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伊爾猛罕,你要上哪兒去?」外型粗獷高大的年輕男子出聲攔阻。「今兒個是太皇太後的萬壽慶典,可不能自己先溜了,要是皇上問起,我可不曉得該怎麼回答,雖然戲台上演的那些戲碼早就看膩,還是得忍著。」
「我只是四處走走看看,你在這兒待著。」伊爾猛罕百無聊賴地回道。
兩人都同樣穿著四爪正蟒朝服,頭戴黑貂皮暖帽,只是伊爾猛罕英挺的五官以及精瘦修長的身量,顯露出獨有的貴族儀態,二十四歲的他神態內斂穩重,瞳眸總是散發出敏銳的光芒。
聞言,哈勒瑪伸手重重地按在伊爾猛罕肩上,嘆了口氣。「自從你當上領侍衛內在,就整天待在宮里,也沒見你休息過,你有幾天沒回自個兒的府里了?咱們都知道你責任心重,不過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瞧你老繃著張臉,活像忘了怎麼笑,天底下沒有一件事或一個人能讓你開心起來似的。」
伊爾猛罕淡淡地說︰「身受皇恩,又怎能不盡心盡力,能夠讓皇上早日親政,就是我最開心的事。」
「只要解決那三個顧命大臣,皇上自然能早日親政。那你呢?還有什麼能讓你開心的?」
伊爾猛罕移開哈勒瑪擱在自己肩頭上的手掌。「我不需要那種東西。」又瞥了一眼那極盡奢華的三層大戲台,正在演出輝煌熱鬧的「封神榜」,太皇太後看得聚精會神,這才舉步踱開。
正因為舉行萬壽慶典,事親至孝的皇上賜宴設戲三日,伊爾猛罕更要加強宮內警戒,保護皇上的安危是絲毫不能輕怠的。
在巡視的路上,只見整個皇宮到處張燈結彩,耳邊傳來南腔北調,營造出歌舞升平的景象,不少王公大臣全都帶著家眷進宮祝壽,無不想趁這機會見識一下富麗烜赫的場面,其中不乏一些未婚閨女對伊爾猛罕投以愛慕的眼光,畢竟他是封的多羅貝勒,又是皇上的親信,只不過他對這些視線始終是不為所動。
當他回到慈寧宮,經過里頭一處小花園,傳來驕縱拔尖的女聲,眉頭不禁一攢,不希望有人在這時候生事。于是他邁步往聲音出處走去,見到不遠處一名穿著旗裝的貴族格格正在斥責跪在跟前的丫頭,那囂張跋扈的模樣委實令人生厭。
「……剛剛為什麼不提醒我地上有顆石子?害本格格跌了一跤,在眾人面前出盡了糗,都是你這死丫頭害的!」
「奴婢知道錯了。」丫頭嗓音嬌脆地認錯。
「一點都听不出你有在反省,我看你根本是故意的對不對?」丹珠攥著繡著牡丹的絹帕,說得咬牙切齒。「你知不知道過了今天之後,慶親王府的格格在宮里摔了一跤的事就會傳遍整個北京城了。」
彬在地上的嬌小身影輕顫著,看起來像被罵哭了。
丹珠哼了哼。「現在哭也沒用,本格格這臉是丟大了,都是你的錯!」索性伸出兩指,往丫頭的手臂上掐了下去。
「奴婢下次不敢了。」丫頭帶著哭音求饒。
「都是你這死丫頭!」丹珠又掐了一次,不然這氣消不了。
「嗚……」嬌小身影顫抖得更厲害了。
伊爾猛罕瞪著這名趾高氣昂的格格,原來是慶親王的女兒,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同樣的蠻橫無禮。
雖然在貴族豪門中,奴才丫頭遭到主子虐待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他對這種行為一向鄙視唾棄,並不贊同,盡避他們身分低下卑微,但可不是豬狗,可以要打就打、要罵就罵,不過這事也不好干涉。
「下次再不把眼楮睜大一點,可有得你好受的。」終于掐累了,丹珠順了順氣。「本格格要去給太皇太後祝壽,你自個兒回去,別再跟著我,看了真是礙眼。」說完,便扭擺著腰走了。
藏身在樹影下的伊爾猛罕瞅著還跪在那兒的嬌小身影,瞧她雙肩不停顫動,似乎哭得很委屈很傷心。不過這都與他無關,他淡漠的心沒有受到半點影響,更不會去關心一個不認識的丫頭。
他轉身,正要離開小花園,卻听見清脆的笑聲——
「嗚……嗚……呵呵……她……居然摔得……四腳朝天……連花盆底都飛了……那個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真是好玩……哈哈……」
那丫頭笑得止也止不住。「不能笑……要忍住……不行……肚子好痛……」
她這是在笑?
