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左右,韻娘找出帶來的繡架,今天精神不錯,想要繡些東西,不想再無所事事下去,人也會變得懶散,不巧又听到外頭有人在唱著曲兒,不過這次卻是個年輕女人的嗓音。
「徽州徽州好徽州,做個女人空房守,舉頭望月憐星斗,夜思夫君淚沾袖……徽州徽州好徽州,做個女人空房守……」
她想要下樓去看看,又擔心會著涼,正巧看到衣架上披了一件對襟大袖,長及膝部,上頭還繡有五彩夾金線花紋的披風,並不是娘家帶來的,之前也都沒見過,考慮一下,還是穿上了。
待她踏出廂房,步下樓梯,最後來到天井,望著門扉緊閉的西廂房,可以清楚听見抽泣聲。
韻娘原本想要上前關心,但又怕對方嫌她多管閑事,再者又能說些什麼呢?節哀順變這種話,也只是好听罷了,安慰不了人的。
「大女乃女乃怎麼一個人站在外頭呢?麻姑上哪兒去了?」從廚房出來的葉大娘看見她,不禁低呼,趕緊走了過來,想問問是不是需要什麼。
「你是……葉大娘?」她看著面前笑容敦厚,穿著棉襖布裙的婦人。
葉大娘福了個身。「是,大女乃女乃看來精神多了。」
「多虧了大家。」韻娘感激地說。
「大女乃女乃這話就見外了,這是咱們應該做的……」葉大娘旋即介紹走在她身後的中年婦人。「這位是周大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咱們說,不要客氣。」
周大娘約莫四十出頭,有著靦眺笑容。「大女乃女乃。」
「嗯。」她朝對方笑了笑。
「就快下雪了,大女乃女乃還是快回屋里去。」葉大娘看了看天色說。
韻娘又睇向西廂房。「她在唱什麼?」
「這首曲子叫做〈前世不修〉,是咱們徽州的民謠,嫁給徽州商人的女人都很可憐,與丈夫聚少離多,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燈枯油竭,青絲變成了白頭……」葉大娘嘆道。「最後等到的卻是丈夫的死訊。」
「她沒事吧?」韻娘听對方哭得傷心,不禁這麼問。
大當家把秋娘接來住之後,一直都是悶悶不樂的,吃得又少,只會把自己關在房里,很少出來走動,怎麼勸也沒用。」葉大娘靈機一動。
「大女乃女乃和她年紀相仿,說不定談得來,有了說話的對象,心情應該會好些。」
周大娘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我去問問她要不要見大女乃女乃。」說著,便馬上朝西廂房走去。
就在等待的空檔,葉大娘不禁感慨地說……「我也一樣是個寡婦,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是日子再難熬,還是得撐下去。」
「葉大娘的相公也已經不在了嗎?」韻娘倒是沒想到除了自己,住在這座別莊的都是寡婦。
葉大娘點了點頭。「不只有我而已,還有周大娘,甚至連這兒負責伙食的廚娘也一樣,我家那口子算是邢家的老伙計,在當鋪里當了一輩子的票台,大當家感念他的忠心,在他走了之後,就問我願不願意搬到別莊,替他照顧嬸婆,反正我也只有一個女兒,早就嫁人,便答應了。而周大娘的相公則是司理,就是當鋪里的頂頭大伙計,干了十年,也算是資深,只不過是跌倒撞到頭,誰知就這麼走了,只能說這都是命……」
說著,她看向廚房的方向。「而桂姐的丈夫生前是在當鋪里當伙頭,去世之後,便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搬進別莊擔任廚娘的工作,又能把孩子帶在身邊照料,可以說一舉兩得,是大當家給了大家一個棲身之所,才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身邊還有人互相照應。」
「相公真是做了一樁好事。」韻娘再次驚訝了,天底下有幾個當老板的,會照顧過世伙計的家眷,就算是做了,也會被人笑傻。
葉大娘還是想替邢阜康多說幾句好話。「其實這座別莊可是大當家省吃儉用攢下錢買的,沒用到邢家一文錢,雖然有點老舊,但是稍稍整理之後,還是能夠遮風避雨,住得也很舒適。他自己不住,卻用來安置別人,真的不只心地好,還很慷慨大方。」
听了這席話,她心中也更迷惑了,像相公這樣的好人,實在不像會遺棄糟糠妻,難道是有什麼苦衷?就算真的有,也可以說出來,夫妻倆一起面對。
待周大娘從西廂房出來,朝兩人搖頭。「她說誰也不見。」
「那就算了。」葉大娘也沒轍,于是又催韻娘上樓。
到了當天半夜——
熟睡中的韻娘被一聲女人的尖叫給驚醒,連忙披衣下床,拉開花格窗,往樓下看去,就見西廂房已經點燃了燭火,還有人影在屋里晃動,心頭不禁打了個突,趕緊下樓去。
待韻娘穿過天井,來到西廂房外頭,便往屋里看去,還可以瞧見橫梁上垂著一條輕輕晃動的繩子。
「……咳咳……為什麼要救我?就讓我死了吧!」秋娘披著一頭散發,因為不肯好好進食,臉頰瘦到凹陷,顯得眼楮更大、下巴過尖,看來有些嚇人,此刻就像個三歲孩童,賴在地上哭鬧不休。
周大娘頻頻安慰。「別說傻話!」
「我去拿藥來!」葉大娘檢視她脖子上的勒痕,就往外走,見到站在房門外的韻娘,正要開口,被她用手勢制止。
