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雲景行吐出暴吼。「我做錯了什麼,需要收斂?」
他目光嚴苛地橫睨著堂弟。「為了見一個寡婦,自作主張地將運鹽販售行程延後,也影響到許多人的生計,難道就沒有錯?」
雲景行還在狡辯。「我……我只是看她才不過十七、八歲,就當上寡婦,又沒有娘家可以依靠,處境堪憐,所以才想幫幫她……」
「我听到的可不是這樣,都說你三番兩次糾纏不清,舉止輕佻下流,意圖毀人名節。」他嗓音轉厲地說。
「我看上她,是她的福氣。」雲景行索性坦白,大言不慚地說。
砰!雲景琛目光一凜,舉高右手掌心,用力往桌面拍下,碗盤全都震動,芝恩也驚跳起來,見識到相公發火的模樣。
「你到底知不知恥?」他厲聲責備堂弟的行徑。「人家是個寡婦,處境堪憐也輪不到你來關心。」
雲景行冷哼一聲。「她可以不當寡婦,只要跟著我,就有好日子過,再說她還那麼年輕,難道真要為個死人守一輩子的寡?」
「真是愈說愈不像話,別忘了你已經有了妻室,收個寡婦,成何體統。」雲景琛寒聲地說。
殊不知雲景行不但不知反省,反而還見縫插針。
「你是在替寶秀叫屈嗎?還是在嫉妒我?她選擇嫁給我,而不是你,所以一直記恨在心,寧可讓那兩個庶出的兄弟擔起運鹽的工作,也不肯派我去。」
芝恩不禁滿臉詫異,想不到這對堂兄弟曾經喜歡過同一個女人,下意識地望向雲景琛,忍不住猜相公是不是還忘不了堂弟妹,所以即便成了親,還是無法讓自己觸踫他的心。
這麼一想,她的心口不禁隱隱作痛。
「無論嫡出還是庶出,只要景初和景容都姓雲,就是雲家的子孫,與你我是堂兄弟。」雲景琛表情沒有一絲動搖。「何況我更看重的是能力,也相信他們絕不會為了耽擱正事。」
雲景初和雲景容是五叔所出,由于五叔的生母不過是祖父的侍妾,依他庶出的身分,在家族中的地位原本就不高,連帶所生的兩個兒子也得不到器重,不過他卻認為是可造之材,予以提拔,將他們從別莊調到雲氏莊園來工作。
雲景行旋即咬牙切齒,怒極反笑地說︰「該不會因為那個女人是個寡婦,所以你擔心會害她跟大伯母一樣投井?」
沒想到此話一出,雲景琛表情甚為駭人,目光陰沈地瞪著堂弟,就連阿瑞和堇芳也都刷白了臉,因為這件事是雲家的禁忌,不準任何人提起。
而芝恩也被相公的臉色給嚇到,雖然之前曾听二姐提起過這件事,但是並未放在心上,直到此刻,看著凝聚在雲景琛眼底的狂怒和晦暗之色,顯然造成的傷害極大,讓她不禁感到心疼。
「其實她大可不必尋短,又沒人要大伯母非守寡不可,真的耐不住寂寞,想要偷偷改嫁也不是不成,只要祖母同意就好,不過對象也得挑好一點,而不是跟府里的帳房私通……」
見二堂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雲景行愈說也愈得意,油然而生一股報復的快感,好不容易抓到把柄,當然不能放過了。「真是沒想到大伯父不過才死了半年,她就忍受不了……」
阿瑞和堇芳心急如焚,又不敢叫他閉嘴。
「你該適可而止了!」芝恩掄緊放在膝上的雙手,昂起秀氣的下巴,開口捍衛夫婿,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欺負。
「哪些話該說、哪些話又不該說,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應該不用別人教才對。」
她不允許有人傷害相公,想要保護他,不只因為他們是夫妻,更因為是家人,只要他需要自己,她都願意全力一搏!
