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的心跳和呼吸都漸漸恢復正常,已經半躺在裝滿熱水的浴白中,因為無法容納兩個人,所以許詠欣坐在前面,背靠在梁振擎的身前。
「振擎……」她輕撫著覆在胸脯下方的男性手背。
「嗯?」他閉著眼仰躺著。
「……第一次見到藍先生,是在我八歲那一年,我跟我媽去了藍家的別墅,那時的他也不過十二、三歲,卻用著冰冷憎恨的眼神看著我們,那個畫面到現在還一直烙印在腦海中,後來見到了他的母親,是一個很縴細敏感的女人,因為丈夫的外遇,讓她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擊,身體也一直不太好……」
許詠欣听似柔緩的嗓音在浴室內發出回音,也不管身後的男人有沒有听懂,自顧自地說下去。
「原本以為她想見我們母女,是打算給我們難堪,痛罵我和我媽一頓,甚至要我媽自動離開,可是並沒有,她只是看著我媽,然後說『委屈你了』……」許詠欣倒寧願她責怪她們,也不會這麼愧疚。
「我媽听了之後當場痛哭失聲,跪下來請求她的原諒,說她什麼也不求,只求一個月見那個男人一面,就算心里有再深的罪惡感,還是不肯主動離開那個男人,那時的我雖然還很小,卻也知道這是錯的,傷害了人家,又有什麼資格去跟對方談條件,可是藍先生的母親還是答應了,她真的太善良太好了,相形之下,我媽就顯得太自私……」
處在震驚驚中的梁振擎靜靜地傾听著,再把前因後果連貫在一起,終于明白她說不出口的「秘密」是什麼了。
「也就從那一天起,讓我更加下定決心,絕對不當小三,不能因為想要保有自己的愛情,而去傷害另一個女人……」許詠欣吸了吸氣。「我媽過世之後,跟藍家就再也沒有來往,直到離開你的那一天,才又去見了藍先生,雖然他不承認我跟他是兄妹,但是至少沒有把我趕出去,也答應幫忙,只不過有個條件,那就是往後一切都要听他的。」
梁振擎完全明白了。「所以才會替電視購物台拍廣告?」
「嗯,其實我之所以會答應,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基于內疚,畢竟我和我媽的出現,傷害了他的母親……」她澀然一笑。「不過他雖然恨我,還是讓我住這麼好又舒適的房子,生下寶寶後,又讓人安排我去坐月子中心,所以真的要感謝他,只要他開口,不管是什麼我都會盡力去做。」
他親吻著許詠欣的額際。「為什麼突然決定告訴我?」
「那是因為……在愛我和我愛的人面前,說出這個『秘密』,應該不會再那麼沉重,那麼令人難過。」因為相信愛她的那個人願意分擔一部分的痛苦。
「現在的感覺呢?」梁振擎從背後摟著她問。
「感覺輕松不少……」許詠欣輕輕地揚起唇角。
「那就好。」他欲言又止。「我……」
「什麼?」她有點困了。
「沒事。」自己心中的「秘密」何時才說得出口?