廂房內的秋娘掩面痛哭。「我不想活了!」
「不要這麼說……」周大娘將人從地上扶起。
秋娘還是抽抽噎噎地哭著。「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相公為何丟下我一個人走了?為何我是當寡婦的命?」
一直站在外頭的韻娘板起俏顏,直接走進屋內,來到秋娘面前,抬起右手,一個巴掌就揮了過去。
只听到「啪!」的一聲,挨打的秋娘,以及周大娘都傻了。
「你就這麼想死?難不成以為可以得到一塊貞節牌坊?還是希望被人夸說是貞節烈婦?」韻娘嗓音軟膩,但又有著十足的魄力。
「死都死了,就算被人夸贊也听不到,有什麼用?那些虛名真的比性命重要嗎?」
她被罵得一愣一愣的。「我……我……」
「若她真的想殉節,周大娘就別再攔著,讓她追隨死去的相公,也算是成全她的心願。」韻娘冷冷地說。
「嗚嗚……」秋娘蒙著臉哭了。
這時,發現主子不在床上的麻姑匆匆跑了進來,見到以為不見的人,總算如釋重負。「大女乃女乃,原來你在這兒。」
韻娘依然瞪著秋娘。「到底為什麼不想活了?」
「我……只是想到得守一輩子的寡,就……就不知日子該怎麼過下去……」打從成親之後,夫妻倆前前後後相處不到兩個月,感情原本就淡薄,結果相公就這麼死了,卻得為他一生守寡,秋娘就覺得自己的命好苦。
「要真的不想守寡,那就改嫁吧。」見秋娘還年輕,又那麼心不甘情不願,守寡又有何意義?還不如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既然婆家和娘家都不管了,還有誰攔得住你?」
周大娘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大女乃女乃,說太好……」向來都是勸女人要從一而終,可沒勸人改嫁的。
「你說的倒簡單!」秋娘腦羞成怒,也把對死去相公的憤懣全都發泄在韻娘身上。「寡婦再嫁,馬上就會被人冠上不知羞恥、不守婦道的大帽子,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痛苦……」
聞言,韻娘真覺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不想守寡也是她,要她改嫁,又反過來怪自己,好像都是別人的錯。
她果然不該多管閑事,還是去睡個回籠覺,心里才這麼想,又因為秋娘接下來的話,打消了念頭。
「別以為自己嫁了個好丈夫,就有資格說我了,我這位族兄沒告訴你,他是什麼出身嗎?」秋娘嫉妒眼前這個有著美貌,又有相公憐惜的女人,自己卻什麼也沒有,不禁口不擇言。
正好拿藥回來的葉大娘听見,顧不得她是邢阜康的族妹,開口喝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枉費大當家把你當做親妹妹一樣看待……」真不該幫這種不懂得知恩圖報的女人。
韻娘沉下俏顏。「相公的出身有什麼不對?難道他不是邢家的子孫,不是公爹和婆母的親生骨肉?」這是她唯一想到的。
「大女乃女乃別听她胡說……」葉大娘想要阻止。
她語氣堅決。「我要听她說!」
「我這個族兄是個不該出生的「孽種」……」這可是整個家族的人都曉得,卻不能讓外人知道的「秘密」。
又听到「啪!」的一聲,韻娘再度賞了她一記耳光。
「把那兩個字收回去!」這麼禁忌又難听的字眼,豈能隨口說說,而且還是侮辱自己的相公,就算他們婚姻出了問題,也不能容許有人口出惡言。
秋娘捂著剌痛的面頰,覺得每個人都欺負她。「不信你可以問她們!」
見葉大娘和周大娘都在逃避自己的目光,韻娘不禁起疑,但就算問了也沒用,一樣不會告訴她的。
「奴婢送大女乃女乃回房。」麻姑想拉著主子離開。
韻娘不肯走,直瞪著秋娘,故意激她。「難道你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我這個族兄可是翁媳……」才說到一半,秋娘的嘴巴已經被人搗住。
「住口!」葉大娘高聲斥道。
周大娘捂嘴的動作還是晚了一步。
「翁媳……?意思是相公的生身父親不是公爹,而是……」韻娘腦袋有一剎那的空白,那可是難以見容于世的禁忌,敗德又齷齪的勾當,所生下來的孩子,一輩子都擺月兌不掉「孽種」這個惡名。
「呵呵……」秋娘扯開周大娘搗在嘴巴上的手,像哭又像是在笑。
「就算現在知道也已經晚了,你已經嫁進邢家,只能認命……自己的相公有那種骯髒又丑陋的出身,是不是跟我一樣不想活了?」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相同悲慘,才有個伴。
「快帶大女乃女乃回房!」葉大娘對麻姑喝道。
麻姑拉著主子就出去。
這回韻娘沒有異議,任由麻姑帶回到位在二樓的廂房,坐在床緣,一臉怔然,還沒完全回神。
「大女乃女乃沒事吧?」麻姑只怕她會氣大當家隱瞞這麼天大的事。
韻娘很慢很慢地將目光焦距調到麻姑臉上,然後听到自己開口說話。「不要騙我,跟我說真話!」
「……是真的。」麻姑只好招了。
她微啟朱唇,卻不知該說什麼,腦子比方才更紊亂了。
