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由于升平署在每一個節令里都會固定在重華宮東側的漱芳齋里演戲,除了是宮里一向的傳統,也是因為太皇太後特別愛看,所以年幼的皇帝為了讓祖母開心,特別下旨要群臣以及一干女眷都得前來觀賞,也能使氣氛熱鬧一些。
「皇上和太皇太後還沒到嗎?」身穿石青色蟒袍、頭戴涼帽的和碩睿親王烏勒袞,詢問距離自己最近的太監。
他人還沒走到戲台前,遠遠的就見到固倫公主,以及一些貴族格格和大臣千金都在座,一群女人嘰嘰喳喳的,無非是在炫耀彼此身上穿戴的行頭,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太監認出他的身分,馬上恭謹地回話。「回王爺,皇上這會兒先陪太皇太後上佛堂拈香,應該待會兒就會到了,王爺要不要先到金昭玉粹里奉茶,幾位王爺和郡王爺以及大人們都在那兒等候。」
「嗯。」烏勒袞頷了下首,正打算前往位在漱芳齋後方的小殿,就在這當口,听到前頭傳來小小的騷動,他的目光下意識往前看,想知道出了什麼事。
「……這只銀鐲子還真是好看,不過你來戴太大了,還是我比較適合……」說話的固倫公主年約十六歲,一身艷麗華貴的旗裝打扮,口氣更是驕縱得很,在開口的同時,已經伸手去搶奪套在對方瘦弱手腕上的銀鐲子。
拚命護住銀鐲子的小丫頭年紀約莫十四歲,只見過大的旗裝套在她瘦瘦小小的身子上,模樣顯得有些滑稽。「這個不能給你……求求你……你要什麼都行,唯獨這個不行……」
碧倫公主見對方愈是不給,她就偏要得到。「別以為皇阿瑪生前收你為養女,就自以為姓愛新覺羅了……」
「公主說得是,她還以為有個和碩公主的名分,就當真認為自己身分比別人高了,根本不把咱們放在眼里……」
「這麼好看的銀鐲子,要真正的公主來戴才會好看……」
圍繞在這位固倫公主身邊的貴族格格、大臣千金為了拉攏關系,自然都站在她這一邊,一塊欺負眼前的小丫頭。
听了她們的對話,烏勒袞這才知道那名身形瘦弱的小丫頭就是先帝的養女,唯一得到冊封的漢人和碩公主,也是已逝的平南王的孫女孔姮貞,因為祖父和父親都為大清而死,生母也跟著殉節,先帝便下旨將還在襁褓中的她養育于宮中。烏勒袞此刻見到她這副受盡委屈的模樣,看來也不是頭一遭被欺負了。
「……你敢不听本公主的話!」固倫公主仗恃著自己才是真正先帝的女兒,氣焰也就益發高張。
「這是我的……」姮貞拚死也要保護戴在手腕上的銀鐲子,因為那是生下她的雙親唯一留給自己的遺物,絕對不能被人搶走。
「咱們快點幫公主……」身邊的幾個貴族格格、大臣千金也粗魯地拉扯著姮貞的衣裳和頭發,就是要她把東西交出來。
原本不想和這群仗勢欺人的女人扯上關系,但烏勒袞實在看不下去了,于是走到戲台前,故意清了清喉嚨,好藉此提醒她們做人不要太過分了。
烏勒袞鏗然有力地請安。「公主吉祥!」
「啊!是睿親王……」
「怎麼會是他?」
在場的幾個姑娘見到眼前這位年僅十九歲、外表俊朗的和碩睿親王,全都有志一同的收起方才的張牙舞爪,擺出最優雅的姿態,個個紅著臉蛋,朝他行了一個最美的蹲安禮。
「王爺吉祥!」她們心里全都惴惴不安,唯恐讓睿親王見到自己方才凶悍的樣子,因為放眼朝中的年輕貴族之中,除了皇帝身邊的「四大貝勒」,就數恭親王、怡親王和睿親王這三位和碩親王的身分最為尊貴。
只不過恭親王個性太過一絲不苟,怡親王……則是令人心生畏懼,只有睿親王個性正直親切,又不會擺架子,是她們心目中最心儀的上上之選,無不巴望著能嫁給他當福晉。
「烏勒袞,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先出個聲?」固倫公主見到心中暗戀的對象,同樣一臉尷尬。
「臣已經來好一陣子了,公主大概在忙,才沒有注意到。」烏勒袞故意這麼說,讓在場的姑娘知道他全都看見了。
听到這番話,她們頓時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本公主不過是在管教不听話的妹妹,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固倫公主嘴硬地說。
姮貞听她稱自己為「妹妹」,心里既無奈又好笑。「我……先走了……」
「哼!憑你也配坐在這兒跟咱們一起看戲,早就該走了,算你識相。」固倫公主悻悻然地說。
「那麼臣先告退了。」看著固倫公主那囂張跋扈的嘴臉,烏勒袞只覺得倒胃口,就算生得再美也讓人不敢領教。
