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韻娘在身子乏力,但內心卻很滿足的狀況下醒來,只看到麻姑在廂房內,見不到原該守在身邊的男人。
「大女乃女乃醒了!」麻姑听見床榻的動靜,笑著走過來。
她用手肘撐起上半身,這才發現身上穿著衣物,不禁懷疑那只是一場chun\夢,兩人昨夜根本不曾敦倫。
見主子在發呆,麻姑問︰「怎麼了?」
「我……」韻娘才動了一下雙腿,的異狀告訴自己,那並不是春夢,而是真實發生過。「大當家呢?」
麻姑干笑一聲。「大當家說湖南還有幾間當鋪尚未巡視,而大女乃女乃的身子已經好多了,所以天還沒亮就離開……」
「你說他走了?」這算什麼?還以為他們的關系跨前一步,有了些許進展,結果把她吃干抹淨之後就跑了,難道真的打算躲她一輩子?
「奴婢有跟大當家說,至少等大女乃女乃醒來之後,當面說一聲,再走也不遲,不過……」麻姑露出苦笑。「大當家說趁雪停了,得要趕路,就這麼走了。」
韻娘真想打人,當然要打的是那個讓她氣得牙癢癢的男人。
「很好!」她不怒反笑。
「什麼很好?」
「我說你們大當家真的很好。」韻娘咬牙切齒地回道。
聞言,麻姑還真以為是在稱贊邢阜康。「那是當然了,大當家確實是個大好人,沒人比得上。」
「先扶我起來梳洗……」她氣到躺不下去。
「大女乃女乃的病罷好,還是多躺一會兒。」話雖這麼說,麻姑還是扶主子起身,來到鏡奩前坐下。
她拿起銀梳,泄憤似地梳著頭,然後綰發。「我已經沒事了。」
韻娘就不信那個男人真能一輩子都不出現在自己面前。
再怎麼遲鈍也看得出主子眼中殺氣騰騰,麻姑不敢再吭聲,連忙從鏡奩的抽屜中挑了一支翡翠玉珊瑚步搖,插在主子的發髻上。
「我生病這幾天,嬸婆那兒怎麼跟她說的?」韻娘想到已經把自己當做媳婦兒的長輩,就怕找不到人,以為又把她丟下不管了。
「葉大娘和周大娘想了好久,只好騙她說大女乃女乃娘家的母親生病,得趕回去探望,過幾天就會回來,嬸婆也就信了,直說這是應該的……」
麻姑又接著說下去。「還有更令人驚訝的就是嬸婆居然記得第一次和親家母見面的情景,咱們都以為她年紀大了,記性變差,才會把大當家誤認成死去的相公,又把大女乃女乃當作自己的媳婦兒,但最近卻慢慢想起很多事,還會自己到廚房弄吃的,不再只是痴痴呆呆地坐在門口唱著〈十送郎〉。」
韻娘倒覺得是個好現象。「這樣很好。」
「大家都說是大女乃女乃的功勞,真的把她當做婆母一樣關心照顧,腦子才會愈來愈清楚。」麻姑笑吟吟地說。
她有些感動。「從小到大,我沒喊過一聲娘,多虧了嬸婆,才讓我有機會叫,怎能說是我的功勞呢?!」韻娘突然可以理解相公把人接到別莊來奉養的心情,必定是想起生下自己的母親,子欲養而親不待,才會把感情投注在嬸婆身上。
「我這就過去看她,也好讓老人家放心。」
待韻娘下了樓,來到東廂房,嬸婆見到媳婦兒回來,馬上眉開眼笑,還不忘關心親家母的身體狀況。
也因為病好了,韻娘又開始教課。
在這麼寒冷的天氣,那些想要學習蘇繡的姑娘,都很認真,也沒有人缺席,韻娘也把自己一身絕活都傳授給她們。
餅了幾天,韻娘突然發現秋娘的身影出現在繡房外頭,她幾乎很少踏出房門,更別說來到後罩房,不過她沒問,只等對方開口。
這一天,天氣很好,也沒有下雪,早上的課結束了。
幾個姑娘有說有笑的,結伴從後門離開,韻娘還留在繡房整理東西,眼角又瞄到站在門外的秋娘,但還是裝作沒看到。
秋娘已經在外頭觀察了好幾天,原本從周大娘口中得知她這個族兄的媳婦兒在教人蘇繡,以為只是嘴巴上說說,畢竟她又不缺銀子,而且依她邢家二房大女乃女乃的身分,何必自找苦吃,想不到不只做了,而且還做得有模有樣,學生也很尊敬她,這下更加嫉妒了。
她看著韻娘穿著醬紫色大襖和百褶裙,簡單地梳了個髻,插上樸素的銀簪,人長得美,怎麼穿都好看,反觀自己,花青色的棉襖套在過于瘦弱的身子上,顯得松松垮垮的,加上氣色蠟黃,沒有光澤,反而比實際年紀老了五、六歲。
「嫂嫂真是能干,又有耐心,才有辦法教那麼多學生……」秋娘狀若無事地走進繡房,可是一旦站在韻娘面前,就不禁自慚形穢,心中也更加不平衡。「就不知蘇繡難不難學?」
韻娘瞥了她一眼,對邢阜康這位族妹,並沒有太多好感,有些懶得回應。「難不難學全看自己有沒有決心學會。」這句話就夠了,若對方真的有心想學,自然會再多問一些。
「嫂嫂這話說得是。」她輕扯了下嘴角。「前些日子嫂嫂染上風寒,因為我的身子也不太好,所以沒去探望,還請不要見怪。」
「只不過是小小的風寒,沒什麼,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听她東拉西扯的,韻娘有種感覺這些都不是對方真正想說的。
秋娘覷了下她平靜的反應,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心中不禁納悶。
「我听說族兄來過別莊,你……嫂嫂跟他談過了嗎?」
