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也不知唱到哪一出了,縴櫻听見鑼鼓的聲音仍在喧囂,不過,卻離她很遠很遠。
書房里栽著一種蘭花,散發淡淡的香氣,忽然讓她覺得如夢似幻。
蘇品墨很沉默,下午的陽光從竹簾透進來,灑在他的身上,明亮又柔和,正如蘭花的氣息。
她立刻聯想到一個詞——君子如蘭。
「你早就知道了?」縴櫻猶豫著,終于還是開口問道。
「看見那男人的臉了嗎?」蘇品墨淡淡一笑。
她搖搖頭。
這世上所有男子的臉,都不及眼前的他俊朗吧?她真搞不懂,有了這般賞心悅目的丈夫,為何喬雨珂卻不知珍惜。
若換了她,就算一開始是因為家族聯姻、沒有多少真感情,也定會在日積月累中,讓這份感情刻骨銘心。
「那是曉喻坤。」他坦言道。
縴櫻大為吃驚,一是為他的坦白,二則為這情夫的名字。
「少女乃女乃……」她忍不住道︰「怎麼會跟曉喻坤……」
「她姨媽家在京城,有一年去住了好一陣子,正巧她姨媽喜歡听曉喻坤唱戲,常常把對方請回府中,所以就相識了。」蘇品墨澀笑,「曉喻坤長相英俊、身手不凡,天下女子沒人會不喜歡吧?」
縴櫻不知該如何回答。按理說,男女兩情相悅,無論對方條件如何都不該做評判,但她怎麼都無法理解,曉喻坤哪里能跟蘇品墨相比?
天下的女子,但凡有心、有眼,都會選擇蘇品墨吧?
雖然對方是與他毫無感情的女子,但身為人夫,總會在乎顏面吧?
縴櫻凝視著他,每一個細微表情都不放過,然而,終究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的平靜,像是厚厚的冰層,讓人看不見河底的動靜。然而,這樣的平靜卻讓她覺得悲哀,一如這冰層上的寒冷。
她很想出言安慰,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忽然發現,蘇品墨原來這般可憐,心儀之人嫁作他人婦,而自己的娘子卻另有心儀之人。
世間最大的悲哀,便是在各種錯失之間流離,仿佛浮萍,沒有屬于自己的幸福根基,縱有萬貫家財,又有何用?
「爺……」她輕輕開口,「既然少女乃女乃鐘情于曉喻坤,抓到他倆偷歡的把柄看來也不是難事,何不……」
「那我蘇府豈不是要顏面掃地?」他立刻反對,「我也想過,就用這個借口休了她,料想她父親也不敢再多語。可傳揚出去,終究還是于我無益。」
「爺是希望……」她似乎有點明白他的想法了。
「我希望她能主動求去,不要給我添麻煩,你懂嗎?」蘇品墨沉下眸子。
雖然,他語意狠絕,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待喬雨珂不至如此。
他的外表給人冰冷淡漠之感,可她知道,他心底是暖的,就像天寒地凍之中的一汪溫泉,不為人知地流淌著。
「妾身懂了。」縴櫻當下頷首。
「好,那就看你的了。」他緩緩道。
說實話,該怎麼辦,她也茫然無頭緒。要說她有天大的本事能把喬雨珂氣走,任誰都不信吧?連她自己……也不自信。
「少爺——」忽然,順嬤嬤在門外叫道。
「什麼事?」蘇品墨掉過頭去,不再看她。
順嬤嬤掀簾走了進來,看到縴櫻,怔了一怔。「喲,姨少女乃女乃也在這兒啊,教老身好找。」
「對了,知州大人!」縴櫻這才憶起,「爺,是我不好,都忘了告訴你,知州大人還在等著呢!」
「知州大人已經回去,」順嬤嬤答道,「臨走前,倒也沒顯露出什麼不快。」
「哦,大人親自來過了?過兩天還份大禮也就是了。」蘇品墨倒是不大緊張,「今日事忙,想必他能理解的。」
「少爺……」順嬤嬤瞅了縴櫻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就說吧,從今以後,姨少女乃女乃也不是外人了。」
「呃,是、是……」她低下頭回應,「老身只是想問問,今晚……少爺還要守著嗎?」
「哦,又到日子了?」蘇品墨突然像是憶起了什麼,「當然要!沒弄清楚真相之前,我會親自守著。」
「那老身就下去打點了。」順嬤嬤仿佛帶著一肚子秘密,轉身速去。
縴櫻不由好奇,「守什麼?」
「今晚你若不累,就跟來看看好了。」他一笑,諱莫如深。
她縱使滿臉不解,卻也沒有多問。
蘇府有太多的隱諱,她不急著探詢,相信慢慢有一天,終究能知曉。
「來,咱們去听曉喻坤唱最後一曲吧。」蘇品墨牽起她的手,「听完,咱就送客。」
