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就住在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里,跟尋常人家沒什麼兩樣,一家六口住起來雖然擁擠了些,但是很知足,也很習慣了。
程瑜因為昨晚偷溜出門,回來馬上被母親孟氏逮個正著,當場罰跪,從丑時一直跪到卯時,待程淮穿好官服,準備前往大理寺,才有了轉圜的余地。
「她也是想為京城的百姓盡一分力,你就原諒她吧。」他為女兒說話。
孟氏瞪了丈夫一眼。「她都被你給寵壞了,光是可以見鬼的這個名聲,已經讓她找不到婆家,要是三更半夜喜歡往外跑的事傳揚出去,更沒有男人敢要了,到時你要她怎麼活下去?」
「為何活不下去?」程瑜就是不懂,女子為何就得嫁人不可。「我可以自梳不嫁,照樣過得輕松自在。」
聞言,孟氏抓起手邊的藤條就要抽下去。「你還敢頂嘴!」
程瑜脾氣也很倔,不躲也不閃。
「別動不動就打孩子!何況丫頭都已經十七了,是個大姑娘了……」程淮把藤條搶過去。「她也是想幫我這個當爹的分憂解勞,為了「百鬼夜行」的事,皇上急,下頭的人也不好過,丫頭說不定真的可以幫得上忙。」
孟氏還是有些遲疑。「可是……」
「丫頭也學了幾招拳腳功夫,保護自己應該綽綽有余,你要對她有信心。」他知道妻子也是為女兒著想,聲音放柔了些。「咱們的女兒不會輸給任何一戶人家的閨女,將來必定可以找到好婆家,只是緣分未到罷了。」
說不過丈夫,孟氏怒氣也消了。「她那身三腳貓功夫也只能對付得了登徒子,要真是遇上土匪強盜,又能濟得了什麼事?罷了!她要半夜出門調查「百鬼夜行」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絕對要小心,萬一受傷或是撞邪,可就沒有下一次。」
見母親終于松口,程瑜歡天喜地地從地上跳起來。「謝謝娘!」
孟氏嘆了口氣。「時辰不早了,相公該出門了。」
「那我走了。」程淮朝女兒使了個眼色才往外走。
程瑜馬上跟著出門。「我送爹出去。」
于是,父女倆穿過天井,走到大門外。
「謝謝爹幫我說話。」程瑜笑吟吟地道。
程淮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女兒。「我听同僚說,有人前幾天夜里在大街上看到你,想要叫你,但你已經跑得不見蹤影。」
「原來已經被發現了。」她干笑。
程淮仰頭看著升起的太陽,陽光溫暖耀眼,令人不由得遺忘入夜之後的陰森鬼魅。
「「百鬼夜行」一案,至今只有苦主家屬,沒有被告,知府衙門臉上無光,大理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因對手不是活人,這是爹經手過最棘手的案子。」程淮著實束手無策。
程瑜拍了拍胸口。「爹放心,我一定會逮到它們、找出原因,老天爺賜給我這麼與眾不同的天賦,當然要好好利用了。」
「那就交給你了,不過還是要小心。」他欣慰地道。
待父親走後,程瑜轉身進屋,打算好好睡個覺,晚上才有精神抓鬼,就算「百鬼夜行」再怎麼神出鬼沒,總會讓她踫上。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運氣不好,連等了三、四天下來,連半只鬼也沒看到,害得程瑜睡眠不足,整天打呵欠,眼下的黑影愈來愈深。
六月中旬,天氣轉熱。
