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發間扎著一束草。
扎草為標,賣身葬父——這是世人都听說過的事情。
然而今天,她跪在街邊,在這明晃晃的日光下,雖賣身,卻非葬父。
她不太記得父親的模樣。很小的時候,娘和她就被夫人趕出來。所謂夫人是父親明媒正娶的妻子,而她娘不過是一個小小妾室。
夫人做了天下女人都會做的事,趕走勾引自己丈夫的女人。
其實,這做法無可厚非,她心里並不憎恨那位夫人,她憎恨的,只有花心又無法負責的父親而已。
假如今天真是父親死了,她絕不會賣身為他掙一寸墳地。
今天,她跪在這街邊,為的是她病重的娘。
自從被夫人趕出門後,她與娘就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僅靠娘刺繡為生,日子只比乞丐稍微好一些,所賺銀兩只夠果月復,困頓的她們沒資格生病。
然而,操勞傷心的娘終於病了,在她十六歲的這一年。
她慶幸自己已經懂事,至少,懂得世上還有賣身賺錢這回事。
不過,說是一回事,做起來果真是知易行難,哪怕之前鼓足了天大的勇氣,當跪在街邊扎草為標時,她仍是羞赧得不敢抬頭。
她選擇了人來人往的客棧門口,選擇天氣晴朗的晌午時分。
面對四周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她覺得自己的雙頰越來越滾燙,雖非感染風寒,卻似乎越來越潮紅。
「你要賣身?」
忽然,她听到一個聲音。
聲音如風,在四周喧囂聲中隱約飄來,她懷疑自己是否听得真切,只是幻覺。
抬起頭,她看見一個白色人影,在午後的風中衣袂飛揚。
他是誰?她看不真切。
因為背光的關系,對方的眉目處於一片朦朧之中,她能看到的,只是太陽光在這高大身影周圍暈出的光環。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是男子,而且年紀尚輕。
「對,我要賣身。」她低下頭回答。
午後的陽光過於強烈,照得她的雙眼流出眼淚,否則,她還可以多看對方一眼,看清他的五官。
「賣身葬父?」對方又問。
「不是葬,也不是父。」
「那是……」充滿疑惑的語氣。
「我娘親病了,需要錢。」她言簡意賅地回答。
「只因為病了,就值得賣身?」口氣輕蔑,似乎對她的做法不認同。
「公子認為怎樣才算值得?」她立即倔強地反問。
「良家女子賣身,大多是為埋葬自己的親人。」他委婉地道出一般狀況。
他的意思是,她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嗎?除非她母親死了,才值得賣身?
「若我娘親死了,我反而不賣。」听到他的看法,她越加不服,厲聲駁斥。
「哦?」對方不解,「為何?」
「死者已矣,葬在哪兒,有無墳地,我認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娘活下去。」她語意堅定,眼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賓落而出。
彬在這里已經夠委屈,心中擔憂母親的病情,為何還得接受這樣無聊的責問?
對方震住,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
眼前的她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悲苦卻堅強的氣息,強烈地射進他的心里,引起一陣莫名騷動。
「我明白了,」好半晌,他才輕聲回答,「這里有一百兩,夠你娘看病嗎?」
一百兩?
她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她與母親五年的生活費,也不到一百兩。
「我只要十兩就夠了。」她听見自己顫聲答。
「我說了一百就一百。」他闊綽地出手,將現銀放在她面前。
四周圍觀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沒想到世間有如此大方的買家。
「公子……」她抹乾淚水,站了起來,「我這就跟你回家,做牛做馬伺候你一輩子。」
「不需要。」他微微一笑,「我幫你,只是因為你剛才的解釋讓我吃驚。」
落下話,他便轉身離去,飛揚的白衣在陽光下變得像泉水的泡沫一般透明,遠遠看著那背影,她甚至以為他會騰雲化仙,消失在空中。
她想追上去再說些什麼,然而,卻只是怔怔地佇立在原地。
她的胸中蓄滿遺憾,別說他的名字,就連他的臉,她都沒瞧清楚。
「他是誰?」不用她開口,自然有旁觀的好事者代她發問。
「對啊,他是誰?」出手如此闊綽,還不求回報,當然會變成市井之中最熱門的談論焦點。
「你們不知道?」從客棧走出來的店小二,沾沾自喜地道︰「他可是個大人物!」
「哦?快說、快說。」眾人立刻圍住店小二,催促他道出更多內幕消息。
「昨兒他住店,就是我伺候的。」小二滿臉得意樣,「打賞的銀子就不下五兩,我知道他肯定是個貴人,於是站在門口偷听了兩句,听到他的隨從叫他王爺。」
「王爺?!」眾人大駭,「京城來的?哪一個王爺?」
「孤陋寡聞了不是?還會是哪個王爺?這麼年輕的,也只有一人。」瞧眾人屏息以待,店小二笑著揭曉謎底,「慶安王爺。」
「慶安王爺魏明倫?!」眾人愕然,好半晌沒再出聲。
魏明倫……這個名字傳進她耳中,烙下深印。
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十六歲這一年,在這午後的街邊,明晃晃的日光下,那個白衣如仙的男子——魏明倫。
十六歲那年的記憶,就像惡夢,椎心刺骨,每次憶起都讓她全身冰涼。
然而,在冰涼中居然還殘存著一絲溫暖——她知道,那股溫暖來自於救助她的陌生人,魏明倫。
慷慨解囊的百兩紋銀終究沒能救回她母親的性命,在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母親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所幸,母親死得安詳,在柔軟的絲棉覆蓋中,在湯藥的舒慰下,毫無痛苦地離去,這對她來說,已經夠了。
孰料,命運之輪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刻忽然猛烈旋轉,她,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突地變成學士府的千金大小姐。
原來,父親的悍妻也在差不多時間染病身亡,膝下無子的孤獨感,致使這個曾經拋妾棄女的男人,千里迢迢找到了世上唯一的血脈。
於是,她搖身一變,成為萬人傾羨的學士千金,閨名玉玄。
孟玉玄?