等浴白的水開始涼了,他們才穿上睡衣,從浴室出來。
「你先去睡吧。」見她猛打呵欠,梁振擎這麼說。
以為他要處理公事,許詠欣沒再問太多,便先去睡覺了。
梁振擎坐在電腦桌前,從風衣口袋內找出一包煙,才要用打火機點燃,想到在房里睡覺的母子,不想讓他們吸到二手煙而作罷。
「是應該戒掉了……」他對自己說。
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客廳,電腦螢幕發出的光芒,映照在梁振擎諱莫如深的臉孔上,不知坐了多久,才將它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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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濕冷的天氣過去了,溫度也開始回升。
星期六的早上,難得可以待在家里休息,簡單地吃過早餐,父子倆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玩積木。
「……好,那待會兒見,拜拜。」許詠欣跟石佳佳講完電話,也過來加入他們。「等一下我要出去,因為原本要拍這次珠寶廣告的模特兒昨晚不小心摔車,還受了點傷,只好臨時換人,因為這是購物台的自營品牌,藍先生就要她打電話給我,雖然有點倉促,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
「珠寶?」梁振擎抬頭看著她。
「嗯,不過只會拍到手的部分。」
他牽起許詠欣的縴縴玉手,果然柔軟白皙,光滑無暇,沒有皺紋、青筋突出、血管暴露的問題,確實相當適合戴上各式耀眼的珠寶。
「只要不露臉就好。」這是他最後的讓步。
許詠欣有些明知故問︰「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男人。」這句話便可以說明一切。「當初你們是怎麼談的?要多久才能還清?」
「當初的協議是等寶寶上了小學,我就可以出去找工作,不必再依靠藍家……」她大概猜得到梁振擎心里在想什麼。「振擎,我還是決定依照當初說好的,你千萬不要跑去跟他談,否則會給人家一種利用完了,已經不再需要,就可以說話不算數的感覺。」
「你不要光會替別人著想,他未必真的在乎。」梁振擎可是听過不少對方在商場上的風評,只在乎對方有沒有利用價值,其他不重要。
她微微一哂。「不管他在不在乎,我只想做到心安理得。」
「好吧,這件事就听你的。」如果能讓許詠欣心里的歉疚減輕些,他也只能接受,否則根本不可能答應。
「謝謝。」
一直被冷落在旁邊的寶寶,有些不太高興,伸出小手拍打父親的手臂,吸引注意。「把拔……積木……」
「他現在整天叫爸爸,都不叫媽媽了。」許詠欣有些吃味。
梁振擎隨手拿了一塊紅色方形積木疊上去。「只有玩的時候會叫我,要是想睡覺了就會一直叫媽媽……寶寶要哪一塊積木?」
「這個……」寶寶馬上拿了一塊綠色三角形積木疊在最上面,見到父母拍手稱贊,就害羞地蹭進母親的懷中。
他模了模兒子的頭,心中一動。「寶寶今天就讓我來帶。」
「你確定沒問題?」她打趣地問。
「我想帶他回去給我爸媽看。」梁振擎說出心里的要算。
雖然許詠欣說過想要一個人去面對,可是當初無法為她做的,這次梁振擎必須搶先一步去說服父母,也是他欠她的。
因為幸福不是光靠一個人努力就能得到。
許詠欣怔了一下,這陣子沒有開口問,並不表示忘了,只是在等待兩位長輩開口。「他們不想看到我,我還是要主動去見他們。」
「我先讓他們看孫子,不要擔心,至少面對寶寶,不會擺臉色,或說什麼不好听的話。」他安撫地說。
「可是……」她還是不太放心。
「相信我。」
「好。」許詠欣下意識地抱緊兒子,也對自己發誓,如果他們讓寶寶受到一點委屈,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就這樣,當石佳佳來接她之後,梁振擎便帶著兒子回到位在淡水的家中,因為事先打過電話,確定父母今天會在家,這才開車過去。
當地一聲,電梯來到十一樓。
寶寶的哭聲馬上傳出來。「嗚嗚……哇……馬麻……」
「媽媽有事出去,晚一點才會回來,爸爸帶你來看爺爺女乃女乃,他們一定會喜歡寶寶的……」他一路上試著跟兒子講道理,不過顯然沒用,幸好已經來到父母的住處門前,先將媽媽袋放在地上,費了一翻功夫才把大門打開。
「馬麻……」他哭得更大聲。
待父子倆踏進玄關,哭聲立刻驚動了在屋里的雙親。