容子驥已經辦完雙親的喪事,讓他們真正地入土為安,卻听兩位叔父提到皇上因「百鬼夜行」一案煩心,導致龍體微恙,于是趁著白天出門進宮探望,等了兩個時辰才得以進入寢宮,只見皇後、章貴妃以及蕭德妃都在里頭,因此沒能說上幾句話就出宮了。
接著他又繞去死去正室的娘家,當年主動迎娶董氏八娘的牌位進門,董家二老對他銘感五內,听說他守孝期滿,已然回京定居,馬上派人來請他過去一敘,容子驥心想不去請安也說不過去,不過還是拖到今日才來。
「給姊夫請安!」才剛及笄的十二娘刻意打扮過後才來見禮。
「她是八娘的親妹妹,當年賢婿前來迎娶八娘的牌位時,她還小,就在旁邊哭著,你還安慰了兩句。」董恭人話中帶著暗示。
「沒想到已經長這麼大了。」容子驥附和。
「是啊,都可以嫁人了,最近正在幫她議親,八娘生前可是很疼這個妹妹,還曾開玩笑地說願意跟她共事一夫。」她積極地說。
十二娘羞紅了臉,跺了下蓮足。「娘……」
「咳!」今天是休沐日,董大人自然在家,不禁清了下嗓子,像是在提醒妻女不要做得太明顯,免得讓人笑話了。
「賢婿年紀已經不小,也該考慮續弦的事,身邊有個女人照顧,相信八娘在地下有知也贊成,否則咱們心里也過意不去。」他旁敲側擊地說。
「是,岳父,小婿會謹慎考慮。」容子驥回道。
見他面頰浮起淺淺紅暈,還有些坐立不安,董大人不禁哈哈大笑。「呵呵,賢婿算是半子,都是自己人,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董恭人用手巾捂著唇,笑得兩眼都眯了。「是啊是啊。」
她這個侯爺女婿一看就是還女敕得很,應該很好說話——對了!明天就帶著十二娘上容府去,跟容老太君請安,只要走得勤些,博得好感,這門親事一定能成的。
又坐了一會兒,眼看天色不早,容子驥便起身告辭。
「姊夫有空常來坐坐。」十二娘大膽邀請。
他朝董氏夫妻拱手。「小婿自會再來跟岳父、岳母請安。」
「好、好。」董大人很滿意。
待容子驥步出董家大門,坐進轎中,溫文笑意已然抹去。
姊妹共事一夫?還真是敢說。
當初主動開口迎娶董氏八娘的牌位,立她為正室,也是在于對方確實是因自己而死,有了上頭兩位兄長的前車之監,凶手顯然不打算讓父親這一房留下子嗣,只是機關算盡,卻沒有算到他的出生,加上爹生前動了一個小小的手腳,就算想害死自己也無從下手,眼看即將就要娶妻生子,原以為會等到董氏八娘進門,沒想到會提早動手,他來不及做好防備,在道義上得負起責任,也省得她的魂魄不肯走,老在跟前哭哭啼啼。
容子驥不可能再娶董家的女兒,至于祖母挑選的對象,不喜歡的話他自有辦法推掉,他多的是時間和幕後凶手周旋,還有「百鬼夜行」這件事也得調查個水落石出,好讓皇上安心。
回到竹院,他在書房里坐下,攤開手上的地圖專心研究,上頭繪有京城的大小街道,容子驥事先用紅色的墨汁在上頭做了記號,那些記號也就是「百鬼夜行」曾經出現過的地方。
這時,胖丫鬟的身影慌慌張張地進門,手上端的茶水差點倒了,好不容易擱在書案上,就像做錯事的孩子,絞著手指,低著頭等著挨罵。
他端詳。「怎麼了?」
它的頭垂得更低了。
「被人看見了?」容子驥不禁這麼猜,不想有太多外人在竹院里頭走動,就是不希望被人看見有茶壺浮在半空中,或竹掃帚自己在掃地。
胖丫鬟怯怯地點了點頭。
「看見就看見,下次小心點。」他不以為意,反正有人問起,就說對方眼花看錯了。
見侯爺非但沒有生氣,更沒有打它、罵它,不像生前遇到過的幾個惡主子,它馬上轉憂為喜。
不用再害怕挨板子,不必再忍受難听的話語,也不會嫌它吃太多,最後被活活餓死,心中的怨恨是否有一天就會消失?