這意外的轉變,教伊爾猛罕難得露出驚愕的表情,轉身看著那丫頭——
她笑到快沒氣了,抽出帕子,拭了下眼角的淚水,然後一手扶好頭上的扁方,揉著膝蓋站起身。
「我真是聰明絕頂,進宮之前就先在膝蓋上裹了厚厚的棉布,知道準又會被罰跪……還好,一點都不疼……再多跪幾次也不打緊,要不是想進宮來看看皇上長什麼樣,也不會跟明月交換,不過幸好來了,不然就錯過這一幕了。」
他見那丫頭抬起小臉,看來約莫十五、六歲,有張白潤的臉蛋,嫣紅小巧的嘴,一雙圓亮有神的眸子,此時臉上完全看不出有半點懦弱膽怯的模樣,更別說傷心難過,面頰上的紅潮還是因為笑得太用力的緣故。
芮雪呼了口氣,沒注意到還有其他人在。「看她這驕蠻任性的個性再不改,真不曉得以後誰敢娶她……」才坐下來打算歇歇腿,但驀地響起的低沉嚴厲嗓音嚇得她驚跳起身。
「你好大的膽子,敢在背後說主子的壞話!」
芮雪倏地看向聲音的來源處,即便是樹影婆娑,還是可以看見立在那兒的男人身形是如此高大而充滿力量。當他走近,俊逸剛硬、神情漠然的臉容映入她的眸底——直挺的鼻梁、抿緊的薄唇,在在顯示他是個意志超越常人的男子,當他犀利冷淡卻又抑郁寡歡的目光射了過來,在這剎那,她的心坎猛然一震,莫名地,她覺得自己與這男人是同類,她能夠體會他的不快樂。
「放肆!」伊爾猛罕沉聲斥喝。這丫頭居然敢盯著他看?
芮雪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但從朝袍上所繡的蟒紋看得出他的身分極高,決定先跪了再說,于是趕緊低下頭。
「奴婢……奴婢只是在想什麼時候說過主子的壞話,還請恕罪。」反正這種事是打死也不能承認,否則下場包慘。
「還敢狡賴?本貝勒可听得一清二楚。」就算主子待她不好,身為一個丫頭就該認分,而不是在背後數落,像這種刁奴就得給予教訓,也是給她一個警惕,要是下回是讓她的主子听到,只怕連小命都沒了。
不妙!這人竟然是個貝勒爺
她早該想到的,在京城里,隨便一塊牌匾掉下來都可以砸到皇親國戚,何況這會兒是在皇宮大內,她得想想怎麼過這一關。
芮雪歪著螓首,努力思索他的話。「請恕奴婢健忘,不記得有說過什麼,可否請貝勒爺明示。」
「你說她這麼驕蠻任性的個性再不改的話,不曉得以後誰敢娶她。」伊爾猛罕重復她說過的話,看她如何抵賴。
「那麼請問貝勒爺,這句話里頭可有指名道姓?」她佯作納悶地問。「如果沒有,又怎麼知道奴婢是在說誰呢?」
伊爾猛罕先是一怔,然後忍怒地瞪視。「狡辯!」
「奴婢不敢,奴婢更不敢說主子的壞話,又不是跟天借了膽子,要是讓王爺和格格知道了,腦袋可真的不保。」芮雪卑躬屈膝地說。「多半是剛剛貝勒爺听錯了,幸好這會兒沒有旁人,折損不了貝勒爺天生的英明神武,所以咱們就當作沒發生過如何?」
他冷哼一聲。「你倒是挺會說話的。」
「多謝貝勒爺夸獎。」她只想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言多必失這句話,她可懂得。「那奴婢這會兒可以去伺候格格了嗎?」
一雙闃黑深沉的瞳眸瞪著眼前古怪刁鑽的丫頭,知道她想畏罪潛逃,他偏不如她的意,想要治治她,讓她認輸。「剛剛怎麼听到她要你自個兒回去,不用跟著去伺候了?」
「呃……是這樣嗎?」芮雪干笑,原來他全都听見了。
伊爾猛罕濃眉一揚。「你不信?要不要找她來對質?」
「不、不用了,奴婢怎麼敢勞煩貝勒爺。」她垮下肩頭,知道這次遇上的對手不好對付。「既然貝勒爺全都听到了,奴婢再狡賴也是沒用的,那麼可否在臨死之前,完成奴婢的心願?」
「說!」伊爾猛罕由高往下睥睨她,這丫頭看似唯唯諾諾,其實挺機靈狡黠的,膽子也不小,竟然敢對他提出要求。
