我會查個清楚,你先下去吧。」盛永瀾擺了下手說。
婢女吁了口氣,慶幸不用挨板子,于是又一拐一拐地走出書房。
「她到底去找道士作什麼法?又是想要害誰?」話才出口,他腦中馬上閃過一個念頭,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在這座府邸里頭,妻子最無法忍受的只有一個人了,盛永瀾萬萬沒想到她會做出這般歹毒的事來。
「……她大概也沒想到最後害人不成,反而先害了自己。」
說著,盛永瀾不禁搖了搖頭,想起妻子過世的祖父懷遠大將軍江達當年平定邊疆亂事,江家從此備受朝廷恩寵,她便是在那種養尊處優的富貴環境中長大,也在那時,兩家的長輩作主,為他們訂下了這門親事。
當岳父和岳母相繼過世之後,皇上還恩封妻子為縣主,享受該有的禮遇,更讓她恃寵而驕,而兩家早有婚約在先,盛永瀾再不情願,也只能遵守,在妻子十七歲那一年迎娶進門,孰知成親不到三個月,便決定與妻子分房而睡,兩人連相處都難了,更遑論要培養感情。
在這當口,一名奴才進來通報,打斷了盛永瀾沉重又無奈的思緒。
「爺,太醫來了,已經領著他到夫人那兒去了。」
盛永瀾馬上起身往外走,找出妻子失常的病因才是當務之急。
待他來到妻子居住的院落,一踏進寢房,就見太醫已經坐在床邊的凳子上,隔著紗帳,正在把脈。
他兩手背在身後,靜心等待結果。
而紗帳內的冬秀有些緊張,也跟著屏住氣息。
半晌之後,太醫終于把完了脈,從凳子上起來。
「情況很嚴重嗎?」見太醫神色凝重,盛永瀾不禁這麼猜測。
太醫蹙起灰白的眉毛,保守地回道︰「下官不才,實在診斷不出夫人為何會神智恍惚、心神渙散……」
紗帳內的冬秀險些笑出聲來,因為是假裝的,當然診斷不出來了。
「不如先開一帖開竅活血的藥方子,讓夫人服用看看是否有所改善。」他硬著頭皮說道。
盛永瀾瞪著太醫半晌。「就只有這個法子?」
「是。」太醫不敢抬頭。
「……就先這麼辦吧。」為今之計,也只能試試看了,若是連藥物也無效,再想其他辦法。
太醫捏了一把冷汗。「是,下官會命人把藥送來,先告退了。」說完,便匆匆地出去了。
「夫人從昨日到現在的狀況如何?」他又開口詢問伺候妻子的婢女。
幾個婢女先是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由其中一個代答。
「回爺的話,夫人的狀況跟昨天差不多,不過……胃口倒是很好,吃得也比平常還要多,這是過去不曾有過的。」
听了婢女的話,盛永瀾眉頭皺得更緊。「等藥煎好了,就讓夫人喝下,還有別讓她到處亂跑。」他正色地說。
聞言,冬秀真的傻了,可不想一直被關在房里。
她掀開紗帳,大聲嚷道︰「我要出去!」
婢女們趕忙按住她。「夫人別起來……」
「夫人快躺下來休息……」
冬秀作勢要下床。「屋里很悶,我要到外面去……」
「你這會兒生病了,還是待在房里,等好了再出去。」盛永瀾心想妻子不可能做出裝瘋賣傻這麼丟臉的事來,那麼是真的變傻了。
「我好得很,才沒有生病!」她馬上反駁,要是連房門都出不去,更別說逃出這座府邸。
看在妻子現在身子不適的分上,盛永瀾思索片刻,只好讓步,不再堅持。
「好,你要出去可以,不過得要讓這些婢女跟在身邊才行。」他不希望妻子又出事了。
見目的達到了,冬秀馬上露出傻笑。「你是個好人……」
聞言,盛永瀾更加斷定妻子真的傻了,這對她來說,已經受到相當重的懲罰,過去的事也不想再去計較。
「爺……」就在這當口,管事在房門外稟報。「首輔大人投帖拜訪,此刻在大門外等候。」
盛永瀾眉頭一攏,猜想著對方的來意。「快請他至大廳等候。」
「是。」管事馬上餃命去招呼貴客。
他又將目光調到依然笑得傻乎乎的妻子身上,少了原本的嬌蠻之氣,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實在很難想像同一張臉蛋,卻像是不一樣的人。
「若是想吃什麼盡避說,讓她們去準備。」盛永瀾像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般殷殷囑咐。
「好,我知道……」她笑嘻嘻地說。
他突然有一種無奈的感觸。「雖然婚事是咱們兩家的長輩訂下的,無論你是什麼樣的性子,或是中不中意都得依約履行,可是這五年相處下來,不禁要想若現在這副傻乎乎的樣子才是你的本性,咱們夫妻或許還比較容易相處。」
冬秀頭一回听到有人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個傻子,不過想起和那位榮國公夫人在馬車上的短暫相處,那性子確實令人不敢領教,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于是,在盛永瀾臨走之前特別囑咐婢女。「夫人若是要離開寢房,你們都要好好跟著,否則出了事唯你們是問。」
婢女們縮了縮脖子,自然遵命了。
見那個男人終于離開了,冬秀吁了一口氣,至少對方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起疑,接下來便是想辦法甩掉跟在身旁的婢女,逃出這里。
一個時辰後——
盛永瀾親自送貴客到大門口,雖然與首輔瞿大人私下沒有過于深入的往來,不過此人身懷異能,能預知未來,連皇上都對其言听計從,而對方又專程前來探視慰問,表現出相當大的誠意,無論那一天的意外是誰所造成的,已經不重要,也不想再追究了。
而盛永瀾對于妻子的「病情」同樣是只字未提,無論是暫時還是永久,都不想聲張,所以也特意叮嚀過太醫,對外一律說是受到驚嚇,需要靜養。
待貴客乘坐官轎離去,餃命前往小柳巷抓人的管事正好回來了。
「那名道士呢?」回到書房,盛永瀾蹙眉問道。
避事拱手稟明始末。「回爺的話,小的到了那名道士住的屋子,卻沒見到人,便問了街坊鄰居,才知道前天夜里,他突然口吐鮮血,倒地不起,官府的人驗過尸,並沒有他殺的嫌疑。」
「當真死了?」這個結果完全出乎盛永瀾的意料之外。
「衙門里的仵作說是突然暴斃,小的還慎重地請街坊鄰居前往認尸,確定就是那名道士沒錯。」管事慎重地說。
難道就如婢女所听到的,施了那個害人的法術,結果真的報應在妻子和那名道士身上,一個成了傻子,一個暴斃身亡?
