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

李照祺連著幾天因為公事和應酬，回到家都超過十點，想要多跟兒子相處，他也已經睡了，只有在白天通了幾次電話，心想今天一定要早點下班才行。

听著同事們在熱烈地討論案子，他的心思卻不知不覺地飄遠了。

想到這幾天打了好多通電話給大姊，不過她不是不接，就是說了幾句便推托小孩在哭，匆匆地掛斷了，要不是心里有鬼，絕對不會有這種反應。李照祺愈來愈煩躁，因為自己這些年來痛苦的根源，有可能就是來自家人。

「怎麼了？氣色好像不太好。」男同事發現他在發呆，關心地問。

「可能是這幾天沒睡好。」他拿下眼鏡，捏了捏眉心。

幾個男同事感同身受。「我們也一樣，壓力大到要吃安眠藥才睡得著……」

「都已經五點了，今天大家就早一點下班……」

其中一位女同事已經殷勤地倒了杯現煮咖啡過來。「先喝這個提提神，不然開車會很危險。」

「我們怎麼沒有？」

「你這樣不公平……」男同事們馬上起哄，其實大家心照不宣。

「要喝自己去倒！」女同事忙不迭地嬌嗔。

當李照祺的手機響起時，他才將手上的紙杯就唇，只得先擱在桌上，不過看了一眼上頭顯示的名字，還是猶豫了五、六秒才接。

「……我是李照祺。」他走到窗戶旁說。

手機那一頭先是傳來美妙的鋼琴演奏，接著是焦麗雯的嗓音。

「你今天還要加班嗎？我跟伯父和伯母在飯店里喝下午茶，待會兒還要吃晚飯，如果你可以走了，要不要過來一塊吃？」她口氣中的積極和熱情，這幾年來都沒有變過。「相信伯父和伯母也會很高興。」

李照祺不是听不出她話中的意思，從大學到現在，這麼多年來，焦麗雯總是主動接近父母，也懂得討他們歡心，只要搬出他們來當靠山，自己就無法拒絕了。

「你們在哪家飯店？嗯……我知道了。」當他掛斷電話，看了下手表，決定先下班了。

也許該找機會跟焦麗雯把話說清楚，兩人是不可能的。

就算童海霏母子沒有出現，他也不會接受她，如今有了他們，讓李照祺更加肯定這輩子都無法接受別的女人。

他很快地開著車來到台北車站附近的五星級飯店，停好車之後，搭著電梯來到三樓，那里是一家港式點心餐廳。

「爸、媽。」因為餐廳內的客人只有幾桌，李照祺一眼就見到在座的父母，還有一旁打扮入時的焦麗雯。

李母看到獨子走了過來，馬上露出慈母的笑容。「麗雯听我們說你這幾天都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擔心你沒有好好地吃飯，所以才打電話給你。」

「麗雯可是很關心你。」李父也在旁附和妻子的話。

听了長輩這麼說，焦麗雯表現得落落大方。「伯父伯母別這麼說，我跟照祺都認識這麼多年，已經是老朋友了，這麼一點關心並不算什麼。」

李照祺月兌下西裝外套，拉了張椅子坐下。「改天有機會，我再回請你。」他並不想欠焦麗雯什麼，免得引來不必要的誤會。「已經點菜了嗎？」

「我們剛剛已經點了幾樣，你有想吃的嗎？」焦麗雯體貼地將菜單遞給他。「我爸是這家餐廳的老主顧，經常請樁腳來這里吃飯，因為他一直跟我推薦，所以才會想到帶伯父和伯母來這里。」

「只要知道哪家餐廳的東西好吃，麗雯就會帶我們來，可比你跟你大姊還要孝順。」李母表面上數落著兒子，實際上是在夸獎中意的媳婦人選，讓兒子知道焦麗雯有多好。「我還沒見過像她這樣貼心的女孩子。」

李父橫了兒子一眼，對妻子抱怨兩句。「那也要看我們兒子懂不懂得把握，都三十歲的人了，也該讓我們抱孫子。」

听到「孫子」這兩個字，李照祺不由得瞥了父母一眼，鏡片後的目光略帶深沉之色，原本想先從大姊身上下手，看能不能問出點什麼，不過現在他們就在眼前，可以說機不可失。

「我早就預料到爸媽又會提結婚的事，麗雯，你不要在意……」他口氣佯裝淡然。「這輩子我並不打算結婚。」

這句話才說出口，就引來相當大的反應。

「什麼叫你並不打算結婚？你可是我唯一的兒子！」李父宏亮的嗓音帶著怒氣，大聲質問，讓其他桌的客人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李母連忙踫了踫丈夫的手腕。「好了，小聲一點，這里還有別的客人……照祺，你不想結婚總該有個理由，這種事可別亂說，我和你爸禁不起這種驚嚇。」