她咽了口唾沫。「奴婢很想瞧瞧皇上長什麼樣兒,像咱們這種下人是一輩子也見不到,所以只要一眼就好。」
「就這樣?」他又上前一步,將芮雪那古靈精怪的表情看個真切,還有那燦亮的眼神,仿佛在打什麼鬼主意。
芮雪扁了扁小嘴,很真心地懺悔。「奴婢真的知道錯了,如今心里最大的願望就只有這樣,只要見著皇上,奴婢會把脖子抹淨,隨時給貝勒爺砍了。」這下真的慘了,難道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個兒的祭日了?
「你叫什麼?本貝勒習慣在砍人腦袋之前,先知道對方的名字。」伊爾猛罕就是故意要嚇她,果然見她小臉倏地刷白了,這讓他心情大好。
「奴婢叫……芮雪。」這下完蛋了。
伊爾猛罕見她真的嚇著,頓時心軟了。
原本只是想斥責一番就讓她走的,偏偏他說一句,她就能回一句,反應之快,可不是普通丫頭比得上的,不知不覺地就跟她說了這麼多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要說她放肆,她卻又說得頭頭是道,找不到可以嚴懲的理由。
「就只能遠遠的瞧上一眼。」
她連磕了兩個頭。「多謝貝勒爺,完成奴婢最後的心願,奴婢死了之後,一定會在天上保佑貝勒爺身體康健、前途無量、福壽綿延——」
「夠了!」他沒好氣地低斥,這丫頭委實令人哭笑不得。「誰曉得待會兒轉個身,你會不會在背後咒罵起本貝勒來?」
「奴婢當然不會,現在就把嘴縫起來。」芮雪說完便捂著唇。
伊爾猛罕可不信她的話,說不得這會兒正在心里偷罵他,眼底卻不知不覺的多了幾分笑意。「依你這般伶牙俐齒,在慶親王府只怕常挨板子吧?」
「唔……」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
「準你開口說話。」她的反應教他好氣又好笑。
「呼……多謝貝勒爺。」不能說話很痛苦的。「貝勒爺想听真話?」
「當然。」自己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欺騙。
芮雪頷了下螓首。「板子的確挨得不少,不過也累積了經驗,從中學到了不少事,要是見著主子有氣無處發,想拿你出氣的話,你就得學著怎麼見風轉舵,懂得將注意力岔開,再投其所好,自然就少一點皮肉之苦,如此一來也可以順便練練腦力,久了反應自然就快,也能少挨一點罵,只要這麼想,心里就舒坦了,所以同樣一件事就看你怎麼想,才會讓自己好過些。」
「這種論調倒是頭一回听到。」伊爾猛罕怔然地說。
「多謝貝勒爺夸獎。」她有些得意地笑了。
「這不是夸獎。」她還真厚臉皮。
「奴婢就當作它是,這樣心里也覺得快活。」芮雪知道既然改變不了現狀,那就學著放過自己。
伊爾猛罕深思著她說的話,她這點年紀居然就能如此看得開,誰說她不認分,就因為認分,才想讓自己熬過去,才會在背後消遣主子,抒發一下。
才想到這里,伊爾猛罕不禁失笑,他何時變得這麼軟心腸了,居然在為一個丫頭開月兌,為她找借口,一點都不像平日的自己。
見他不說話,芮雪偷偷地抬頭瞧他一眼,望進了深得像古井,此時卻有了笑意的瞳眸,覺得他更加好看了,臉頰倏地發燙。
「貝勒爺,這會兒可以去瞧皇上了嗎?」她在心中暗斥自己,真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貝勒爺。
他眉梢一挑。「你這麼想早點被砍腦袋?」
「奴婢當然不想了,只是橫是一刀,豎也是一刀,都是要死的,拖越久就越害怕,還不如干脆一點,奴婢死後,十六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是,是好丫頭,一定來伺候貝勒爺。」她說得可甜呢!