盛永瀾從座椅上起身,兩手背在身後,踱了幾步,心想怪力亂神雖不可信,可是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莫非真是老天爺降下的懲罰,讓妻子改頭換面?
「有關夫人那天去找道士的事,不準跟任何人提起。」他旋即下令,可不希望有閑言閑語傳出去。
「是。」管事拱手退下了。
待管事一走,盛永瀾重新落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若妻子的病當真無法治好,他也會照顧她一輩子,這是身為夫婿的責任,只不過……
他忽然有了個念頭,妻子現在這副傻氣率真的模樣,可比過去討人喜愛多了,未必真是件壞事。
「大哥!大哥!」
書房外頭傳來二弟的叫聲,讓他沉下臉來。
嗓音方落,就見一名約莫二十四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跨進門檻,五官長相與盛永瀾十分相似,只是眉眼之間多了幾分輕佻。
「我听說大嫂變成傻子了,是不是真的?」盛永繁劈頭就問,他早就看那個趾高氣揚的女人不順眼,忍不住幸災樂禍。
盛永瀾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先質問去處。「這兩天都見不到人,上哪兒去了?」
「我……我去找朋友。」盛永繁隨便說了個理由。
「朋友?」盛永瀾對于這個親弟弟的喜好,可是清楚得很。「是愛玩斗雞的朋友,還是喜歡狎妓的朋友?」
「就算去找他們又如何?」盛永繁頓時惱羞成怒。
「整天無所事事,成何體統?」身為兄長,不得不出言教訓幾句。「也不想想自己年紀不小了,該找點正經事來做。」
盛永繁歪坐在座椅上,語帶嘲弄地回敬道︰「我跟大哥不一樣,一無爵位、二無官職,當然整天無所事事,不玩斗雞、不狎妓來打發時間,還能做些什麼?」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盛永瀾怒氣勃發,一掌拍向座椅把手。
「我有說錯嗎?」他依舊不知悔改的大聲反駁。「大哥只不過早我出生幾年,就把榮國公這個爵位搶走了,爹娘在世時,口口聲聲都是稱贊大哥,如今又深受皇上倚仗,什麼好處都輪不到我……」
想到從小所受的委屈,人人都在自己面前夸獎兄長,盛永繁就滿肚子的火,而祖先立下的無數功勞,才獲得「榮國公」這個當今朝中唯一獲得世襲罔替的爵位,子孫繼承可以不用降一等,還領有免死鐵卷,這是無比的榮耀,但是這份榮耀永遠不是加諸在他這個次子身上。
「你根本是不知反省!」盛永瀾粗聲怒斥。
「我又沒錯,有什麼好反省的?」
「你!」他一把揪住二弟的前襟,從座椅上拎起來。「爹娘臨終之前,你是怎麼答應他們的?難道全都忘了?」
「那是因為他們不久于人世,我才答應會痛改前非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記鐵拳打倒在地。
幾個奴才上前試圖制止。「爺息怒……」
盛永繁一手撫著被打腫的面頰,嘴角也破了。「讓他打!最好打死我好了,免得我讓他丟臉……」
聞言,盛永瀾握緊的拳頭因為壓抑怒火還微微顫抖著,不過並沒有再動手。「從下個月開始,月例減半,看你哪來的銀子去玩斗雞、上青樓狎妓。」
「你……」他不禁面紅耳赤地怒瞪著兄長。「爵位是你的,每年還有俸祿銀米可以領,就連祖先留下來的家產也歸你管,住在這座府邸里,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得看你臉色過日子,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
這番話相當傷人,讓盛永瀾臉色陡地刷白,心也被刺痛了,可是並未收回已經出口的決定,寧可讓二弟恨他,也希望他能改掉玩樂的壞習慣。
他能做的只是轉身離去。
想起爹娘還在世時,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唯一的弟弟,總是叮囑要好好地照顧他,可是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讓二弟醒悟過來。
盛永瀾深覺愧對雙親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