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子驥看了下天色。「子時到了……」
「我今晚帶了一袋鹽米出來,要是「百鬼夜行」出現,就往它們身上撒……」
她可是有備而來。
「萬萬不可!」看了方才朱將軍和李副將的反應,容子驥不禁產生疑慮,不希望她貿然行動。
程瑜嚇了一跳,還是頭一次听他說話這麼大聲。「為什麼?剛剛那兩只鬼不就痛得哇哇大叫嗎?」
「那是因為……」容子驥不禁語塞,同樣也在想這個問題。「總之見機行事,不要太過莽撞,以免造成不可挽救的後果。」
她想了想,對方的書肯定念得比自己多,就先听他的。「也好。」
他才要說什麼,心頭倏地一凜,不再作聲。
「它們來了!」程瑜也背脊發冷。
就在這時,兩個衙役正好過來,見到他們,正要開口盤查身分,一陣陰惻惻的鬼風撲來,把他們嚇得跌坐在地。
「出……出現了……」
「百鬼……夜……行……」
兩個衙役張大嘴巴,都是第一次目睹「百鬼夜行」的真面目,馬上嚇得魂不附體,更別說敲鑼通報。
「站住!不要動!」為了不讓有人再受害,程瑜強忍著手上的刺痛,各抓一把鹽米,顧不得方才答應過容子驥,迅速地將鹽米撒向它們,然後又探向布袋,再抓出一把,又撒一次。
剎那之間,被那些鹽米撒到的鬼不再面容呆滯,而是露出驚懼痛苦的神情,有的在地上打滾,有的則是橫沖直撞,甚至發出鬼哭神嚎,叫聲實在駭人,當場把兩名衙役嚇得屁滾尿流,撿起地上的銅鑼和梆子拔腿就跑,這回不忘一面敲打銅鑼,一面拉開喉嚨大叫——
「出現啦!」
「快來人啊!」
丙然有什麼不對勁!容子驥俊目眯起,卻想不透是何原因。
「公子危險!」程瑜瞥見一只斷臂鬼正朝容子驥跌跌撞撞地沖過去,不假思索地撲向他。
容子驥不禁往後踉蹌了下,差點就被她撲倒,因為不能念咒,免得讓程瑜發現自己懂得陰陽術數,只好抽出插在腰上的紙扇,「嗒」地一聲打開,寫在扇面上的符文發出金黃色的光芒。
「退!」他口中低叱一聲,才渾了下扇子,失控的「百鬼夜行」頓時被掃得東倒西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全都憑空消失。
看來在幕後操控的人已經察覺到異狀,立刻將它們召回,只是為何連它們也同樣有這麼劇烈的反應?他不禁對面前這位姑娘的生辰八字產生興趣。
程瑜回頭覷了一眼。「咦?人——不是,鬼呢?」
「都不見了。」他低頭看著口口聲聲說要保護自己的姑娘,而她也真的付諸行動,不是光在嘴巴上說說而已。
他可以相信她嗎?
容子驥從來不輕易相信別人,因為只要是人,都會說謊,但是面對眼前這位姑娘,還是極少見地出現一絲動搖。
見她還抱著自己不放,他不禁出聲提醒。「咳咳,男女授受不親,要是讓人瞧見不太好。」
程瑜愣了兩下,這才發現自己還抱著對方,趕緊放手,尷尬地笑了兩聲。「公子千萬不要誤會,我可不是存心佔你便宜……」
「姑娘別這麼說,佔便宜的應該是我才對,若是要我負責,我……」容子驥俊臉脹得通紅。「我也願意擔起責任。」
「這種事你不說,我不說,也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人看到,公子不要當真,只處你沒宵受傷就好。」程瑜不甚在意地說。
容子驥還真沒想到她會拒絕,這位姑娘的反應總是跟別人不一樣,不過這樣的直率、真誠,也算是她的長處。「姑娘不想嫁給我?」
「你是容府的公子,何必委屈自己?況且……我隨時都能看得到鬼,誰也不會想要這樣的媳婦兒。」她悶悶地說。
她並不自卑,依舊可以活得很自在,但也不想听到旁人嫌棄,讓爹娘丟臉,所以程瑜早就放棄嫁人的念頭。
他淡淡一笑。「能見得到鬼,也未必真的不好,老天爺這麼安排,一定有祂的意義存在。」若自己看不到,也就無緣與師父結識,更別說拜在對方門下學習陰陽術數,有失必有得。
程瑜迅速抬頭,滿臉驚喜。「公子真的這麼想?」