「爸爸泡ㄋㄟㄋㄟ給你喝好不好?」梁振擎一面月兌鞋一面問。
「不要……馬麻……」
正在客廳說話的梁父和梁母看著兒子抱了個孩子進來,兩人都僵住了,不約而同地盯著頭戴小白兔護耳毛線帽的寶寶,豆大的淚水不斷滾下來,任誰看了都會心疼。
「爸、媽。」他狀若無事地打招呼。
「呃,這個孩子……」梁母看著被抱在手上的寶寶,淚水掛在睫毛上,哭到鼻子都紅通通,真是好可憐又好可愛。
「因為詠欣有事出去,所以我就帶寶寶過來,或許你們會想看看他。」梁振擎覷著因為見到陌生人,而縮進懷中的兒子。
「把拔抱……」寶寶抽噎一聲。
「爸爸不是抱著嗎?要不要喝水?」他想將兒子先放在沙發上,不過寶寶說什麼都不肯下來。「你不下來,爸爸沒辦法幫你弄……」
用眼角偷覷了梁父和梁母一眼,寶寶很害羞趴在父親的肩頭上,兩手巴住他的脖子不放。
見到這一幕,梁母差點就要伸手去抱了。
梁父冷哼一聲。「我可沒說想見他。」
「這個我知道……」梁振擎只好一手抱著兒子,另一手拿出放在媽媽袋里的保溫瓶,旋開蓋子,倒一些熱開水在事先裝了冷開水的女乃瓶中,搖晃幾下,再確定溫度是否剛好。
「因為寶寶是你們的孫子,我必須這麼做,以後真的不想見,我也不會勉強。」他將女乃瓶塞進小手中,「來!喝水……」
寶寶咬著女乃嘴,一面喝水,一面看著兩個沒見過的陌生人。
「我可還沒有承認他是我們的孫子。」梁父頑固地說。
將月兌下的風衣丟在一旁,梁振擎抱著兒子在義大利真皮沙發上坐下,又彎身從媽媽袋里找出小手帕,動作稍嫌生硬地擦著小臉上的斑斑淚痕。
「難道一定要去驗DNA,你們才肯承認?」他又問一次。
梁母看了丈夫一眼。「我跟你爸談過了,如果驗了DNA之後,確定這個孩子真是你的,我們當然可以讓他姓梁。」
「寶寶姓什麼不是重點,就算他這輩子都姓許,還是我的兒子……」
「如果他真的是你的,當然要姓梁。」梁父氣呼呼地說。
梁振擎淡淡地問︰「為什麼?就只是為了傳宗接代?」
「這還用說嗎?」
「其實詠欣的體質本來就不容易懷孕,可是我愛她,就算她真的不能幫我生孩子,也決定用收養的方式,所以寶寶的到來,可以算是個奇跡……」瞅著兒子眼楮半閉,快要睡著了,便拿開女乃瓶。
寶寶馬上驚醒過來,把女乃瓶又搶回去。
「要不要給爺爺女乃女乃抱抱?」他比了下雙親,低聲詢問兒子。
「不要……」寶寶用眼角偷覷了下梁父、梁母,盡避還小,不過可以感受到不友善的氣氛,本能地往父親懷里鑽去。
他輕拍兒子的背。「好,不要抱。」
「這麼大的事,你應該早點說才對……」梁父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兒子的決定很不能諒解。「她到底是哪一點好?為了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做這麼大的犧牲,真是太傻了。」
「如果詠欣的母親不是個第三者,你和媽也答應讓我們結婚,婚後卻發現她不能生,用盡鎊種辦法還是無法懷孕,你們會怎麼做?」梁振擎眼中閃過一絲痛楚,還是瞬也不瞬地直視父母,仿佛作出了某種困難的決定。
「難道要我們離婚,或者……跟當初生下我一樣,拿錢去跟另一個女人借卵子和子宮,只為了擁有一個親生骨肉?」他終于還是和父母攤牌了。
話才出口,梁父和梁母的臉色馬上大變。
梁母用手捂住嘴,眼眶泛紅。
「你……在胡說什麼?是誰跟你說的?」梁父大罵。
原來快要睡著的寶寶被聲音嚇到,癟起小嘴,就快哭出來了。
「爺爺說話太大聲了,不怕、不怕,有爸爸在……」他輕輕地拍哄,幸好很快地平靜下來。「念國二的時候,女乃女乃跟我說的。」
梁振擎知道這麼做很殘忍,卻不得不將「王牌」打出來,因為心結一天沒有打開,他跟父母之間的交流永遠停滯不前。
「你女乃女乃那時得了失智癥,她說的話不能相信。」梁父努力保持冷靜,馬上矢口否認。
「女乃女乃那時的確已經不認得我了,還問我是誰,我就說我是誰的兒子,女乃女乃听了很生氣,說她的二媳婦根本不能生……」梁振擎有些意外自己居然能這麼平心靜氣地談論這件事。
「我一直解釋我真的是爸的兒子,女乃女乃就大發脾氣,叫我不要騙她,還趕我出去,正好大伯也來了,我就拜托他跟女乃女乃說,我真的是她的孫子,大伯父就安慰我女乃女乃因為生病了,才會不認得人,要我別想太多,沒想到的是女乃女乃把大伯父誤認為爸,很擔心地說以後他如果沒有兒子該怎麼辦,要不要再去問問看有什麼偏方可以吃……」
說到這里,客廳已經響起梁母低低的啜泣聲。
他睇向哭泣的母親,臉上掠過一抹于心不忍。