伊爾猛罕很想板起臉,可是偏偏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可不想要你這個丫頭來伺候,免得氣死了。」
「不會的,奴婢會努力讓貝勒爺開開心心的,把煩惱全都拋到一邊去,整天笑嘻嘻。」芮雪說得天花亂墜。
他捏了捏眉心。「這世上沒什麼事好笑,也沒什麼好開心的。」
「奴婢倒覺得活著就是件開心的事,只要想到有腦袋,可以吃又有得睡,就笑嘻嘻了。」她衷心地說。
「你是想求本貝勒別砍了你的腦袋?」伊爾猛罕哼問。
「貝勒爺听出來了?」芮雪硬著頭皮承認了。
「哼!」他口氣冷冷地嚇她,看她還有什麼花樣。「不是要看皇上?跟我來吧。」見她垂頭喪氣,他的嘴角跟著咧高,像是找到了件讓自己快活的事。
慈寧宮正殿——
伊爾猛罕讓芮雪跟著自己,外人見了多半以為那是他府里的婢女,途中遇到不少人,個個都態度恭敬地行禮,就連一些什麼王爺、郡王的,即使身分高于他,也不敢擺太大的架子。
芮雪跟在後頭,听到別人喚他的名,還有談話內容,才知道他不是一般貴族宗親,而是這麼尊貴的身分,連想對他有一絲絲心動都沒有資格。
來到戲台左側,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不過還是看得到年僅十三的小皇帝親自挑了塊餑餑,孝順的他先呈給祖母,一邊看戲一邊享用,祖孫情深、溢于言表。
「原來那就是皇上……年紀都比我還小呢,一定很辛苦……」芮雪踮起腳尖,想再看個仔細,卻瞧見那丹珠也坐在一干王公貴族身邊,差點被她發現,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看過了?」他兩手背在身後,覷著她走過來,還一邊撫著自個兒的脖子,嘴角跟著上揚。
她干笑兩聲。「多謝貝勒爺圓了奴婢最後的願望,奴婢的腦袋已經在等著了,不過這兒人多,怕會嚇著別人,得找個僻靜的地方。」
「本貝勒若是真要怪罪,你這會兒不會站在這兒了。」伊爾猛罕從來沒想要她的腦袋,都是她自己說的。
「貝勒爺不會砍奴婢的腦袋?」她一臉又驚又喜。
伊爾猛罕半威嚇半警告地瞪著她。「先寄在你的脖子上,要是哪天又讓本貝勒听到你在背後說主子的壞話……」
「不會了,奴婢保證不會了。」她模模自個兒的脖子,確定腦袋還連著,兩腿還真的有些發軟了。「希望貝勒爺都不會有用到的一天,奴婢還想多保有幾年,好好地瞧一瞧這個世界。」
伊爾猛罕覺得這丫頭真是莫名其妙的有趣,又莫名其妙的氣人,一點都不像個丫頭該有的樣子,要是每個都像這樣,當主子的可辛苦了。
他從來不曾用正眼看過女子的長相,是美是丑對他來說並不挺重要,可是就因為她的個性,在他眼里便整個鮮活起來。
他又盯著眼前這張靈活生動的白女敕小臉,神情不見半點卑微膽怯,大膽慧黠的模樣,有股說不出的魅力,可偏偏只是個丫頭……
伊爾猛罕愣住了,自己到底是想到哪兒去了?怎麼會對個丫頭產生興趣了?莫非真是太累了?看來今晚還是回自個兒的府里好好睡上一覺。
「貝勒爺在想什麼?」芮雪見他瞪著自己,也不說話,還真擔心他反悔,決定要她的腦袋了。
「沒什麼。」他收斂起不該有的心思。
「那奴婢可以說些真心話嗎?」她實在忍不住了。
「說。」
「貝勒爺要是往後心情不舒坦,或是遇上不如意的事,只要想到這世上除死無大事,有些事別放在心上,沒有什麼結是解不了的。」芮雪衷心地勸解。
