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居正室 第6章(1)

「小妾?」周秋霽看著妹妹,幾度欲言又止,「冬痕,你跟姊姊說實話,蘇品墨真的沒有……逾禮嗎?」

周冬痕,是她真正的名字。此刻,面對二姊,她不再是來歷不明的江湖女子縴櫻,她有名有姓。

「二姊,你不相信我嗎?」周冬痕道,「就算我有這個念頭,人家蘇公子還未必肯親近我呢。」

她說著說著,不由得笑了起來,仿佛這話的確好笑,又似乎是為了掩飾尷尬。

苞著蘇品墨入了京,在丞相府小住,丞相夫人正是她的親二姊,不過,誰也不知道,有她這個正牌小姨。

本來,她是何等風光的出身,可現下,卻隱姓埋名,甘當側室,听來真有些荒唐。

「冬痕,你這又是何必?」周秋霽嘆了一口氣,「就算為了贖罪,什麼法子不行,偏偏要如此屈辱……」

「若非如此,我怎能接近蘇家?」她有些悲涼地道。

「接近蘇家有千萬種方法,比如去當個奴婢,也比現下強些,」周秋霽凝視著妹妹,「別告訴我,你是因為真愛上了蘇品墨,所以甘願如此。」

周冬痕心尖一緊,不自覺拉了拉衣襟,仿佛這麼做能封緊差點兒被抖落出來的秘密,然而,周秋霽的目光如此銳利,將她裝著秘密的地方劃出一道口子。

也罷,她憋了這麼久,難得遇到至親,此刻不訴說,更待何時?

「怎麼,你真愛上他了?」周秋霽讀懂了她的表情,瞪大雙眸。

「要怪,只怪我從前了解得太多……」她澀笑道。

為了所謂的贖罪,她諸方打听關于蘇府的一切,知道最多的,自然是蘇品墨。

原本,她以為他只是一個紈褲子弟,坐擁萬貫家財,花心,一事無成。然而,越是了解,她對他越是著迷。

她曾見他在楊柳綠堤的河畔暢飲,對酒當歌,豪放吟詩。她曾見他策馬在萬花叢中,濺起一灘春水,身姿矯健。她曾見他對弱者施以同情,對強者付以冷眼,在不卑不亢中談笑風生。

蘇品墨,並非羸弱的富家公子,對她而言,更像一個值得仰慕的俠客。

「他知道嗎?」周秋霽忽然問道。

「知道什麼?」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愣愣地反問。

「你對他的心意。」周秋霽微微笑。

周冬痕倏地雙頰微紅,又猛地憶及了什麼,嫣紅變成陰霾。

「二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怎麼可能呢?」

「因為當年的事?」周秋霽安慰妹妹,「其實,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知道呢?當年的事,就算查出來,別人也會以為是我的錯……」

「二姊!」因為激動,她的聲音不禁揚高了幾分,「我怎能讓你替我背黑鍋?遲早有一天,我會……」

「噓!」周秋霽按住她的嘴唇,澀笑道︰「事情已經這樣了,誰擔這個罪名又有何關系?

我倒希望,你能跟意中人甜甜美美的,不像我這般……」

她的語氣滿是落寞,倒讓周冬痕擔心起來。

「你和姊夫不睦嗎?」

「沒有啊,」周秋霽掩飾道,「你姊夫待我很好……現在說你的事,怎麼扯到我頭上來了?」

周冬痕感到困惑,也不知該不該相信姊姊。

這些日子,依她的觀察,姊夫表面上的確對姊姊不薄,可就是讓人覺得不太對勁,仿佛兩人之間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

「妹妹,听我一句勸,」周秋霽又道,「你若真喜歡蘇公子,不必糾結于過往,當年之事純屬無心之失,況且亦有奸人陷害的可能。蘇公子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會記恨你的。」

「就算沒有當年之事……」周冬痕心下忽生黯然,「他心里喜歡的人,也不是我……」

「你是指喬雨珂?」周秋霽問。

「世人都說蘇少爺與少女乃女乃是前世冤家,」她徐徐道,「可我知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又如何?」周秋霽不禁感到好笑,「要和睦早就和睦了,怎會拖到現在?一定有什麼間隙是永遠無法彌合的。」

周冬痕凝陣,仿佛意識到,姊姊這番話亦有道理。

「來,這個給你。」周秋霽忽然握住妹妹的手,在腕上系上一條紅線。

「這是什麼?」她有些詫異。

「從前我到月老廟求的,」周秋霽微笑,「不久就遇到了你姊夫。」

「這麼靈驗?」她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眸。

「是啊,我與你姊夫在紫藤詩會上相識,原本以為只是一面之緣,誰知家逢變故之後,仍能與他結為連理,」周秋霽嘆了一口氣,「所謂月老牽線,看來並非傳說……」

周冬痕盯著那條紅線,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雖然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線,看來卻如此明麗奪目,仿佛天然熠熠生光。

「你若真喜歡蘇公子,就該替自己爭取一個機會,」周秋霽鼓勵道,「趁著當下有緣相聚時,好好把握。」

聞言,她心底卻忽然猶豫了起來。

原本,她只是抱著贖罪的念頭,從無半點非分之想,可姊姊這番話,仿佛蝴蝶扇動翅膀,揚起一陣馨香的風。

人有貪念,亦有私欲,她並非聖人,不能免俗。

「爺,我們這是去哪兒?」

馬車一晃一晃,周冬痕打起簾子,看著窗外的冬景。落葉早已飄盡,光禿禿的枝椏襯著灰藍色的天空,沿途頗為無趣。

「入京好一陣子了,也沒能帶你到處逛逛,」蘇品墨露出一個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疼寵笑容,「今兒個風小,正好到京郊走走。」