「談什麼?」
「當然是談我那位族兄的出身,他隱瞞你這麼嚴重的事,難道嫂嫂一點都不生氣?不擔心在別人面前,頭會抬不起來?!」秋娘就是不懂她怎麼還有辦法氣定神閑地教人蘇繡,不是應該天天愁眉苦臉,鎮日唉聲嘆氣嗎?
韻娘總算明白了。
原來這個女人巴不得他們夫妻大吵大鬧,最好自己也痛苦到活不下去,她便從中得到滿足,真是把別人的不幸,當做一種快樂,這種要不得的心態不只是扭曲,而且丑陋不堪。
「因為我正好病著,所以沒能來得及跟相公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不過……」韻娘故意頓了一下,果然見到秋娘兩眼緊盯著自己,等著她說完。
「也沒什麼好談的,我既然已經嫁給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只能認了。」
哼!想要看她痛苦難過,然後在旁邊幸災樂禍,可沒有那麼簡單,韻娘在心里冷冷地回道。
秋娘臉頰抽搐,有些不甘心地嚷著。「怎麼能認了呢?難道你不在意他是個「孽種」?啊……我不該又說這兩個字,還請嫂嫂原諒我的失言……」想到之前挨的那記耳光,臉頰還有些剌痛。
「一個人的出身好不好,自己無法決定,又怎能怪相公呢?」韻娘恬適地笑了笑,有些惡意地回道︰「何況相公待我真的很好,見我病了,還在床邊伺候,一個晚上都沒合眼,教我如何氣他、怨他?」
秋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口氣也變得尖銳。「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明知我是個寡婦,還在我面前炫耀你們夫妻感情有多好。」
沒錯!韻娘就是故意這麼說的,誰想看他們夫妻的笑話,她自然要回敬。
「寡婦確實值得同情,但同樣身為寡婦,葉大娘、周大娘和桂姐,她們可以讓自己活得很好,不像你只會自艾自憐、怨天尤人,把自己搞得那麼可憐……」她板起俏顏,決定好好教訓道個女人。
「我……我沒有……」秋娘掉著眼淚說。
韻娘可不想放過她,這個女人接受了相公的照顧,卻打從心底瞧不起他,簡直是恩將仇報。
「相公好心把你接到這兒來,有得吃有得住,你卻成天只想尋死,命是你自己的,要死要活,旁人也管不著。」
「你這麼說……真是太過分了!」她覺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我也不想死,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怎麼辦?」韻娘嬌哼一聲。「你覺得沒有希望,也沒有將來可言,只有死路一條,咱們下回也不會再攔著你,要是真的死了,讓別人真當以為你是為了丈夫殉節,夸你是貞節烈婦也好。」
她咬著絹帕。「我……我……」自己不過是希望能被男人疼愛呵護,並不是真的想死,但寡婦若想再嫁,又是難上加難,還得忍受閑言閑語,才會想不開。
「日子要怎麼過,就看你怎麼想,但不要說得好像是別人害你似的,還有……」韻娘把話挑明了,又加重語氣。
「再听到用那個難听的字眼來罵我相公,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說完,韻娘不再理她,逕自走出繡房。
秋娘捂著面孔,覺得自己好悲慘,沒有人同情她的遭遇。
正月十五——
雖然農歷年都過了,邢阜康還是命人送了節禮到別莊,每個人都有份,就連桂姐的一雙兒女都有,而韻娘則是一只白玉鐲子。
她沒有戴上,只是天天夜里將它拿出來把玩,還對著它說話。
原來這就是思念……
白天因為忙碌,可以不去想,但是到了晚上,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就特別希望那個男人就在自己身邊,相互依偎,度過漫漫長夜。
韻娘多多少少可以體會得出守寡的心情,想見卻見不到,那份寂寞和孤單,有多麼難熬,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忍受的,何況是天人永隔,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到了,更是分外淒涼。
看著手中的白玉鐲子,撫著上頭柔膩的觸感,想著那個男人在為她挑選時,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既然已經知道相公心里並沒有其他女人,也不是不要她,不如就用行動證明,自己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出身,他就是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自己心動的男人,所以……
她決定搬回邢家大院!