「烏勒袞,你就留下來陪咱們說說話……」固倫公主才這麼說,身旁的貴族格格、大臣千金都露出期待的表情,只希望能跟他說句話也好,至少要讓睿親王記住自己的長相。
「恕臣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了。」烏勒袞委婉地拒絕。
在眾女失望的表情之下,只能目光哀怨地看著烏勒袞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下回想這麼近距離的見到他,只怕很難了。
親眼見到那些女人最丑陋的一面,烏勒袞只希望將來皇帝不會把其中一個指給他當福晉,不過心里也明白這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
待烏勒袞離開了漱芳齋,連看戲的興致也沒有了,趁現在走還來得及,也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不在,才這麼想,就見到前頭不遠處的瘦弱身影,頭上的發髻都被扯亂了,樣子看來可憐兮兮的,還不時用袖口抹著淚水。
「公主沒事吧?」烏勒袞關心地問。
姮貞轉過身,抬起殘留淚痕的小臉。「你是剛剛那位……」
「臣叫烏勒袞……」看著尚未及笄的姮貞,巴掌大的臉頰太過瘦削,反倒襯得雙眼過大,加上身子過于單薄,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生長在這座皇宮之內,先帝又已經過世,身邊沒了靠山,只怕往後的日子會更不好過,烏勒袞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公主以後還是離她們遠一點好。」
聞言,姮貞露出不是她這年紀該有的苦笑,仰起腦袋看著面前比自己高上許多的睿親王。「謝謝王爺的忠告……不過我不是因為被她們欺負才哭的,這種事早就習慣了,要是其他東西,被搶走也就算了,可是這只銀鐲子是生下我的雙親留下來的,所以絕對不能給。」
烏勒袞點了下頭,或許因為他也失去雙親,所以更能夠理解姮貞的想法。「那麼公主就該把它藏好才對,免得下回真的被搶走了。」
「嗯,我以後會小心的。」姮貞朝他靦地笑了笑,在這一刻,也將烏勒袞濃眉俊目的五官深深地記在腦海里,因為他是這座皇宮里少數會主動關心自己的人。「有時我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我沒有被冊封為和碩公主或許會比較好,因為公主這個身分並不是我自己要來的。」
「公主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免得引來非議,再說這是先帝的恩寵,更應該感念在心,還有在這座皇宮里,言行舉止更得處處謹慎小心。」烏勒袞見她年紀小不懂事,好心地提醒。
姮貞怔了一下,然後綻開天真的笑靨。「王爺真是一個好人。」
「臣斗膽,請公主恕罪。」烏勒袞這才想到自己踰矩了。
「我沒有責怪王爺的意思,而是打從心底謝謝你這番好意,因為願意跟我說這種話的人真的不多,所以真的很高興。」姮貞面頰微熱,連心都暖了。
「公主?」身材圓胖的冉嬤嬤見到主子發髻都被扯亂了,不用問也知道出了什麼事,連忙奔了過來。「這回又是誰欺負公主了?早知道奴婢應該跟在身邊,不讓公主一個人來漱芳齋……」
「我沒事,剛剛多虧了有睿親王在,否則我手上的銀鐲子早就被搶走了。」別人對她的好,姮貞都會謹記在心。
冉嬤嬤一面用手巾拭淚,一面朝烏勒袞跪下來。「多謝王爺救了咱們公主,不然這回不曉得除了搶走銀鐲子之外,還會被怎麼欺負了……剛剛奴婢去膳房想讓公主吃點補品,結果他們一听是公主要吃的,就把奴婢趕出來了……」
「好了,起喀吧。」烏勒袞听了冉嬤嬤這麼說,便知道自己猜測的沒錯,這位和碩公主在宮里的地位,只怕連個宮女都不如。
姮貞有些困窘,就是不希望讓睿親王知道她遭到這樣不堪的對待。「嬤嬤,不吃補品也沒關系,你就別難過了。」
「這事兒公主為什麼不跟太皇太後提呢?有她老人家作主,相信沒人敢再對公主無禮了。」烏勒袞不禁要為先帝收的這位養女打抱不平,別人也許羨慕她的好運,但卻不知道其間受了多少的苦。
「我是可以請太皇太後作主,可是表面上大家不敢做什麼,不過暗地里就不知道了,所以我寧可他們明里來,也不要在背後里搞鬼,那就更難防了。」姮貞自懂事以來便見多听多了這座皇宮里的黑暗面,對人性不再那麼天真。