這就是她最想听的話,想不到卻是出自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男人口中。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大聲,撲通-撲通——
「我相信老天爺不會白白讓姑娘受苦的。」想到方才她的奮不顧身,容子驥就當作是還一個人情。希望用這句話來開導她,讓她心里能好過些。
她听得心頭發熱,從小到大所受到的傷害彷佛也都過去了。「從來沒有人這麼跟我說過,公子真是個大好人,雖然都姓容,但是跟鳳翔侯完全不一樣。」
容子驥不得不請教。「這話怎麼說?」
「我听說鳳翔侯這個人膽小懦弱,打從回京後听到鬧鬼的事,就嚇得不敢出門。」程瑜一臉鄙夷。
容子驥額際青筋凸起,雖然裝得溫弱無害,但是跟膽小懦弱可是完全沾不上邊。「那不過是市井謠言,不能盡信。」
「……「百鬼夜行」在哪里?」
這時,只見七、八個人朝這兒奔了過來,從他們身上的官服來判斷,其中兩名是欽天監的陰陽生。
「你不是程大人的女兒嗎?怎麼會在這兒呢?」有大理寺的人一眼認出程瑜是同僚的女兒,想裝作認錯人都不行。
程瑜支支吾吾個半天。「呃……這個……我來抓鬼的……」
「抓鬼?!」眾人驚呼。
那兩名陰陽生不禁上下打量程瑜,見她不過是個丫頭,自然不信。「你會寫符、結手印還是念咒?」
「我都不會……」她吶吶地回道。「可是我看得到鬼。」
程淮的女兒有見鬼的本事,只要是大理寺的人都知道。「她說得沒錯,听說是從小就看得到。」
防陽生這才收起輕蔑的目光,但還是不信她能抓鬼。
貞他人也注意到容子驥的存在。「這位公子是……」
「這位公子是……是來京城做生意的,因為不小心迷路,我正要送他回住的地方。」程瑜不想因為自己,把容府給牽扯進來,她連忙示意容子驥快點離開。「咱們先走了,辛苦了。」
走了一小段路之後,程瑜才開口跟他解釋。
「要是讓他們知道你是容府的人,三更半夜地又跟我在一起,準會壞了公子的名聲,所以我才會這麼說。」
聞言,容子驥看著月光下的她,沒有姣好的容貌和體態,眼楮卻清亮有神,明明應該擔心自己三更半夜和男人走在大街上,名節恐怕因此不保,卻反過來替別人擔憂……
真是個傻姑娘!
回到竹院,丑時都過了一半,見朱將軍和李副將都尚未歸來,容子驥命阿舜備酒,然後趕他回房歇息,接著便坐在竹林內一塊空地,那兒設有露天的石桌和石椅,听說也是祖父生前最愛的地方,可以一邊賞月,一邊喝酒,人生不過如此。
只見胖丫鬟鈴兒手上提著一盞燈籠,就站在石桌旁听候差遣,生前是青樓名妓的琵琶則為他斟酒,好不愜意。
「今晚的月色真美。」琵琶打破沉默。
容子驥淡嘲。「確實很美。」
可惜美好的表相之下,卻是危機四伏。
「要妾身去把琴取來嗎?」琵琶再度把酒杯斟滿,想起在萬花樓中迎來送往的日子,為了取悅客人,琴藝、舞藝都得要學,即使死了也忘不掉。
他橫了琵琶一眼。「你要找的男人,我已經派人查出住在何處,你就快去見見他,早點了卻心願。」
琵琶只是垂下美目,不發一語。
「死都不怕了,還怕去見自己心愛的男人?」容子驥諷刺地哼道。
它澀澀一笑。「侯爺就別再挖苦妾身了。」
斜睨了下琵琶臉上苦澀的神情,容子驥沒再說下去,啜了口酒,抬頭盯著今晚的星象,口中低喃。「月生角芒刺,表示陰氣盛而侵陽……後族擅權……」
當今皇後生了一個不成材又的嫡長子,文武百官都反對立其為太子,皇上索性讓太子之位虛懸至今,除了擁有封地的諸位藩王,就連年幼的皇子都有可能成為繼任人選,台面上看似風平浪靜,其實背地里還是暗潮洶涌,就算這幾年都待在昌州府,他也听說過不少傳聞,更別說父親生前也十分關切朝中政事,私心認為賢王殿下才是最適合繼任大統的人選。
難道就因為如此,皇後和她的族人意圖謀反?這又和這次「百鬼夜行」的事件有何關聯?莫非是想借機制造混亂,引來民怨,再順勢逼皇上退位?