「放肆!」伊爾猛罕斥罵。「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奴婢不敢。」她馬上咚地跪下。
「我看你倒是什麼都敢。」他覺得像是被她看穿了,不禁著惱。
「是,奴婢錯了,奴婢下次不敢了,只是……」明知道要是真的惹惱他就沒命了,但她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還能狡辯?」伊爾猛罕快要被她激怒了。
「奴婢是個丫頭,沒有資格跟貝勒爺說什麼大道理的,只是希望貝勒爺別淨為難自己,想讓自己過得開心快活些,不是什麼錯。」說完,她連忙低下頭。「貝勒爺要現在砍了奴婢的腦袋嗎?」
他下顎抽動著,心受到了震撼,不懂她為什麼如此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你是從哪里蹦出來的?」口中低喃著。
「奴婢是慶親王府的丫頭。」芮雪怔怔地回答。
听到她這麼說,伊爾猛罕不禁悻悻然地說︰「誰在問你這個?起來吧。」
「多謝貝勒爺開恩。」芮雪吁了口大氣,模了模脖子,幸好又保住了。
「這次就原諒你的放肆。」他哼道。
「因為都讓奴婢說對了?」她小聲地試探。
這丫頭真是得寸進尺,俊臉一凜,就要發火。
「貝勒爺開恩,奴婢不說了。」芮雪咚地一聲又跪下,雖然膝上裹了棉布,原來還是會疼的。「嘶……」
「別跪了,起來。」伊爾猛罕見她齜牙咧嘴的模樣,真是氣到想笑,這世上也只有她辦得到了。
「那奴婢可以走了嗎?」她嘿嘿笑著,揉著膝蓋起身。
「皇宮這麼大,你知道該往哪里走嗎?」要是真讓這丫頭隨處亂晃,難保不會出亂子,到時想保都保不住她。
芮雪咿咿啊啊了半天,然後噗哧一笑,笑得很率真,讓他心中一動,為什麼她能這麼笑呢?只不過是個任主子打罵的丫頭,卻能活得這麼自得其樂,伊爾猛罕真是不明白。
「這倒是,萬一在宮里迷路了,那可就不好,說不定三天三夜都還找不到大門在哪兒,貝勒爺的心地好,就再多幫個小忙,幫奴婢指點一下方向。」
他佯怒地橫了她一眼。「你又知道本貝勒心地好?」人人都說他淡漠無情,也只有她敢這麼說。
「貝勒爺想听真話?」她不敢造次,還是先問過對方。
伊爾猛罕故意沉下俊臉。「你要敢有半點虛假,重責五十大板。」
「是,那奴婢就實話實說了,只要遇到身分尊貴者,都得要先阿諛奉承一番,壞事自然不會落到自己身上,這是每個身為下人的自保之道。」芮雪趕忙露出巴結的樣子,讓他見了好笑。「貝勒爺不只心地好,更是氣宇軒昂、英俊挺拔,是咱們滿族的第一大英雄……」
「這逢迎拍馬的功夫你倒是學全了。」他得費好大的勁才能保持面無表情。
「這是當然,奴婢能活到這年紀,也不是容易的事,全得靠這套功夫。」她毫不謙虛地說。
「走吧。」這是生平頭一回,伊爾猛罕不知道該說什麼,真是服了她。
才離開慈寧宮沒多遠,一個輕浮的嗓音迎面而來——
「這不是伊爾猛罕貝勒?」
來人是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穿著昂貴紫貂馬褂的紈?公子,雖然沒有任何爵位,卻也照樣橫行霸道。此刻他身後跟著幾個奴才,浩浩蕩蕩的,即便在宮里也是目中無人,沒人敢得罪。
「還以為今兒個太皇太後萬壽,貝勒爺會忙得不可開交,想不到居然在這兒和個婢女打情罵俏。」