聞言,烏勒袞一臉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姮貞,明明應該是個天真單純的小丫頭,卻有著超乎年紀的早熟,讓他不禁感到心疼,只怕連固倫公主和那些貴族格格、大臣千金們,都比不上她的一分一毫。「公主考慮得周到。」
「公主,咱們快回去,奴婢好幫你重新整理。」冉嬤嬤在旁邊嚷道。
「今天真的要謝謝王爺,那我先走了。」姮貞才走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烏勒袞一眼,不明白這是什麼樣的心情,只是想跟他再多說一會兒話,不過冉嬤嬤又在催,只好跟她一起離開。
★★★
數日後——
烏勒袞來到南三所,這兒又稱為「阿哥所」,是皇子們居住的地方,不過先帝因為感念平南王父子生前為大清立下不少大功,可以說是鞠躬盡瘁,便破例讓唯一的養女住在其中一座小小的偏殿內,也跟著皇子們一塊讀書識字,听說當時還惹出不少爭議,這些都是他從其他王公大臣口中旁敲側擊而來的。
烏勒袞瞥了一眼提在手上的食盒,他特地讓王府里的廚子炖了一盅補湯,趁著今天早朝特地帶進宮來,打算在回去之前交給和碩公主。
為什麼會對這位漢人和碩公主格外好奇?是因為心疼她的遭遇?還是覺得他們之間有相似的地方?這些疑問一直在他腦中盤旋。
不過這些思緒在察覺到周遭的冷清和寂靜時,不禁暫時打住了。
他原本想說找個太監或宮女進去通報一聲,結果連半個人影也沒有瞧見,四下只有樹梢被風吹動發出的沙沙聲響,以及他的腳步聲。
在這座小小的偏殿里,烏勒袞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冷落以及被人遺忘,和其他幾位公主的際遇實在差別太大了。
當烏勒袞瞧見獨自坐在廊下的石階上,望著天空發呆的瘦弱身影,那寂寞的表情讓他想到自己,在他年幼時也經常這樣孤伶伶的坐在院子里,期待著有人能夠陪自己玩。
「公主這個身分並不是我自己要來的……」
沒錯!那天就是這句話特別觸動了他的心。
烏勒袞終于明白了,因為和碩睿親王這個爵位也不是他自己要來的,身為多羅貝勒的阿瑪和先帝是一塊長大的玩伴和心月復,更是唯一的知己,為了要幫先帝分憂,日日夜夜勞心勞力,最後積勞成疾,從此一病不起,先帝在哀慟之余便冊封剛滿十歲的自己為和碩睿親王,眾人欣羨他的好運,但他卻寧可以靠自己立下功勞,來得到皇帝的賞賜,而不是像這般的不勞而獲,根本沒有人能夠體會他的心情,所以才會對這位漢人和碩公主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公主吉祥!」他上前打千請安。
姮貞眨了眨眼皮,認出是他,臉上的落寞也一掃而空了。
「你怎麼來了?」能再見到睿親王,她真的好開心。
「公主要是覺得寂寞,可以上慈寧宮陪太皇太後說說話,相信她老人家會很歡喜的,這麼一來,有了這座靠山,欺負公主的人自然也會收斂些。」烏勒袞還是忍不住提出建議,只希望她能少受一點委屈。
「我才沒有王爺想的那麼脆弱,總有一天會跟那些人討回來。」姮貞信誓旦旦地說道。
烏勒袞笑咳一聲,看著瘦弱無依的她說著如此有志氣的話,讓他很想模模公主的頭,然後夸獎她兩句。
「你這樣很瞧不起人。」姮貞氣鼓鼓地說。
「臣不敢。」烏勒袞口中這麼說,不過嘴角依舊上揚。
「王爺會下棋嗎?」姮貞從石階上站起來,拍了拍長袍上的灰塵。
「臣是懂一些。」不明白姮貞想要做什麼,烏勒袞保留地說。
「那咱們來下一盤怎麼樣?」姮貞說到自己最拿手的事,小臉都亮了,雙眼也跟著炯炯有神。「不用擔心贏了我會掉腦袋,盡避拿出王爺的真本事。」
烏勒袞怔了怔。「公主是說真的?」
「當然。」姮貞昂起下巴,挑釁意味濃厚。「難道王爺不敢接受挑戰?」
「那麼臣就不客氣了。」烏勒袞可不認為自己會輸給一個小丫頭。「對了!這里頭有要給公主喝的補湯,不過已經涼了,記得重新熱過再喝。」
姮貞接過他手上的食盒,不禁心跳加速,領受了睿親王的這份用心,她真的很感動。也知道他絕不是刻意討好她的,因為自己沒有任何權力,不禁有些高興,卻又有些難堪,因為她知道多半是因為那天听到冉嬤嬤說的話,他才會這麼做的。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對于男女之情她還是懵懂無知,可是這一刻起,睿親王的身影便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