「大當家不是故意不說,而是……難以啟齒。」換作任何人都是一樣。
「你們全都知道,就瞞著我?」韻娘無法諒解唯獨自己被蒙在鼓里。
麻姑低著頭。「大當家就是擔心大女乃女乃知道這個秘密之後,無法忍受懷了他的孩子,才會命奴婢煎了那碗害人的湯藥,更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樣受盡羞辱,被人看不起……」
這就是要她喝下避子湯的原因?
為何不早說呢?
這種事早該在上門提親時,就該明白告知不是嗎?
可若在成親之前便知道,她會答應這門親事嗎?韻娘不禁捫心自問,當時大娘堅持要把她許給蕭寅成,最後不是逃就是死,只怕也不得不同意嫁進邢家,但在心境上肯定完全不同,不再是抱持感激的心情,而是迫于無奈之下,不得不嫁,這麼說來,似乎還得感謝相公沒有事先告知。
但韻娘還是希望他能夠在兩人成親之後,親口告訴她,而不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有種被人蒙騙的感覺,一時之間也厘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該不該怨他刻意隱瞞,更無法消化這麼驚人的秘密,想到頭都鼓脹起來。
「大當家也知道這個秘密是瞞不了一輩子的,到時大女乃女乃說不定無法忍受跟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甚至同房,才會……把大女乃女乃送到別莊來住……」這些話麻姑老早就想講了。
韻娘覺得腦袋快炸了。
那個男人真是太自以為是了,連問都不問一聲,就替她做了這些決定,就認定自己一定會順從嗎?
「即便如此,大當家還是處處為大女乃女乃打點,像是每兩三天就吃一次的蘇州菜,就是他讓葉大娘請村子里的一位蘇州媳婦兒特地來別莊里煮的,無非是擔心大女乃女乃吃不慣徽州菜,會失了胃口……」麻姑一股腦地說道。
「還命人做了好幾件披風給大女乃女乃,就是擔心原有的衣物不夠保暖……大當家對大女乃女乃真的用心良苦,大女乃女乃一定要相信。」
這下她真的氣到想要大叫。
那個男人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好過得安穩舒服,卻不讓自己知道,韻娘真正想要的卻不是這些。
「我要睡一會兒……」她揉著太陽穴喃道。
麻姑幫她蓋上被子,見韻娘閉緊眼皮,也不知還能為大當家說些什麼好話,只好退出廂房。
韻娘再度醒來,已經是巳時了。
她沒有起身,只是望著帳頂,想到圍繞在相公身上的秘密,終于揭開一角,得以窺見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
不堪、丑陋、骯髒……光是這幾個字眼,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記還要來得嚴重,那是融在骨血中,永遠洗刷不掉的。
也就難怪嫁進門那一天,前來鬧洞房的邢家親友的態度會如此詭異,既不尊重,又語帶輕蔑,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家人,韻娘實在無法想像邢阜康是在這種充滿敵意的環境之下長大成人,又受過何種羞辱和譏諷,讓他連孩子都不敢要了。
相公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可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有資格知道一切,不該一個字都不說,然後私自做好各種安排,根本沒有顧慮她的感受。
想到這兒,韻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坐起身來,要是那個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她鐵定也會狠狠賞他一記耳光。
韻娘愈想愈是生氣,索性掀被下床,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沁,很快穿上大襖和百福裙,然後坐在鏡奩前梳頭。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二送郎,送到床頭前……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模門閂,右手按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五送郎,送到樓梯頭,左手搭欄桿,眼淚往下流……」
樓下又傳來嬸婆的〈十送郎〉,不只是唱得肝腸寸斷,連听的人也不禁淚眼汪汪了。「船家啊!今天撐俺家郎哥去,何時撐俺家郎哥回……」
她穿上披風,下了樓,才發現外頭飄起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