「……俺回來了!」朱將軍行色匆匆地現身。
李副將也跟在後頭。「咱們這回可是不辱使命。」
上回不小心把「人」給跟丟了,差點沒臉回來復命,這次因為「百鬼夜行」已先出現破錠,要跟蹤它們可就容易多了。
「查到什麼?」容子驥收回心思,看著它們。
「咱們在外頭東奔西跑的,你倒是好命,一個人坐在這兒喝酒……」朱將軍肚子里的酒蟲可饞得很。
容子驥不等它說完,已經親自倒了兩杯酒,算是慰勞。
它們徑自落坐,執起酒杯,聞著酒香,不禁心醉神迷。
朱將軍大聲夸贊。「好酒!」
「果然是好酒……」李副將滿足地眯起眼。
「可惡!真是太可惡了!」有了酒精催化,讓朱將軍憋在心里的話也跟著不吐不快。「俺麾下的兵士也不知被哪個混帳東西給操控,連俺的命令都不听,要是讓俺抓到這個人,非將他碎尸萬段不可。」
李副將也感觸良多。「若不是咱們葬在別處,今日恐怕也跟它們一樣,成了別人手上的棋子、任人擺布的傀儡。」
朱將軍挫敗地大叫。「啊……今晚俺不醉不歸,倒酒!」
「是。」李副將幫忙斟酒。
等它們「喝」到告一段落,容子驥涼涼地啟唇。「酒也喝了,現在可以說了吧?」等它們醉了,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你猜俺和李副將跟著它們,最後到什麼地方?」朱將軍咧了咧大嘴,賣起關子。「那可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容子驥不動聲色地啜了口酒。「……該不會是欽天監?」
「嘖!」它撇了撇唇。「真沒意思!」
李副將也很意外他居然猜對了。「你早就知道了?」
「原本也只是懷疑……」容子驥將酒杯擱在石桌上,說出自己的看法。「依照欽天監監正李淳豐的本事,不可能讓「百鬼夜行」一事鬧得這麼大、這麼久,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听說他最擅長的便是寫符,可你們又說貼在千人冢上的符只是虛有其表,早已失去鎮壓的靈力,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不是蓄意為之,就是無能為力……」
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下。
眾「人」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你們可有進入欽天監,找出施咒作法之人?」他又問。
朱將軍將杯中已經失去酒香的液體倒掉,李副將執起酒瓶,再度幫它斟滿。
「進是進去了,不過里頭真的亂七八糟,貼滿各式各樣的符,有陰符、陽符,還有一些旁門左道所用的符,讓俺的頭都暈了,就不信這種欽天監真能幫你們皇帝上觀天象、下測地勢,還要佔卜國運。」
「末將也跟將軍一樣,進去沒多久便退了出來,什麼人也沒看到,不過可以確信最後消失的地點就在欽天監。」李副將信誓旦旦地說。
容子驥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欽天監監正李淳豐……此人最是可疑,看來得要去會一會他才行。」
他想起師父王朔生前曾經說過,就在二十多年前,他與李淳豐原本是同門師兄弟,也是知己好友,可是兩人為了競爭欽天監監正一職,這段同門情誼也跟著出現裂痕,更沒料到對方生性陰險,把他斗垮之後,甚至還想置他于死地,以免他還有翻身的機會,他為求自保,只得詐死,然後連夜逃往昌州府,之後才有機會與父親結識,自己更拜其為師。
盡避師父也說過不再計較當年的事,但是容子驥卻一直謹記在心,若是李淳豐好好當他的欽天監監正便罷,要是起了異心,試圖對皇上不利,容子驥將會代替師父清理門戶。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李淳豐是皇後娘家的族人,皇後稱其為表舅,和這幾天夜觀星象的結果,很難不令人產生聯想。
「對了,那位姓程的姑娘朝你們撒了鹽米,真有那麼難受?」這件事一直讓他耿耿于懷。
朱將軍橫眉豎目地回道︰「這還假得了嗎?那種滋味恐怕比上刀山、下油鍋還要難受,這會兒還渾身刺痛,那丫頭究竟是施了何種法術?以後俺還是離那個丫頭遠一點,真是太危險了。」這世上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末將也很意外,不過區區鹽米,按理說傷害不了咱們,那位姑娘究竟是何來歷?」李副將困惑地問。
容子驥露出深思的表情,下回若再遇到,得要問個清楚。
見容子驥又悶不吭聲,朱將軍氣呼呼地數落。「怎麼不把話說完?你這臭小子又想故意吊人胃口了嗎?」
容子驥用袖口掩唇,打了個呵欠。「已經說完了。」
「說完了?」朱將軍瞠大像銅鈴般的雙眼,心想自己該不會漏听了哪一段?
容子驥起立轉身,鈴兒連忙提著燈籠跟上。「你們辛苦了,都下去歇著吧。」
「歇什麼歇?!咱們已經死了,早就歇夠了……」
「侯爺只是累了。」琵琶幫腔。
朱將軍哼了聲。「不用替他說話,那臭小子從小就是這樣,誰都不相信,有事也不會說出來跟人商量,就一個人悶著、憋著,早晚會生病。」
琵琶柔媚地笑了笑。「可是朱將軍和李副將還是願意跟在侯爺身邊,甚至放棄報仇的念頭,一待就是這麼多年,妾身真的很佩服。」
「不必灌俺迷湯!」朱將軍沒好氣地斥道。
「唉!」李副將感慨良多。「要是走得了,早就走了……」
朱將軍也跟著嘆氣。「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妾身告退。」說著,琵琶便留下兩個大男人去長吁短嘆。
「將軍,你說地府的陰差為何遲遲不曾前來緝捕,該不會是忘了咱們?」李副將可是一直防備著。
朱將軍索性將整瓶酒拿起來聞,已經有了醉意。「忘了咱們最好,俺還不想去投胎……至少也要看到那個臭小子娶妻生子,俺才會甘心……真是好酒……」
「末將也是這麼想。」它們心里真正放不下、無法去地府報到的原因,早已不再是國仇家恨,而是三郎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