「主子!主子!」阿舜捧著飯菜進來,笑得滿臉憨傻。「羅大叔正在廚房大叫鬼啊表啊……真好玩……」
容子驥啜了口茶水。「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偏頭想了想。「他就跟方大叔說,方大叔罵他天還沒黑就偷喝酒,要是讓老太君知道會……會被趕出去。」
如自己所料,就算被看到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阿舜將飯菜擱在幾上,不甚熟練地盛了碗魚湯。「主子請用!」
「嗯。」容子驥從書案後頭繞出來。「今晚我要出門,若有人要找我,就說我睡了,而且睡得很熟,誰都不準吵我。」
他歪著腦袋瓜子,用力地說︰「阿舜記住了。」
就這樣,等到時辰差不多了,容子驥便提著燈籠,穿過甬道,走向角門。
「怎麼不叫俺一聲?」朱將軍憋不住,吼道。
容子婷摧佛早就猜到他跟在後頭。「就算不叫,你們也會跟來。」
「那是當然,這次的事件可是跟咱們有關。」李副將也想把來龍去脈弄個清楚。「將軍說是不是?」
朱將軍直點著頭。「鎮壓千人冢的符居然失去該有的靈力,連俺都能自由進出。至于里頭的兵士魂魄大多還在沉睡狀態,不過仔細看,真的有不少人的頭骨不見了,有可能是遭人盜走,看來應該就是被「百鬼夜行」的幕後主使者用邪術控制來干壞事,俺絕對不能原諒那種人。」
「那麼只有找到它們的遺骸,才有辦法擺月兌對方的操控。」他先將燈籠吹熄,擺在門邊,才翻上牆頭,穩穩地落在地面。
它們不用這麼麻煩,直接穿門而過。
容子驥下意識地觀起星象,瞥了一眼高掛在天上的明月,帶著不祥之氣,眉心跟著蹙攏。「月盈而生芒,後黨成輩,且害其主……」
見他仰頭,李副將也順著目光看上去。「上頭有什麼?」
「月亮。」這個後黨指的是……?
聞言,朱將軍一臉沒好氣。「月亮有什麼好看的?」
「跟你說了也不懂。」容子驥涼涼地回道。
他哼了一聲。「俺是個粗人,自然听不懂了。」
「待會兒听我的,不要輕舉妄動。」容子驥把丑話說在前頭。
朱將軍不滿地回嗆。「俺何時真正壞過你的事了?」
他把話說得很白。「到目前是沒有,但也不希望破例。」
「你……」朱將軍氣得直瞪眼。
「將軍息怒,正事要緊。」李副將在一旁提醒。
終于,一人兩鬼就這麼往大街上走,看似沒有目的地,但容子驥早將地圖烙印在腦海中,往城北前行。
四周一片死寂無聲,就連更夫也不敢當值,全都借故請假。
大理寺和知府衙門雖然有派人輪流在街上巡邏,不過個個提心吊膽,脖子上掛著去廟里求來的平安符,手上抓的不是刀劍,而是鹽米以及跟欽天監要來的符,口中還不忘念著阿彌陀佛。
容子驥眼看子時將至,便加快腳步,經過一條小巷弄時,有道嬌小的人影蹦出來,兩人差點撞在一塊兒。
「哇!」程瑜發出驚呼,險些又把鹽米撒向對方的臉。
他迅速退後兩步,就著月光,一眼就認出對方。
「怎麼又遇見姑娘了?」容子驥朝身後比了個手勢,要兩只鬼躲一躲。
程瑜也沒想到兩人還會有再次不期而遇的一天。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才對——咦?剛才你後面好像有兩個人,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她左右張望,想再確認。
看到暗號及時閃到暗處的朱將軍和李副將則是一臉驚奇,原來眼前這個姑娘看得到它們。
「這兒只有我一個,沒有旁人。」容子驥正色道。
程瑜馬上就信了,這個男人不像是會說謊的人。「大概是我太緊張看錯了。公子怎麼又三更半夜地一個人出門?」
「……不敢欺瞞姑娘,其實我患了迷癥,經常睡到半夜就會莫名其妙跑到外頭游蕩,等到驚醒之後,發現自己不是站在大街上,就是睡在別人的屋檐下,有時身上的財物還被洗劫一空,相當狼狽,看過好幾個大夫都治不好。」容子驥滿臉憂愁地說道。
「那麼公子上回也是睡到半夜,自己跑到大街上來的?」她是听過有人得了這種病,會在睡夢中起來走動,沒想到這麼危險。
容子驥拱手一揖。「上回沒有說真話,尚請姑娘見諒。」