「為什麼不想結婚？」焦麗雯臉色微變，不過還是故作鎮定地問。

當兩名服務生送上了幾道港式點心，李照祺也乘這個空檔，想著該怎麼說，才能成功地從父母身上，刺探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一次失敗的戀愛，就已經讓我遍體鱗傷了，所以不想再試第二次。」這句話說的也是實話，這八年來的確讓李照祺這麼想。

焦麗雯自然也記得剛認識他時，就听其他同學提過李照祺已經有了女朋友，而且還是最要好的同學的妹妹，不過後來又听說已經分手了，所以才決定倒追，直到現在都不肯放棄。

「誰沒有失戀過呢？可以把它當作是個經驗，但是千萬不要被它束縛住了……伯父伯母，你們快趁熱吃……」焦麗雯一面招呼兩位長輩用餐，一面勸著。「失戀不算什麼，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從陰影中走出來。」

李父和李母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地說︰「麗雯說得沒錯！」

「可是我沒辦法忘記……」他笑得苦澀。「因為初戀總是最讓人難忘，也是最深刻的。」

「忘不了也得忘，不許再去想她！」李父拍桌子叫囂。

「爸，你怎麼了？」李照祺有些錯愕地看著表情激動的父親。

「把她忘了，听到沒有？」不顧妻子拉扯自己的手腕，李父橫眉豎目地瞪著兒子。「不準再去想那個女人！」

見丈夫有些失控，李母硬把他拉回椅子上坐下，免得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在做什麼？冷靜一點，喝你的茶……」

「爸，你見過海霏？」李照祺出其不意地問。

李父才想要破口大罵，就是不許兒子對那個男人的女兒念念不忘。

「你別說話！」李母馬上挾了一塊馬蹄條，塞進丈夫嘴里。「海霏是誰？我和你爸听都沒听過。」

仔細觀察父母的表情，李照祺一面回答︰「八年前，我曾經跟你們提過交了女朋友的事，她就叫童海霏。」

李母喔了一聲，假裝突然想起來了。「原來是她，媽都忘了，不過後來你什麼都沒說，也沒帶她回家吃飯，我和你爸就以為你們分手了。」

「不是分手，她只是不告而別。」雖然這幾天才發現疑點很多，不過他還是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不管是什麼，童海霏都該先找自己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張，選擇那樣的方式。

「那還不是一樣？快點把她忘了……」李父惱怒地低斥。「那種女人配不上你，她更沒資格進我們童家的大門。」

李照祺俊臉一凜，因為父親已經很明顯的露了口風。「爸，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那種女人？既然爸連見都沒見過她，又怎麼可以這樣批評她？」

「不要再說了！」李母警告地瞪了丈夫一眼。「反正對方都已經離開了，你也快點把她忘了，一定可以找到比她更好的對象。」

他輪流打量著父母的神情，決定不繼續逼問下去。「先吃飯吧。」

「我已經氣飽了。」李父怒哼地說。

李母用手肘撞了下丈夫，沒好氣地提醒。「今晚這頓飯可是麗雯請的，要有個當長輩的樣子。」

「伯父和伯母不用在意我，不過一面生氣，一面吃飯，可是對身體很不好的。」焦麗雯所說的話，听在長輩耳中，都是相當受用的。「先喝口熱茶消消氣。」

听焦麗雯這麼說，李父氣也消了一大半，怒瞪了下兒子。「要娶媳婦就要像她這樣，你到底懂不懂？」

焦麗雯連忙笑吟吟地打圓場，經常幫父親助選，又習慣陪著父親和選民搏感情的她，應付長輩這種小事，自然能處理得游刃有余了。

「伯父千萬不要這麼說，我是把你們當自己的父母那樣對待而已……」她心里也很清楚李照祺的父母愛听什麼話。「照祺，別再惹伯父生氣了，難得你們能一起吃頓飯，別把氣氛弄得這麼糟。」

