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就是星期日，差不多早上十一點，李照祺開著車，載著童海霏母子來到林口一家知名醫院，為的就是要探望生病住院的上司，一家三口也能順便到附近的森林步道走一走，散散心。

童海霏牽著兒子的手，朝關好車門，提著水果禮盒的李照祺說道︰「我先帶司祺到便利商店買幾瓶礦泉水，然後就在外面等你。」

「好。」他頷了下首，看著母子倆走遠。

就在李照祺走進醫院大門，正想要找櫃台詢問病房的位置，卻和一位意想不到的中年男人打了個照面。

「伯父！」他沒料到會在這里踫到童海霏的父親。

童國鼎愣了好幾秒才認出來。「你是照祺？好久不見了，怎麼會來醫院？」

「因為上司住院，所以我來探病。」李照祺看著比印象中還要蒼老許多的男人，不知道該不該怨恨他。「海霏和司祺都在附近，伯父要見他們嗎？」

听了，童國鼎苦笑一下。「我沒臉見他們，更沒臉見你，不過……你們又在一起了？你爸媽他們答應了？」

「我跟海霏還在奮斗當中，只是要他們答應，恐怕非常困難。」他又沉吟了下。「伯父又怎麼會在這里？」

「我太太……就是你嬸嬸住院了。」童國鼎感傷地說。「三年前她得了乳癌後，就一直在開刀、化療中度過，最近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全身，可能撐不了半年，所以小吃攤的生意也不做了，現在都待在醫院照顧她。」

李照祺听了這番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可以跟伯父談談嗎？」

「當然可以。」于是，兩人走向病人和訪客較少的角落。

看著童海霏的父親半晌，李照祺道出了心中一直想問的事。

「伯父，為了成就你們之間的愛情，也不管會不會傷害到別人，當下這個決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後悔的一天？」因為剛剛听他親口說沒有臉見自己，還有女兒和外孫，那麼李照祺就更想知道了。

「八年前，海霏也曾經這樣哭著問過我，怎麼可以為了自己的私心，明知道會傷害到別人，還是做了……」童國鼎嘆了好長一口氣。「只不過我跟你嬸嬸從小就認識，我們不只是青梅竹馬，更是彼此的初戀情人，要不是因為一個小小的誤會而吵架分手，我們早就結婚了；後來我娶了海霏的媽媽，她也嫁給你的叔叔，心里還是一直忘不了對方，直到我們又重逢了，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經過了一半，不想抱著遺憾死去，于是決定這麼做……」

童國鼎在牆邊的椅子上坐下，連背脊都直不起來，看起來蒼老了不少。「就算知道離婚會傷害到彼此的家人，不過我們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也下定決心一輩子背負起拋家棄子的罪名，就只為了完成我和你嬸嬸的夢想……所以既然已經選擇了，就不會後悔，只覺得虧欠孩子，我們萬萬想不到的是你叔叔會因為這樣而自殺，之後的每一天，都活在曾經害死一條人命的愧疚里。」

「就算是這樣，我叔叔也不會復活，我爸媽更不會接受海霏，就連孫子都不願意承認。」李照祺沉痛地說。

童國鼎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是也清楚任何解釋都于事無補。

「嬸嬸……已經不能再這麼叫她了。」李照祺掙扎一下。「現在的我更沒辦法過去看她，只能祝她早日恢復健康。」

童國鼎自然能夠體諒。「我會跟她說的。」

「那我先走了。」李照祺點頭示意，便轉身踱開了。

還坐在椅子上的童國鼎目送著他漸漸走遠，最不希望看到因為長輩們所犯的錯，害晚輩們也跟著受苦。

一定要想辦法幫幫他們，這是童國鼎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女兒和外孫得到幸福，另外還有一個孩子。

「該打個電話給她，至少要讓她來看她媽媽最後一面……」即便無法彌補對孩子們的傷害，但是總比什麼事都不做來得好。

而在過了半個小時之後，李照祺探完了病，步出醫院大門。

「爸爸！」司祺在前面不遠處朝父親招手。

李照祺微笑地走向母子倆，然後盯著童海霏，還是告訴她了。「剛剛在醫院里遇到你爸爸。」

「他生病了嗎？」童海霏緊張地問。

「不是，是……他太太因為得了癌癥住院。」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听醫生說只剩下幾個月的壽命。」