「我愈听愈覺得不對勁,一直逼問大伯父,他才不得不把真相說出來,原來我是爸媽當年私下委托願意鋌而走險的醫生,花錢找了個女人生下來的,听說在那個年代,很多不孕的夫妻都是這樣偷偷地做……」
「媽,對不起,我答應過大伯父,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把這個秘密一輩子放在心里,我知道媽是為了幫爸生個兒子,吃了很多的苦,可是礙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觀念,才不得不這麼做。」梁振擎先低頭賠不是。「在我心目中,能被我叫一聲媽的也只有你一個。」
梁母听了這番話,早已泣不成聲了。
而梁父不承認也不行了。「難怪從國二開始,你就變得不太喜歡說話,也不愛笑了,雖然不能說是變壞,卻不再跟小時候一樣听話。」
「我可以理解你們想要一個流著自己血脈的兒子,而不要收養的心情,但還是忍不住會想,生下我的那個女人究竟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住在哪里,這麼多年來有沒有想過我,這些問題困擾了我好多年……」他自嘲地笑了笑,「萬一生下來才發現有殘缺,或是你們無法真心疼愛,那麼我也不過是用來傳遞香火的工具,只要這麼想,自然而然的就不願再听從你們的安排,更不喜歡听到你們說全是為了我著想,要我怎麼做才對的話,既然出生不是我能決定,那麼未來的人生應該掌握在我手中,而不是你們。」
「我只是想要有個可以傳宗接代的親生兒子,你媽承受的壓力也不會再那麼大了。」梁父固執己見地說。
梁振擎看著兒子可愛天真的睡臉,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
「雖然你們的想法也沒錯,卻一直無法讓我打開心里的結,是寶寶讓我明白,想要擁有親生骨肉不是為了傳宗接代,應該說是天性,沒有當父母的不想擁有屬于自己的孩子,我沒有權利去責怪你們……」
他輕扯了下嘴角,眼泛淚光,「只不過對于當時還在念國中的我來說,整個世界完全失控,眼看就要四分五裂,只能拼命地抓住身邊的東西,一旦掌握了、控制住了,就緊緊地抓住,才會有一絲安全感,要不然就仿佛下一秒會被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頭一次听兒子傾訴內心的感受,讓梁父不僅心痛,也大為自責,本以為這個秘密永遠是個秘密,想不到兒子不但早就知情,還痛苦這麼多年,可是想要有個跟自己同樣血脈的兒子,也是人之常情。
「你想見她一面嗎?」梁父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對方的身分和資料必須保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過還要先確認當年那個醫生在不在,說不定已經過世。」
「她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和家人了,我不想去打擾,其實……也不是真的很想見到她。」他無法形容內心的感受,更不是見與不見這麼簡單,「何況我已經有媽了,要是去見那個婦人,媽心里會更難受。」
聞言,梁母眼眶又濕了,因為這三十年來,總是擔心兒子會發現這個天大的秘密,甚至不再認她,如今這個恐懼解除了。
「爸不能接受詠欣有個當第三者的母親,那麼生下我的那個女人又該叫什麼?如果她的出身好,也不需要為了錢,甘冒懷孕和生產可能帶來的風險,替不認識的夫妻生下孩子,她跟詠欣一樣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這才是梁振擎真正想要表達的。
「那、那不一樣……」梁父有些辭窮。
「哪里不一樣?爸需要一個兒子,所以可以不介意,這種想法未免太怎麼了,當詠欣以為我要跟別的女人結婚,不想步上她母親的後塵,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不告而別,已經證明她並不想傷害到任何人,這樣還不夠嗎?」
「自從找到詠欣之後,是她讓我學著去面對內心的恐懼,也漸漸懂得表達自己的愛,這是過去的我絕對辦不到,也早就遺忘的本能,或許爸和媽真的無法接受她,可是我不想再失去她了……」梁振擎深吸了口氣,毫不保留地說,「所以先跟你們說聲對不起。」
他只好選擇讓父母失望。
客廳內,除了梁母的吸氣聲,沒有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