她喜歡他這樣牽著她的手,溫暖的大掌,將她的柔荑盈盈一握。若是能永遠這樣握著、做他身邊的女子,何其有幸……可惜,她只是一個臨時的冒牌貨。
來到戲台下,曉喻坤在觀眾的掌場中再度登場。這一次,他唱的仍是武戲,卻是一出縴櫻從沒听過的戲——「刺紅袖」。
「刺紅袖?」縴櫻不解地問蘇品墨,「听上去倒像是花旦的戲呢。」
「這是說一名俠客的故事。」他細細解釋給她听,「這名俠客曾在危難關頭得一女子相助,他一心要報答女子的大恩,卻听聞女子婚後十分不幸,其夫為了小妾時常冷落虐待她,俠客一怒之下,便將其夫及小妾一並殺了。」
「看上去像是懲惡揚善的故事,為何听來卻如此可怕?」縴櫻微笑。
「你也有同感嗎?」蘇品墨亦笑了,「從前好像也只有我認為這個故事極其可怕,其他人卻皆是喝采。」
是嗎?看來,他倆還真有些心意相通,至少,並非南轅北轍的兩個人。
不知為何,知道了這一點,她竟暗自高興。
戲台上曉喻坤正打斗得精彩,無數纓槍正飛向他,而他一轉身,一踢腳,仿佛旋風一般,纓槍如飛花四落。
縴櫻正要大聲叫好,忽然,她看到曉喻坤冷箭般的目光朝她射來。直覺似的,她的身子剛巧微微一避,噌的一聲,竟有一支纓槍凌空飛起,直刺她的所在。
誰也不知道,她是有武功底子的,可就算她及時躲避,還是著了道。
四下賓客一片驚呼,纓槍 過她的脖頸,劃出一道血口子。
「縴櫻——」蘇品墨叫道。
他的聲音如此焦急,充滿了關切,讓她頗為意外,而後,似有暖流滑過心口。
「無恙嗎?」他幾乎在同一時間便湊上前察看她的傷勢,反應真像極了她的夫君。
待到他確定她只是受了一點兒小傷,便轉身看向戲台。
喧囂的鑼鼓聲已經停止,曉喻坤立在台上,與蘇品墨遙遙相對。
這一刻,是兩名男子無聲的對峙。
縴櫻猛然領悟,方才那一槍絕不是意外,就像「刺紅袖」這出戲的劇情一樣,深愛著喬雨珂的曉喻坤,在替心上人報復。
「新夫人沒事吧?」曉喻坤朗聲問道,「蘇公子,請原諒在下一時失手。」
分明是在道歉,語意中卻沒有絲毫歉意,反而像在挑畔。
蘇品墨自然也明白對方的意圖,只是淡淡一笑,接著便將目光移回縴櫻身上。
四下賓客顯然被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得呆了,皆有些不知所措。
「傷口還挺深的,若留下疤痕那就不好了,」蘇品墨瞧著她的傷勢,故意夸張道,「來人,去請少女乃女乃來!」
這個時候,請喬雨珂來做什麼?
「諸位,掃大家的興了。」接著,他站起身來對四下賓客抱拳道︰「恕蘇某不能久陪了,今日的戲就此散了吧,若諸位賞光留下來用晚膳,請先挪步花廳用些茶點。」
賓客皆是知趣之人,與蘇品墨寒暄了幾句,紛紛離去了。
他攙著縴櫻回到廂房之中,不一會兒,曉喻坤卸了妝,也跟來了,並送上金創藥一瓶,以不歉意。
「這藥是在下用慣了的,雖算不得靈丹妙藥,但的確有效。蘇公子,這次不慎傷了新夫人,在下這多年的名聲也算是毀了。」
「坤老板不必介懷,」蘇品墨的笑容中滲出寒意,「再大的角兒,也有失手的時候,俗話說刀槍無眼。」
縴櫻初時只覺得脖間辣辣的,此刻才感到疼痛起來,而且,越來越痛。
順嬤嬤把金創藥敷上傷口時,喬雨珂正好走了進來,發現曉喻坤也在場,不由吃了一驚,很顯然,下人並未告知她詳情。
「出什麼事了?」她看看負傷的縴櫻,又看看臉色凝重的曉喻坤,而她那向來篤定的丈夫,此刻依舊一臉沉著的笑意。
「夫人來得正好,」蘇品墨道,「縴櫻不慎被坤老板所傷,盼夫人慷慨,賜些瓊花玉脂粉吧。」
喬雨珂霎時領悟過來,投向曉喻坤的目光帶著責備。
「坤老板好不當心啊,怎麼就傷了我這妹妹呢?」
曉喻坤的臉色不由微變。明明是替心上人出頭,卻遭來心上人如此數落,誰都會失落吧?
「當下是請夫人取些瓊花玉脂粉來才好。」蘇品墨卻重復道。
「瓊花玉脂粉?」喬雨珂挑眉地說︰「那東西精貴得很呢,連我都舍不得用,相公卻要拿來討好新人,這話說得真教我寒心。」
「新人進門,夫人似乎還沒送什麼見面禮吧?」他卻笑道,「就把這個當見面禮吧。」
「我沒那麼大方,」她臉色極不好看,「這些年來,不論什麼女人你都往家里娶,要個個都送見面禮,我喬家都要空了。」
「這麼說,夫人是舍不得了?」蘇品墨冷笑問。
喬雨珂抿唇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