塔斯哈的視線落在芮雪身上,細細的眼縫頓時一睜,跟著上下打量,閃著見獵心喜的光芒。「長得還真不錯,難怪你會忘了自個兒的職責了。」
「听說穆都哩大人這幾天還病著,起不了身,你是怎麼進宮的?」伊爾猛罕俊臉一沉,刻意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他婬穢的目光,不讓他多看芮雪一眼,這股佔有欲連他都沒發現。
塔斯哈揮了揮折扇,得意地笑著。「我阿瑪是病著沒錯,額娘可還好好的,這會兒正去跟太皇太後祝壽,貝勒爺放心好了,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那麼你最好馬上去找老福晉,宮里可不比其他地方,由得你亂闖,要是敢生事,本貝勒絕不寬貸。」就因為穆都哩大人老來得子,太過寵溺塔斯哈,已經讓他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是、是。」塔斯哈虛偽地附和。「不過這婢女可是貝勒爺府里頭的?氣質和臉蛋果然不同于一般庸脂俗粉,不如就賞給我吧。」
伊爾猛罕眯起眼警告︰「你最好馬上消失在本貝勒眼前。」
「也不過是個丫頭,貝勒爺想要多少沒有,我身邊就缺一個,把她給了我,我一定會好好疼惜。」塔斯哈涎著笑,管他什麼多羅貝勒,阿瑪在朝廷里的權勢可大得很,誰敢不給面子。說完,就伸手要去把芮雪拉過來。
芮雪小臉一白,馬上避開對方伸來的手。
「躲什麼?」哼!他想要的女人就非得到不可。塔斯哈再度伸手要抓,卻被一腳給踢飛,還滾了兩圈,頭上戴的瓜皮帽也跟著掉了。「哇啊……痛死我了!」
身邊的奴才簡直嚇壞了,連忙沖去搭救主子。
「伊爾猛罕,你敢這麼對我?」塔斯哈坐起身,惱羞成怒地咆哮,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被那麼多人瞧見了,對伊爾猛罕的恨意就像火上添油。
他冷怒地質問︰「塔斯哈,你究竟是仗恃著什麼可以如此放肆無禮?」
「我阿瑪可是先皇任命的顧命大臣,皇上將來能不能親政,還得看他臉色……」見伊爾猛罕一步步踱了過來,全身散發出的冰冷氣息,塔斯哈嚇得不敢再說下去。「你……你不要過來……」
伊爾猛罕站定,輕蔑地俯睇著他,聲音從齒縫里迸出來。「本貝勒倒想听听看穆都哩大人得知你的行徑之後會怎麼說?又會怎麼袒護你?」
「我……我不會放過你,給我記住!」塔斯哈說完,在奴才的攙扶下速速離開,心想絕對要伊爾猛罕死得很難看。
「貝勒爺……」芮雪覺得不安。
「我不會讓他動你半分的。」伊爾猛罕以為她是在害怕,于是做出保證。
「奴婢擔心的是貝勒爺,在朝中樹敵只會讓自己多一分危險,更不該為了一個丫頭而冒險,都是奴婢的錯。」她流露出憂慮之色。
「若是方才本貝勒袖手不管,你該怎麼辦?」伊爾猛罕深深地看著她。
「自然是見機行事。」芮雪淺淺一笑,眼底透著少見的豁達。「奴婢雖是個下人,可是在慶親王府里也見多听多了,隨時都會作好準備應付可能發生的情況,對生死自然也不能看得太重,否則日子可過不下去。」
「你倒是看得很開。」這樣的丫頭,讓人想對她好一點,天底下像這樣會把人氣著,又會讓人想要疼惜的,大概只有她一個。
「這也算是奴婢的優點。」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咳!」他頓時笑岔了氣,自己有多久沒發自真心的笑過了?