不待兒子開口，李母馬上贊不絕口，對她滿意得不得了。「還是麗雯懂事，有這樣的媳婦我才會放心。」

李照祺太陽穴抽搐了幾下。「媽！」父母希望他能接受焦麗雯的態度愈來愈明顯了，看來是該坐下來好好說清楚，這也是為了她好。

「伯父、伯母，這道無錫排骨很好吃，是主廚的拿手好菜，你們先嘗嘗看味道怎麼樣……」焦麗雯知道如何抓住長輩們的心，適時的出聲圓場。「只有老主顧才吃得到這一道，是我特別拜托主廚做的。」

李父和李母馬上笑得合不攏嘴。

「好、好，我們快吃吃看……」

焦麗雯也不忘招呼坐在身旁的李照祺。「怎麼不吃？他們做的燒鴨真的好吃得沒話說，吃過一次就會上癮。」

「我自己來就好。」李照祺婉拒了她挾菜的動作。「你這兩天有空嗎？我想跟你談談。」

李母眼楮一亮。「我跟你爸爸等一下坐計程車回去就好，你們慢慢聊。」

「反正計程車很方便。」李父也順著妻子的話說。

她點頭如搗蒜，悄悄地對丈夫使了個眼色。「我們吃飽就先回去。」

李照祺自然看得出父母在想些什麼，還是輕頷了下頭。「飯店外面有計程車在排班，等一下我陪你們過去。」

「好、好。」夫妻倆心中竊喜，以為兒子終于想通了。

一直吃到八點多，李照祺目送父母坐上計程車離開，抬眼看見對面有塊知名咖啡連鎖店的招牌，于是對身旁的焦麗雯開口。

「我們換個地方談吧。」他嚴肅地說。

★★★

咖啡的香氣盈滿整間店，伴隨著輕音樂，有鎮定情緒的效果。

焦麗雯在角落里找到有著兩張沙發的座位，先坐下來，然後看著正在櫃台前為她點飲料的男性身影，她已經忘記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李照祺了，只記得是同系的女同學介紹，即便他的外表出眾，卻不愛出風頭，更不是個很健談的人。

不過她就是被李照祺這種沉穩安靜的氣質給吸引了，也只有在熟悉之後，才能從鏡片後的那雙黑瞳里，窺見那抹溫柔的光彩；焦麗雯不由得露出淡淡的苦笑，因為那是在李照祺談到女朋友時，才會有的眸光。

她好羨慕，也好嫉妒。

直到念大三那一年，焦麗雯發現他突然變了，變得開始和同學保持距離，變得獨來獨往，這才听說李照祺和女朋友分手了，她不在乎被說是乘虛而入，因為機會是自己找的，既然有，就要把握。

李照祺端著兩杯飲料過來，一杯遞給她。「你的榛果拿鐵。」

「謝謝。」焦麗雯投以最柔媚的笑臉。「我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單獨坐下來喝杯咖啡了？不過多半都是我厚著臉皮，硬要你陪我喝的。」

他在對面的沙發坐下。「不要這麼說，我們一直都是朋友，以後也是。」李照祺話中有話地說。

焦麗雯愣了一下，接著便笑了，不讓自己露出難堪的表情。「你要跟我談的就是『朋友』這件事嗎？」

「我跟你是朋友，從認識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變過，相信你心里也很清楚，我無法給你任何期望。」李照祺相信聰明如她，听得懂這番話的意思。

她攪著面前的榛果咖啡。「我是知道，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也沒有資格勉強你非放棄不可，但是我也有我的選擇，對你，就只是朋友……」他語重心長地說。「這些年來，我以為自己的態度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但是眼看我爸媽的期望愈來愈大，我知道必須跟你把話說白了，這也是為了你好，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為什麼我就不行？」焦麗雯就是想不通自己哪一點不好。

李照祺喝了口柳橙汁。「感情不需要講究任何條件，只要真心喜歡就夠了，我對你從來沒有那種感覺，若是有，就不會拖了這麼多年都沒有任何行動……」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從失戀的陰影中走出來。」不等他說完，焦麗雯就有些急躁地說道。

「麗雯，你喜歡我哪一點？是哪一點值得你這麼執著？」李照祺瞅著她片刻，這才啟唇問。

她怔愣了幾秒。「喜歡就是喜歡，沒有原因。」

「沒錯。」他很贊同。「感情就是雙方面的溝通，所以我無法回應你的心意，就算我爸媽再怎麼喜歡你，希望我能跟你結婚，我也不會因此改變這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