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漣漪望著周皇後背影,一陣悵然。本來巧意討好,期待能拉攏兩人的關系,不料,局面似乎更糟了。
她回眸看向令狐南,只見他亦盯著自己,先前臉上維持的一絲冷笑蕩然無存,俊顏涌現讓她害怕的肅殺神情。
她記憶中的他,一向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何曾有過如此狠惡的表情?一時間,看得她全身僵住。
「公主閑著無事?」徐久,他冷冷的聲音打破沉默。
「無……事。」她不明其意,猶豫地回答。
「那就請公主隨南走一趟,一同祭奠母妃。」
他開口邀請,是否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此刻莊漣漪說不出是喜是憂,只能怔怔地點頭。
「還請殿下稍候片刻,漣漪準備鮮花素果……」
「不必了,」他馬上駁回,以命令的語氣道︰「東西早已備妥,只要人到了就行。」
從小到大,就連父皇也不曾如此冷硬地跟她說話,如今,她卻只能把不悅往肚里吞。
令狐南也不看她,提腳便走,直至幽深的閣宇。
莊漣漪才入宮幾天,對這里並不熟悉,且因為兩人新婚,宮中到處張燈結彩,偏偏這里卻冷僻得很,還沒入內,便感到一陣陰氣迎面襲來,令她心中一顫。
令狐南推開沉重的木門,桌椅雖是舊物,室內卻打掃得縴塵不染。紗簾中供著一方靈牌,想必是榮嬪的牌位。
莊漣漪連忙拈了香,在他的身畔跪下,誠心祝禱,祈盼榮嬪在天之靈,可以保佑他們夫妻和睦。
令狐南痴痴望著那香煙繚繞,沉默無語。
「公主--」他終于開口,一向清明的嗓音竟略帶沙啞,「公主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殿下請講。」
「請公主以後不要再讓母後到寢宮里,母妃見了會不高興的。」他雖面無表情,卻讓她感覺到他的不悅。
「殿下何必如此?母妃若見你與周皇後如此,九泉之下也會傷心的。」存在一絲和解的幻想,莊漣漪鼓足勇氣的勸道。
「你憑什麼這麼說?」
他猛地橫了她一眼,讓她打了個寒顫。
「你認識我母妃嗎?憑什麼認為母妃九泉之不會不快?」
「漣漪只是覺得……殿下應有寬容之心。」他一句一句的咄咄逼問,使得她全身都在發抖,但仍勸慰。
「假如你知道--」他目光驟然變得幽黯,「我母妃並非死于意外,你還會勸我有寬容之心嗎?」
「什麼?」以為自己听錯,好一會她才囁嚅的問︰「殿下,你在說什麼?」
「那一年齊朝與北狄交戰,父皇御駕親征,我奉召隨行。」他沉聲回憶往事,「回來後,就發現母妃死在這間屋子里,說是染病暴斃,然而我們出京前,她還好好的……」
「或許……或許……」她想勸說,卻找不出個理由解釋。
「一進門,我看見母妃雙眼圓睜,因為很晚才發現,尸身已經腐爛……」他十指緊握,竭盡全力壓下滔天憤怒,「周皇後掌管後宮,想在母妃的飲食起居做手腳太容易了。」
她知道自己多言無益,畢竟沒親歷過那悲慘的場面,怎能體會他當時的心情?
「你不必再多事,妄想我與周皇後能和睦相處。」他苦澀的笑,「這輩子,我母妃之死不解,我是不會親近她的。」
「怪我多事了……」她斟酌著開口,「殿下放心,以後不會了。不過,漣漪有一句話要問,希望殿下坦誠回答。」
「你說。」
「殿下如此疏遠漣漪,是因為我是狄國公主嗎?」她不敢自行猜測,「因為當年兩國交戰,殿下隨父出征,不能守護母妃……因此遷怒于漣漪嗎?」
或者說,遷怒于所有狄國的人。
「公主多慮了,」他轉開目光,「我不會埋怨無辜的人。」
「可是……」成親幾日,他一直不與她行房,她也不好意思開口提,但難道要她守一輩子活寡嗎?
「近日國事繁忙,冷落了公主,」從他的語氣听不出喜惡。「還請公主多給一點時間。」
「我等。我願意等。」她熱切地望著他,希望自己的真心可以在他冰冷的心湖掀起一絲漣漪。
然而,他只是漠然地杵在原地,不再給她半點回應。
生平第一次,莊漣漪覺得無可奈何,猶如置身在迷宮,找不到出路。
出了榮嬪故居,莊漣漪像游魂般,不知該往哪走,漫無目的默默前行。
從小到大,她認為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事,只要付出努力與真心,總能得到一絲回報。然而這一刻,她的信念動搖了。
天道酬勤,人道酬誠。
她為了他,還不夠勤奮,還不夠真誠嗎?
為何他這般鐵石心腸,任憑她如何努力,他卻無動于衷?
莊漣漪覺得心頭無力,隨意擇了個石椅坐下,即使天空下起了驟雨,也洗不去心中的索然。
她感到冷,刺人的冷。雖然猶在夏末,卻如冬天提前降臨,凍得她全身發顫。
她抱住自己的雙臂,縮成一團,衣袖被風吹得凌亂,就像朵風中快凋零的玉簪花。
「公主--公主--」
是誰在喚她?