沒錯!與其在這座別莊枯等,不如回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相公總不能都不回家。
于是,她決定等最後幾堂課上完,便要回西遞村。
就在韻娘想著該如何跟嬸婆解釋,或者干脆把她一起接回去住時——反正飛觴堂有很多空廂房,就算多住一個人,還是綽綽有余——卻沒想到年事已高的嬸婆說倒就倒,不過一天的光景,已經是彌留之際。
大夫把完了脈,搖了搖頭。「還是準備辦後事吧。」
聞言,眾人心底一沉。
「娘……」韻娘坐在床緣喚道。
嬸婆過了良久才掀開眼皮,看清是她,張口就是一聲「媳婦兒」。
「是。」她柔順地應道。
「謝謝你不嫌棄……」嬸婆嘴角彎了彎,氣若游絲地說。「還願意照顧我這個老太婆……我真的很幸福……」
圍在旁邊的葉大娘她們不禁泣不成聲。
韻娘緊握著布滿老人斑的瘦弱手掌,垂下淚來。
「等阿旺回來……跟他說娘先走了……要他別傷心……」她交代著遺言。
「是。」韻娘哽聲地說。
她眼皮好重。「你跟阿旺……要幫咱們家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我會的,娘。」這句話勾起韻娘天生的母性,她也好想為相公生個兒子,下回若再逼她喝避子湯,一定當面把碗給砸了。
听到韻娘親口允諾,嬸婆終于合上眼皮走了,神情好安詳,仿佛睡著般,讓眾人既欣慰,但也難過。
由于邢阜康經常要出遠門,便曾交代過,由于嬸婆的兒子、媳婦早就不知搬到何處,若真有個萬一,就由葉大娘她們代為處理喪事,墓地也早就找好,等他回來,再挑一個好日子,將牌位迎進邢家祠堂。
為了處理嬸婆的喪事,韻娘只好把搬回邢家大院的事往後延,一直拖到了二月底,她才把這個決定說出來。
麻姑一臉驚愕。「大女乃女乃要搬回去?」
「我跟相公既是夫妻,豈有分開來住的道理,自然要搬回去了。」韻娘心意已決。
「他總認為自己做的都是為我好,卻不曾問過我的意見,這回我不再听他的話,什麼以夫為天、三從四德,就把它們全丟了,我要讓相公明白一件事,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會陪在他身邊。」
葉大娘倒是贊同。「大女乃女乃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夫妻本就該如此。
「我也覺得這麼做才對。」周大娘點頭如搗蒜。
沒有主子的命令,麻姑不敢作主,更何況邢家大院里頭都是些豺狼虎豹,要是有個閃失,又怎麼對得起大當家。「可是……」
韻娘端起主母的架子。「難道你不听我的話?」
「當然不是……」她夾在中間很為難。
「既然不是,咱們過兩天就回去。」韻娘露出柔媚的笑靨。
自己早該這麼做了。
這一次要讓相公明白,她可不是個只會順從,完全沒有主見的女人。
眼看阻止不了,麻姑也只好收拾東西,就在兩天後,主僕倆坐上雇來的馬車,在葉大娘的陪同之下,回到西遞村,重新踏進邢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