童海霏一臉的錯愕，好半晌才開口。「我爸爸在照顧她？」雖然很生氣，不想見到他，但還是無法不關心。

「嗯，雖然很多年不見，不過他看起來真的老了也憔悴了。」李照　寸詢她的意見。「想進去看他們嗎？」

「我不知道……」她遲疑了下，想到要去見那位「魏阿姨」就很旁徨。

「那麼等你想好之後再說。」他也能夠體會童海霏的心情，因為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走吧，我們先找個地方吃中飯，司祺想吃什麼？」

司祺牽住案親的大手，仰高小臉。「都可以……爸爸真的可以和我、和媽媽在一起嗎？會不會挨罵？」

「就算挨罵也沒關系，只要能和司祺在一起就好。」李照祺溫言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抬起頭說︰「沒關系，我也會保護爸爸。」

「好。」李照祺一把抱起兒子，因為這句話讓他心中有著滿滿的感動。「那就一言為定。」

「嗯。」司祺揚起紅潤的嘴角說。

童海霏看著他們的互動，總算像對父子了，也表示兒子完全接受這個爸爸，只要孩子幸福快樂，當父母的也就不在乎會受什麼樣的委屈。

★★★

這半個多月來，李照祺只要下了班就直接「回家」，回的自然是有童海霏母子的那個家，忽然覺得原本住的屋子太大、太空曠，也太冷清了。

將車停好，他拿了西裝外套和一些資料便彎進了巷弄內，幾支路燈也照亮了四周，讓李照祺一眼就看見站在公寓大門外的年輕女人。

「李先生下班了？」梁漪兩手抱胸，很客氣地寒暄。

「對……」見她故意擋在自己面前，李照祺怔了兩秒，終于察覺到對方是特地在這里等自己回家。「梁小姐有事嗎？」

她仰起頭，眼神略帶警告意味地直視眼前的男人。「海霏的媽媽和大哥都不住在台北，而我跟她最要好，又是司祺的乾媽，自然要多關心他們母子一點，所以我不得不請問李先生，現在到底打算怎麼辦。」

李照祺毫不猶豫地回道︰「我不會拋下他們母子，會用盡一切來保護他們，直到我父母接受為止。」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要好好記住。」說完，梁漪還算滿意地轉身推開自家大門，朝屋里頭喊道︰「司祺，你爸爸回來了。」

不到一會兒，小小身影從里頭跑了出來。

「爸爸！」司祺咧著可愛的笑臉，一把抱住案親。「你吃飯了沒有？梁女乃女乃有煮晚飯，可以進去吃。」

他伸手揉了揉兒子的頭。「爸爸在公司吃過了，你媽媽還沒回來？」

司祺讓父親牽著自己的小手，然後父子倆一起上樓了。「媽媽說要幫忙包裝出貨，晚一點才會回來，要我們先吃。」

「爸爸有買水果，等一下洗洗就可以吃了。」李照祺拿鑰匙開了門，便先回房間換衣服。

待在客廳的司祺打開電視，正在看卡通，他一面解開襯衫的扣子，一面想著這幾天試著打電話給父母，不過只要听到自己的聲音，電話就馬上掛斷，擺明不想再認這個兒子了，李照祺不由得在床緣坐下來，還是想不出化解的方法。

當李照祺換好衣服，就先走進廚房，把幾顆梨子清洗一下，再削皮切塊，放在盤子里。「過來吃水果！」

坐在電視機前的司祺好不容易才有動作，不過眼楮還是盯著卡通不放。

「叉子給你。」他也坐下來，跟著兒子一塊看。「這部是什麼卡通？」

司祺驚訝地斜睨著父親，神情很不可思議。「爸爸連神奇寶貝都沒有看過？怎麼可能？」

「原來這就是神奇寶貝。」李照祺輕咳一下。「爸爸有听過，不過沒看過，是在演什麼？」

「好啦，我告訴你……」司祺一副很受不了的樣子，不過還是如數家珍的把故事內容告訴父親，一面說還一面比手畫腳。

就在司祺描述的過程當中，童海霏下班回來了，見到父子倆坐在客廳里，肩靠著肩，一塊看卡通的畫面，唇角泛起了抹柔笑。

「媽媽！」見到母親進門，司祺馬上沖過去抱住她。

童海霏彎身親了親兒子的頭頂。「你們都吃過飯了？」

「都吃過了，媽媽呢？」他仰著頭問。

她微微一哂。「媽媽也吃過了。」

「我買了水果回來，先去換衣服，再洗個手，一起吃。」李照祺深深地看著童海霏，鏡片後的目光深黝，彷佛有什麼話要說。

「嗯。」童海霏似乎也看出來了，點了下頭便進房。

李照祺也馬上起身，跟進房間。

「發生什麼事？」她問。

在開口之前，李照祺先張臂抱住她，讓童海霏更擔憂了。

童海霏抬起螓首，憂心忡忡地問︰「到底怎麼了？」

「今天早上大姊打了通電話給我，說再跟我爸媽這樣冷戰下去也不是辦法，想要幫我們。」他松開雙臂才說。

「要怎麼幫我們？」她一臉納悶。

李照祺則是欲言又止地說︰「她說……這個禮拜六約了爸媽出來吃晚餐，我姊夫，還有他們的兩個小孩都會去，想說……可不可以讓司祺也跟著，沒有我們兩個大人在場，也許爸媽會比較容易接受他。」