雲景行這時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怔了一下,總算想起對方是誰,更沒想到會被奚落一番,陰陰地問︰「你說什麼?」
「你應該稱呼我一聲二堂嫂。」她挺直腰,即使發抖,也不能表現出來,何況依自己的輩分,也足以開口教訓對方。
「不管婆母生前做過什麼,還輪不到你這個當晚輩的說三道四。」
她這番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表現,再次讓雲景琛臉上真實呈現驚訝的表情,不由得看向芝恩,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小丫頭不但挺身相護,還能端起架勢,出言教訓晚輩,真的是小看她了。
就連阿瑞和堇芳也不禁對這位剛進門不久的二女乃女乃刮目相看,為了保護二爺,竟敢把從小就備受寵愛的堂少爺訓斥一頓,真想拍手叫好。
「你……」雲景行才要反唇相稽,桌面又響起一聲砰的巨響。
雲景琛目光冷酷地瞪視。「說夠了嗎?」
他還沒說完。「你的意思是不肯答應了?」
瞪著堂弟死不悔改的高傲姿態,雲景琛除了失望,還是失望。「你到現在還不承認自己做錯,就別想管鹽的事。」
「好!」雲景行一臉惡狠狠地瞪著他。「咱們就走著瞧!」
丟下一句話,轉身跨出門外,和恰巧來找二叔的謙兒撞個正著。
「二叔……哇!」小小的身子不禁踉蹌。
雲景行推了一把。「滾開!」
這一推,自然讓謙兒跌坐在地上,他連看也不看,便拂袖而去。
芝恩連忙起身,奔出門外,伸手要扶。「要不要緊?」
「我才不要你扶!」謙兒揮開她的手嚷道。
她只好把手縮了回去,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孩子對自己抱有敵意。
「好,我不扶,那你自己起來。」
謙兒拍了拍。「不用你說,我當然會自己起來。」
「謙兒,是誰教你用這種口氣跟你二嬸說話的?」坐在屋內的雲景琛見他進來,便開口斥責佷子。
他沒有回答,只是癟了癟小嘴。
芝恩打著圓場。「不要緊,相公別怪他。」
「不用你替我說情!」謙兒嘟嘴說道。
雲景琛對佷子的管教向來嚴格,不容許對長輩放肆。「你再說一次!」
面對二叔嚴厲的目光和口氣,他不禁紅著眼眶,也終于低頭了。「……謙兒跟二嬸道歉,下次不敢了。」
「負責伺候你的人呢?」雲景琛才這麼問,站在外頭的奴才阿保悚然一驚,連忙低著頭進屋。
阿保背脊發涼。「二爺。」
「把他帶回永譽堂,跪上一個時辰,才準起來。」自從大哥成親之後,就搬離這里,和大嫂住進永譽堂,之後兩人過世,就只剩下佷子住在那兒。
這個處罰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有些太重了,芝恩才想要代為求情,可是見相公還在氣頭上,怎麼也說不出口。
「謙少爺,快跟奴才回去吧!」阿保說。
謙兒看了二叔一眼,用手背抹去淚水,這才跟著奴才出去。
「坐下來吃飯。」雲景琛又重新端起碗筷。
芝恩乖乖地坐下,也失去方才罵人的勇氣,直到這時才感到膽怯,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辦到的。
雲景琛看著坐在身邊的芝恩,已經好多年不曾有人袒護自己、為自己說話,冰冷多年的心頭感受到了久違的暖意。
只有身為他的妻子,才願意為自己做這些事不是嗎?
他不能再當她是個只會躲在後頭,需要自己保護的小丫頭,而是一個能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女人了。
「多吃一點。」有些話說不出口,他只能用行動來表示,見芝恩只是吃著飯,也沒挾菜,便挾了口山筍到她碗里。
這個突如其來的體貼舉動,讓芝恩愣了好幾下,望向相公依舊嚴酷的俊臉,不禁受寵若驚,莫非是感謝她方才訓斥雲景行,才會主動為她挾菜?