呵,京城是她的故鄉,何須逛呢?這附近一帶,她估計比他熟悉多了。

遙想起童年時,她有不少自己挖掘出來的好去處,可惜不能帶他去,否則會有意思得多。

「爺……我听說……」她猶豫片刻,方開了口,「少女乃女乃也到京城來了?」

自她與蘇品墨入京後,喬雨珂不久也巴巴地趕來了,不過,倒沒與他們會面,只獨自住在姨母家中。

「她每年總要入京幾次,添置新衣首飾,」听她提起喬雨珂,蘇品墨立即黯下神情,淡淡道,「沒什麼稀奇的。」

「我還以為少女乃女乃是專程為爺來的呢。」她微笑地說。

「怎麼會呢?」他似是為了回應她的笑而勾起唇角,卻不自覺帶了些許苦澀,「說是為曉喻坤而來,大概更有可能一些。」

「爺,你有沒有想過……」她忽然鼓起勇氣,暗示道︰「天涯何處無芳草。」

「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一怔,沒料到她會突發此言,思忖片刻,頷首回道︰「不錯,世人都會這麼說,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那是因為爺還沒遇上真心喜愛你的女子,」她抿了抿唇,「若有另一個人懂你敬你,為了你能付出所有……爺還會執著于舊情不放嗎?」

「我不知道,」蘇品墨搖頭,「我又沒有遇到,怎會知道?」

是呵,事不到臨頭,任何人都不會知曉自己的反應。而這些反應,又往往出人意料。

周冬痕左手伸入袖中,觸模著右腕上那條紅線,胸中仿佛有萬千潮涌。

姊姊鼓勵她向蘇品墨示好,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膽量,然而,有些話終究還是難以開口。

就算沒有當年蘇品煙之事,她身為姑娘家,想親近愛慕的男人,依舊會礙于羞怯和忐忑。

一個人,所想和所做,通常都是天差地別的。

「爺,」馬車忽地停下,小廝在窗外稟報,「到地兒了!」

蘇品墨本來平靜的表情微斂,掀開簾子,下了車。

這是哪兒?周冬痕有片刻迷惑,望著這似曾相識的郊道,忽然,她猛地一驚,心尖狂跳。

沒錯,就是這兒、就是這兒……當年,她撞倒蘇品煙的地方。

她怎能忘記?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背負著今生贖不盡的罪,從那個天真活潑的少女變得寡言失笑、夜夜被惡夢糾纏。

「東西呢?」蘇品墨對小廝道。

小廝捧著鮮花素果、白蠟香爐,置于地上,一看便知是為了祭奠蘇品煙。

蘇品墨燃了香,默默祈禱了什麼,而後,又怔怔地站了很久。

周冬痕不知此刻該說什麼、做什麼,她什麼都知道,卻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特別是在這良心難安的一刻,更顯困難。

就像胸口堵了大石,她難過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可她還是得繼續偽裝。

「當年,我妹妹品煙……就是死在這里。」蘇品墨回眸對她道。

「這兒?」她不知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只能艱澀僵硬地回道︰「為什麼……是這兒?」

「她進京探友,被一匹瘋馬撞倒了,不治而亡。」他的眉宇之間有著深深的悲傷,「從那以後,母親就病倒了,再後來,你也知道了……」

「哪里跑出來的瘋馬呢?」周冬痕開始感到害怕,也不知他知曉多少真相。

「這件事,我一直在查,」蘇品墨道,「現下總算有些眉目了。」

她的雙頰倏忽蒼白,恐懼像一張冰涼的大網,悄悄籠罩她全身。

無論如何,他都會查到她頭上吧?不敢想像,到時候,他會如何恨她……她,又要如何自處……

呵,她太天真了,怎會自信能果得他的喜愛呢?隔著如此深仇大恨,他又怎能接納她?

觸模腕上的紅線,她的心尖滲出酸澀,像被巨大悲傷壓榨出來的水滴,一滴又一滴,落在迷茫里。

「你老模手腕做什麼?」蘇品墨注意到她的異樣舉動,「扭著了嗎?」

「不……」她沉默片刻,忽然將紅線扯了下來,「其實,這里有一樣東西……想送給爺。」

「哦?什麼東西?」他感到意外。

周冬痕將那條紅線拿出來,系到他的手腕,卻一直微低著頭,不敢迎上他詫異的眼神。

「這是……什麼?」蘇品墨顯然大為不解。

「月老廟求的,听說很靈的,」她低聲道,「妾身想送給爺……希望爺與少女乃女乃能解盡心結,團圓和美。」

他凝視著她,這番祝福出乎他的意料,卻似乎讓他微微感動了。他看著她如蝶翼般顫動的長睫,之下仿佛藏著無限淚水,輕輕一眨眼,便會淚如泉涌似的。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不想真的明白。

冬季的長風在祜枝間劃過,本來刺骨的冰寒,此刻,他卻不覺得冷。

蘇品墨覺得有些恍惚。

很少有消息能讓他心情如此驛動,但接踵而來的,便是迷茫。本來,他應該高興的,但現下不知為何,怎麼也歡喜不起來。

他的腳下有些飄乎乎的,仿佛踩在雲端,通身都不太踏實。

這個時候,他很想找個貼心的人說一會兒話,唯有如此,才能讓他踏實一些。

「姨少女乃女乃呢?」辦完正事回到丞相府,他對下人如此問道。

問完以後,他自己也是一怔。

曾幾何時,她倒成了他傾訴的對象?不知不覺地,他就是想見她、跟她說一會兒話,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成為每日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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