「可是萬一……」童海霏根本不放心讓兒子單獨去面對爺爺、女乃女乃，怕又受到第二次傷害。

他頷了下首。「我也一樣會擔心，所以才跟大姊說要回家跟你商量，沒有馬上就答應她。」

童海霏抱住自己的手臂。「司祺不過才七歲，要他一個人去面對那些……難听的話，要我怎麼答應？他現在對爺爺女乃女乃的印象已經很差了，要是再來一次，恐怕真的不會喜歡他們。」

「我知道。」李照祺握住她的肩頭。「我再打電話跟大姊說，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好了。」

「……你們怎麼不出來吃水果？」司祺不知何時旋開門把，打開了道門縫，小腦袋探進來問。

李照祺馬上往外走。「好，我們出去，讓你媽換衣服。」

「你們在里面說什麼？」他嘟起嘴問。

「沒什麼。」李照祺一手輕按著兒子的頭。「坐下來把水果吃完。」

司祺才不相信真的沒有。「我听到你們在說爺爺女乃女乃，他們是不是又在罵我媽媽了？」

「不是，你不要亂猜。」他笑著否認。

「他們為什麼這麼討厭媽媽？」司祺實在是搞不懂。「媽媽……是不是很希望他們會喜歡她？」

「嗯。」李照祺苦澀地說。

「我想也是這樣。」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不然母親不會這麼難過。「爸爸，那要怎麼做，爺爺女乃女乃才會喜歡媽媽？」

李照祺深深地嘆了口氣。「爸爸也想不出要用什麼辦法，現在連爺爺女乃女乃都不跟爸爸說話了。」

「這樣喔。」司祺又默默地吃著水果。

等到童海霏洗過了手，也在椅子上坐下，兩個大人將兒子夾在中間。「給媽媽吃一口！」

「很甜。」司祺舉高叉子，將梨子湊到母親口中。

「嗯。」童海霏笑盈盈地嚼著說。

「怎麼爸爸沒有？」李照祺假裝吃味地問。

他「厚」了一聲。「你們都是大人，我才是小孩子，還要我喂？」嘴里雖然這麼抱怨，還是叉了一塊梨子給父親。

兩個大人同時笑了。

「司祺……你還是很討厭爺爺女乃女乃嗎？」童海霏斂起了唇畔的笑，很認真地問著兒子。

听到這句話，司祺垂下頭，怕說討厭，母親會不高興，父親也會傷心。

童海霏依然看著他。「如果讓你去陪爺爺女乃女乃吃飯，你會怕嗎？」

「海霏？」李照祺訝異地望著她，沒料到她會突然改變主意。

她很輕很輕地搖了下頭，想先听兒子怎麼說。「你還是不想去？」

司祺癟了癟嘴，有些不太情願。「如果我去陪爺爺女乃女乃吃飯，他們就不會那麼討厭媽媽了是不是？」

「這不是為了媽媽，而是為了司祺著想，他們不喜歡媽媽沒關系，只希望爺爺女乃女乃會喜歡你。」這就是一個為人母親最大的願望，想要兒子能被祖父母所接受，以及承認。

「要是他們還是不喜歡我呢？」司祺好小聲地問。

童海霏眼眶紅了紅。「雖然結果失敗了，不過也沒有關系，至少我們有試過，以後媽媽不會再勉強你。」

「如果不想去就老實說，不用顧慮爸爸媽媽。」李照祺心疼兒子，擔心又會傷了他幼小的心靈。

司祺低頭想了好久，才說︰「好吧，那我就再試一次，如果還是不行，以後我都不要再去見他們了。」

「好，媽媽答應你。」她抱住兒子，親了又親。

李照祺將他們母子倆都摟在自己的臂彎中，身為一家之主，身為父親，有時候能做的還是有限。

「司祺好勇敢，爸爸以你為榮。」李照祺好高興能有這個兒子。

听到父親夸獎自己，司祺不禁露出可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