芮雪也噗哧地笑了。「很高興能逗貝勒爺開心,不過奴婢得快點回去,還有很多活等著做呢!」
「那就走吧。」伊爾猛罕壓下想去跟慶親王開口把她要來的沖動,否則豈不是跟塔斯哈一樣卑劣了。
這還是他活了二十四年來,頭一次想任性一回……
萬壽慶典結束,又過了數日。
這天,身穿便袍的伊爾猛罕走在市集中,盡避身邊人潮川流不息,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依然醒目突出,和粗獷威猛的哈勒瑪走在一起,引來了不少側目。
「你說要送什麼好?」哈勒瑪實在是拿不定主意,只好找人出來一起商量,不過似乎找錯了,這人根本幫不上忙。
伊爾猛罕睇他一眼,這句話不知听了多少遍,終于打破沉默。「要送禮就讓總管去張羅,什麼人需要慎重到你這個貝勒爺親自挑選?」
「那當然不同,因為她……咳、咳!」霍地打住,哈勒瑪清了清喉嚨,不知怎麼就覺得怪別扭的。「咦?那兒是在賣什麼?我過去瞧瞧好了!」于是快步走向賣玉的攤子,都是些劣等貨,不過還是假裝挑得很認真。
平常有話直說的哈勒瑪,這會兒倒是話說一半,吞吞吐吐的,伊爾猛罕倒也不追根究柢,就等他自個兒招了。
這時,眼角掠過前方的人群,不期然地,像是看到什麼,陡地定住。
他應該是看走眼了,不可能這麼巧!
前天進宮,只是遠遠地瞧見一名宮女的身形很像,他立刻沖動地叫住她,這才發現認錯人了……為了個才見過一次面的丫頭,犯了這種不應該犯的錯誤,直到現在,伊爾猛罕想起來都不禁失笑,他這個常被人說是自制到近乎沒有感情的男人,也會有像被鬼迷了心竅的一天。
看見伊爾猛罕的芮雪眼楮霎時一亮,快步來到他跟前。
「貝勒爺吉祥!」因為是在外頭,她沒行大禮,只是福了。
不過見他只是瞪著自己,像是不認識,芮雪的臉頰頓時一片熱辣辣的,原來人家根本就忘了她,不過想想,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畢竟以他的身分,又怎麼可能會將一個丫頭放在心上?她這麼一想便釋懷了,自卑自憐可不是她的本性。
「那奴婢先回去了。」
他回過神來,趕緊帶她到哈勒瑪看不見之處,才開口問︰「你……怎麼在這兒?」原來真的是她,他還以為又把別人錯認成她了。
可是又有誰像她有雙隨時躍動光彩的眸子,笑起來就會彎成弦月,盡避身分卑微卻又落落大方,外表恭恭敬敬,卻又能言善道,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讓人哭笑不得,既想砍了她的腦袋,卻又舍不得……
天……莫非他真是撞邪了?