一個修長的身影忽然立在她面前,為她擋去一片拂面的碎雨。
她抬眸,從晶瑩的淚光里,看到司徒容若的臉上掛滿關切與慰借,讓她心頭一暖,顧不得顏面,不由得抽泣起來。
「綠嫣說公主去了許久不見蹤影,容若就知道公主一定是來這花園坐坐,出不了大事。」他微微一笑,聲音溫和悅耳。
她抿唇,張開雙手,撲進他懷里,哭個痛快。
有什麼也顧不了其他,她胸中的郁悶若不宣泄,恐怕身體再也承載不住,就要崩潰……
司徒容若仿佛一怔,隨後大大方方地擁住她,無聲安慰她。
他的懷抱好溫暖,他的氣味如此清爽好聞,他撫模她長發的掌心仿佛也拂去她心中的傷痛。
綠嫣撐著傘跑過來,見狀一愣,但很快拋開世俗觀念,上前勸道︰「公主先回房吧,就算你不顧自個兒的身子,也要體恤先生啊。」
莊漣漪斂容垂下眸,退開一步,轉由綠嫣攙扶著走回寢閣。
她以為司徒容若會避嫌,誰知,他隨即入內。
「公主,淋了雨可不是小事,我去請御醫。」綠嫣貼心道。
「慢著。」她呆呆在桌邊坐下,「這麼晚了,驚動宮里的人可不好,明日齊帝若問起,我該如何回答?省了吧。」
「那先煮碗姜湯來。」司徒容若吩咐,「由在下替公主先把脈,若無大礙,也不必擾了別人。」
「有勞先生。」幸好身邊有他在,綠嫣笑道。
他頷首,自然的搭上莊漣漪的手腕把脈,她卻下意識的一縮。
不知為何,仿佛有股電流竄過,她倏地臉紅。
從前也不是沒有接觸過,像他教她彈琴的時候,可現下她怎麼會覺得害臊?
「公主哪里不適?」綠嫣擔心的問。
她搖頭代替回答。
「無礙。」司徒容若仔細斷了脈,莞爾道︰「飲了姜湯,泡過熱澡,一覺之後便能如常。公主歇息吧,在下告退了。」
「先生……」她猛地抬眸,「先生不問我原因嗎?」
「公主心中的苦悶,還需多問嗎?」他笑答,「除了殿下,還有何人能讓公主如此難過?」
「先生……」她的心情越來越低沉,像只墜落深淵的燕子,「那招不管用……他根本不肯與周皇後和好。」
「下午看到周皇後拂袖而去,容若已經猜到了。」他一點也不吃驚。
「他還說榮嬪之死與周皇後有關,這輩子都不可能和解……」
他們若不和解,她該怎麼辦?肖似他的殺母仇人,他怎麼可能愛她呢?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暖聲安慰她,「雖然容若也不知現不該如何,但走一步算一步,還望公主懷著一顆堅韌慈愛之心,不可放棄啊。」
沒錯,車到山前,船到橋頭……可是,山在哪?橋在哪?
她只覺得面前茫然空洞,仿佛一跤摔下萬丈深淵,再也爬不起來了。
「容若想起一個故事,公主要不要听?」他從容坐下,凝視她燭光下愁苦的臉道。
「要听。」他說的故事,無論哪一個,都讓她受益匪淺。
「從前容若寄居在詩妃娘娘府中時,一開始並不喜歡她,甚至還覺得她驕氣跋扈,任性囂張,將她視為洪水猛獸似的躲著她。」他眼神望向前方,陷入回憶中。
「後來呢?」不知為何,她很願意听他和詩妃的故事,就像與他分享了心中的秘密,那他也不得不听她和令狐南的種種,分擔她的哀愁,如此才公平。否則,老向他訴苦,她會覺得虧欠他。
畢竟男女情事,往往自己說得興致勃勃,別人听得索然無味。
「可她待我卻極好--」司徒容若繼續說︰「知道我喜歡彈琴,便四處替我搜尋琴譜,終于有一天,覓得我一直在尋找的《風求凰》,從那天起,我開始把她當作至親之人。」
她入神地傾听,只覺得那樣的兩情相悅,讓她向往。雖然如今情已逝,總勝過令狐南從未愛過她。
「今不時今日,想起這林林總總,都使我不能怨恨她,」他揚起一抹澀笑,「雖然,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四處替我尋覓琴譜的女子……」
她心尖一疼,不為自己,只為他的情深。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她,可最終還是逃月兌不了她的溫柔攻勢,」司徒容若意味深長地道︰「公主,你明白了吧?何謂柔弱勝剛強?」
她懂,什麼都懂了……
為了她,他連自己最不堪的往事都拿出來說教,她還能不懂嗎?
她有些哽咽,覺得實在不該連累他,自己傷心也就罷了,還要拖他陷入往日情傷。唉!這輩子,注定虧欠他了。
「先生,其實你不必說這些。」她于心不忍。
「說都說了,也收不回來。只要公主不再沮喪,也就值得了。」
明明他的語氣輕揚,可她為何卻覺得辛酸?燈花跳躍中,她強忍下淚水,展眉巧笑,只為不想再讓他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