「公子不要放在心上,這種事誰也不想讓人知道,我可以理解,只要人沒事就好了,不過幸好身上還穿著衣服,不至于衣不蔽體,否則可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了。」程瑜不會計較這種小事,反倒替他的性命擔憂起來。
容子驥腦子也動得飛快,馬上找到借口,佯裝苦笑地回道︰「因為知曉自己的毛病,所以就連就寢都不得不穿戴整齊。」
「那還真是辛苦了。」她一臉同情。「現在怎麼辦?我先送公子回去好了。」
聞言,容子驥一臉過意不去。「姑娘該不會又是來調查「百鬼夜行」一案?這麼做會不會太麻煩姑娘了?不如我自己回去……」
「萬萬不可!萬一你在半路上踫上「百鬼夜行」,嚇也把你給嚇死。」程瑜想了想,他們也算相識一場,萬一對方出事,自己也難辭其咎。「不如你先跟著我,之後我再送你回去。」
容子驥見她對自己所說的每句話深信不疑,真是個性單純,不禁覺得她挺有意思的,令人想多欺負幾下。
他嘴角揚起一道若有似無的壞笑。「那就有勞姑娘了。」
「不客氣。」程瑜爽朗地回道。
他不著痕跡地刺探。「姑娘這些天來可有再遇上「百鬼夜行」?」
「沒有。」說到這個,程瑜不禁露出很深的挫折感。「它們突然消聲匿跡,簡直像故意跟我作對似的。」
「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還請姑娘直說無妨。」容子驥想從她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
「公子有這番心意,我就很高興了。」不是程瑜瞧不起他,而是因為他們面對的不是活人而是鬼,他可是容府的公子,要是有個閃失,自己可賠不起。
「現在家里除了我爹之外,我娘和大哥都不贊成我調查「百鬼夜行」一案,就連從小一起長大、最要好的手帕交也是這麼勸,說什麼萬一傳出去,更沒有人敢要我這種媳婦……」她一臉挫敗。「難道只因為是個姑娘家,就應該只想著嫁人,不該想為皇上、為百姓做點事?公子說說看,嫁不出去就真的很丟臉嗎?就活該得遭人恥笑嗎?」
容子驥不禁有些好笑,這種事可以隨便對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男人訴苦?該不會是別有居心,故意在探他的口風?莫非今晚的相遇是刻意安排的?
不……他馬上否決才生起的念頭,對方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今晚是否會出門,又是走哪一條街……那麼是真的湊巧遇上了?
「姑娘既然下定決心,就不要在乎別人怎麼想,盡避放手去做。」其實容子驥也想知道她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程瑜不禁兩眼發光,激動地看著他。「公子真的這麼想?」他是第一個支持自己的外人,真的好感動。
「我很佩服姑娘的勇氣和毅力。」他面頰不由得泛紅。「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還請不要誤會。」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月色太美,男人臉紅起來的模樣居然這麼可口,不過她程瑜可不是下流的登徒子,她只是想要好好保護這個男人,不要被壞人給一口吃掉了。
「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往後有什麼心事,盡避來找我傾吐,我都願意聆听,若是有困難,也可以來跟我商量,我會想辦法的。」她豪氣干雲地說。
容子驥拱了拱手。「多謝姑娘。」
「子時到了,咱們快走吧!」程瑜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要是真的遇上危險,可以馬上拉著他跑。
容子驥愣愣地看著她再自然不過的動作,一點都不扭捏,也沒有不自在,這個姑娘該不會沒把他當作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