伊爾猛罕深吸了口氣,穩住妄動狂奔的心跳,他可不允許自己這般躁動。
「奴婢出來幫主子買些蜜供(薩其馬),因為主子只愛吃這家的。」芮雪指了指掛在手腕上的食籃,要是讓店家直接送到王府,早就被伺候其他主子的丫頭半路攔截邀功去了,到時只怕連渣都不剩。「買完之後忍不住被這兒的熱鬧給吸引……貝勒爺就當作沒瞧見奴婢,奴婢根本不在這兒。」
原來他還記得自己!她的心噗咚、噗咚地狂跳……不過她可不是在奢望什麼,只是瞧了他開心,也希望讓他多點笑容,她看得出他心里打了很多結,所以才不快活,希望能幫幫他……
听了,伊爾猛罕挑了挑眉,就是故意不順她的意。「可是我確實見到你了,這可怎麼辦?」
「那要怎麼做,貝勒爺才能視而不見?」她忍笑地問。
「這就要看你了。」他俯視著她晶亮的眼兒。
「一塊蜜供?」芮雪試探地問。
「本貝勒是這麼好打發的嗎?」他故作不悅地說︰「至少兩塊。」原來自己也會說笑。
芮雪噗哧一笑。「這還不容易」于是掀開食籃,打算拿兩塊出來。
「說說罷了。」伊爾猛罕可不是真的貪這個。「我不會說出去的。」他也不希望她受到責罰。
「那就多謝貝勒爺了。」她笑了笑。「今兒個天氣很好。」
「是很好。」他一愣,不明白怎麼突然換了個話題。
「貝勒爺的心情也很好。」芮雪拐了個彎說。
「本貝勒心情好不好,你又知道了?」伊爾猛罕佯作不悅。
「奴婢當然知道,因為貝勒爺笑了,不管這笑是不是打從心底發出來的,只要笑了,就會體會到它的好處,這點奴婢可是經驗豐富——」
說到這兒,因為大街上人多,她的背猛地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撲到前面的高大男人身上,而伊爾猛罕也本能地扶住她的肩頭,頓時兩人都愣住了。
她猛地彈開,小臉脹紅。「對……對不起,奴婢不是想投懷送抱……」
「本貝勒偏愛的也是那些身材豐滿健美的丫頭。」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方才真想抱住她不放了。
芮雪仰起小臉,急急地問︰「真的嗎?」話才出口,她不只滿臉通紅,連耳根子也紅了。「奴婢沒有別的意思,貝勒爺當然偏愛那些身材豐滿健美的丫頭……哪像奴婢這樣……呃……不是……」天啊!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伊爾猛罕目光漸漸濃了、深了。
因為他明白也懂了,其實可以不去在意,姑娘家的傾慕一向影響不了自己,也困擾不了他,可是這會兒卻想模模這丫頭紅燙的臉蛋,甚至將她摟進懷中疼愛一番……像是有人往心頭丟了顆小石子,在如死水般的湖面激起了漣漪。
胸口一繃,那是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心的角落像有簇小火在燃燒著,盡避不燙,但教人覺得溫暖。
「真是怪了,這會兒奴婢的腦袋卻全裝了豆汁,不管用了。」
「你喜歡我?」他直接道出她想說的話。
轟!芮雪的臉爆紅了,看了看左右。「這會兒是在大街上……這種事兒不適合在這兒說……」
「那你覺得在什麼地方說比較適合?」這丫頭不但沒有否認,也不像其他姑娘故作矜持或害羞,而就因為她的老實,讓他的心情更好了。
芮雪噗哧一笑。「奴婢再裝好像太虛偽了,只是奴婢是個丫頭,可配不上貝勒爺,能這樣跟貝勒爺說說話,就心滿意足了。」
「你倒是不怎麼像個丫頭。」伊爾猛罕哼了一聲。「哪個丫頭像你這麼說話,腦袋早就不知道被砍幾次了,那就這麼吧,如果下回還能再見到你,那麼我就向慶親王把你要來。」
這個念頭早就在心里,一直揮之不去,像是叫他任性一回……別再壓抑,喜愛就是喜愛,又何必欺騙自己……
當伊爾猛罕這麼說出來後,他的心情反倒定了。
聞言,她一臉張口結舌。
「這還是頭一回見你說不出話來。」他目光泛柔,得意地笑說。「快回去吧,免得讓慶親王府的人抓到。」
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能照著他的話福了福身,還有種猶在夢中的感覺。
是真的嗎?
這代表貝勒爺也喜歡她?
靶覺到身後凝望的視線,芮雪情不自禁地回過頭,那黝黑內斂的目光就像漩渦,恍若要將她整個人吸了過去。就算會因此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