這麼一想,令芝恩臉色泛紅,甜滋滋地笑說︰「多謝相公。」只要能得到回應,就算再微小,都能讓她勇氣大增。
她不禁有些懂了,相公是個不擅長把感情放在嘴巴上的人,而是用一些小動作來表達,只要細心觀察,一定可以更加了解他。
靜默片刻,雲景琛艱澀地啟唇。「至于娘的事,方才你也听景行說了,那都已經過去,我不希望再听到有人提起。」
芝恩見他不欲多談,只好回了一句「是,相公」,把所有的疑問又吞回去。
用過早膳,雲景琛便進了書房,一時半刻不會出來,她想了又想,既不好詢問當事人,只好從堇芳口中探听,希望得到答案。
「二女乃女乃想知道什麼?」堇芳小心翼翼地問。
「就是……相公和三房女乃女乃之間,曾經有一段過去……」她猶豫了半天,終于問出口。「那是真的嗎?」像堂弟妹那般的絕子,只要是男人見了都會動心,何況相公又是正常男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堇芳這才放下心來,還以為主子是要問有關大太太的事。
「哪來的過去,是二女乃女乃想太多了,三房女乃女乃不過是太夫人的外甥孫女,曾經來府里陪伴過太夫人一段日子,上頭的長輩見了相當喜歡,因為二爺較為年長,本來就應該先娶,誰知她最後嫁的是堂少爺。」
「真的是這樣嗎?」可是听雲景行的口氣,相公似乎也喜歡對方,並不像堇芳說的那麼簡單。
「是啊!」堇芳點頭。
芝恩只要想到相公心里有過另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最後卻嫁給自己的堂弟,還要同住一個屋檐下,一定很痛苦。
「二女乃女乃怎麼了?」堇芳見她似乎快哭出來了,連忙關心。
芝恩搖了搖頭,她只是替相公難過,更怕一輩子也無法取代對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不過就算如此,她也會盡最大的努力,讓相公喜歡上自己。
待主僕倆走進小跨院,坐在石階上等她來到的亭玉馬上興高采烈地奔了過來。
「二嫂陪我玩……」
「好,二嫂陪你玩。」芝恩暫時拋去煩惱,朝小泵笑說。
睡到大半夜,芝恩感覺到躺在身邊的男人有了動靜,有些迷糊地掀開眼皮,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然後在昏暗的光線下,聆听著腳步聲走到門口,最後開了門出去。
天都還沒亮,相公要上哪里去?是去書房嗎?
芝恩來不及思索,身子已經跟著動了起來,迅速地穿上襖裙,套上繡花鞋,躡手躡腳地離開寢房。
幸好今晚的月色明亮,一輪圓月就高掛在天上,還是可以看清天井四周,不至于需要模黑行走。
她左右張望一下,瞥見高大身影正往西側走去,趕緊尾隨過去,芝恩也知道不應該跟蹤,但好想多了解這個男人,只有這麼做了。
待芝恩見到他在那扇上了大鎖的小門前停住,不禁愣住了,大半夜的跑來這里,難道里頭真有什麼秘密?
此時的雲景琛緊握著鑰匙,在門外站了片刻,這才打開大鎖,推門進入。
「他進去了……」芝恩躡手躡腳地上前,不過只敢躲在門邊,往里頭偷看,其實里頭什麼也沒有,只是座很小的院子,一眼就可以看盡,就好像只是為了將那口水井封在里頭。
雲景琛站得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那口水井,不知在想些什麼,但是那背影卻又是如此哀傷和悲憤……
水井?
腦中陡地靈光一閃,讓她馬上露出震驚的表情,還險些叫出聲來,急忙用手心撝住嘴巴。
難道里頭那口水井就是……
芝恩依然搗著唇,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具流露傷痛的高大身影,如果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樣,難怪相公會特地把它封起來,只因為不想看到它。
娘的事……都已經過去了……
謗本就沒有過去,她可以肯定,那道傷害還深深地烙印在相公的心底,外表看不出來,里頭卻流著膿。
「相公一定不希望讓人瞧見現在這副模樣……」芝恩很想進去安慰他,但也知道現在還不行,只會令他難堪,最好的方式就是當做不知情。
她悄悄地回到寢房,重新躺回床上。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撫慰相公的心呢?
芝恩了無睡意,望著帳頂思忖,一個當娘的人,真的會狠得下心丟下三個孩子投井自盡嗎?她並不了解當寡婦的心情,會因為耐不住寂寞,而真的跟男人私通?
這些問題在芝恩腦中盤旋不去,卻怎麼也想不通,如果是她,相公若真的發生不幸,絕對不會尋死或改嫁,不是為了貞節牌坊,也不是為了得到眾人的敬重和表揚,而是為了孩子。
不管將來的日子過得再艱苦困難,她也要親手把孩子扶養長大,就像娘為了生下自己,寧可犧牲性命一樣。
所以芝恩真的不明白婆母是抱著何種心情,選擇投井自盡這條路,當年究竟發生什麼事?
就在這時,房門發出呀的一聲,被人推開來,她趕緊背過身去,感覺到相公輕手輕腳地上床,面向外頭側躺,過了許久,都沒有動靜,似乎已經睡著了,芝恩才全身放松。
她也累了,困意跟著襲來,不過睡得很不安穩,又作了好幾個亂七八糟的夢,腦袋變得很沉重。
第二天,芝恩見相公神色如常,她卻在窺探「秘密」之後,無法再以平常心看待,多希望他能把心中的憤懣、委屈,都跟自己傾吐,她真的願意傾听。
要到何時,他們才能成為一對相知相許的夫妻?相公才願意信任自己,肯對她傾訴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