時隔多年,每次听到別人這樣喚她,她還是會以為在呼喚他人。她覺得自己仍是母親口中的「囡囡」,再沒有別的名字。
無論是孟玉玄,還是學士千金,抑或整座雕梁華美的學士府,對她而言,都是陌生。
她寧可過回從前流浪的生活,在天地間自由行走,做一只無名無姓卻充實快樂的飛燕,也比在這兒天天對著親不親、仇不仇的父親強。
之所以願意承受束縛,面對所有不適,是因為懷揣著一絲冀盼吧。
她總想著,有一天若能再遇見他,遇見那個救助自己於絕境中的白衣公子,她將傾盡全力報答他。
回到父親身邊,是唯一有機會見到他的方式,但機會仍然十分渺茫。
然而,為了這份渺茫,她心甘情願犧牲一切自由。
「小姐、小姐!」
站在梅樹下,她正采摘著青梅,忽然听到丫鬟翠萍的聲音,她回過眸去,只見胖妞跌跌撞撞從遠處奔來,十分火急的模樣。
「什麼事?」見狀,她只淡淡地問。
「今日府中宴客,老爺請你打扮妥當,到前廳去。」翠萍氣喘吁吁的轉述老爺的吩咐。
「宴客便宴客,與我何干?」玉玄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
「哎呀,今兒來的都是上客,」翠萍神秘地附到她耳邊低語,「宮里來的。」
「宮里?」眉間一顫,她終於動容。
爆里……會有他嗎?
「小姐,你猜得沒錯,」瞧出她的想法,翠萍笑說︰「從前你提過的慶安王爺也來了。」
她手中的籃子忽然變得沉重,差點兒摔到地上。
他來了?終於可以見到他了
眼中頓時泛起淚光,她激動的胸口起起伏伏,好半晌不能言語。
「老爺怎麼把他也請來了?」終於,玉玄听見自己輕聲問。
「小姐,都回府這麼久了,你怎麼還管自己的爹叫老爺啊?」面對小姐的倔強,翠萍不由得搖頭。
「因為自我記事起,他就是老爺。」
雖然認祖歸宗,可是她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段淒涼的歲月。堅持這個稱呼,代表了其實她並沒有原諒,否則,就像是背叛娘親,讓她愧疚。
「好好好,老爺請你快更衣。」翠萍拗不過,只好由著她。
「更衣?」她思忖片刻,搖了搖頭,「不,我就這個樣子。」
「什麼」翠萍吃驚,「小姐,慶安王爺可是你……最重視的人啊,不為虛榮,為了他,你也該打扮打扮啊。」
「平時什麼樣,就什麼樣。」她笑答。
的確,有什麼好偽裝的呢?反正他們初見之時,她扎草為標,樣子更為不堪。
若是將來還有相處的機會,她倒希望讓他看見平常的自己,真實的自己。
他還記得她嗎?還記得那個艷陽下悲戚可憐的她嗎?
呵,恐怕早已拋諸腦後了吧。素有俠肝義膽的他,似這等解囊相助的壯舉做得多了,又怎麼還會記得三年前的小事?
但就算不識得,她也不會覺得失落。
不識便從今日相識,她有信心,讓他從此記住她。
心念一定,玉玄臉上的氣色頓時有了不同,泛起微微緋紅,眼中也乍放亮彩,她提起裙子,如柳隨風地往前廳而去。
手提著籃子,她原本打算用籃里青梅釀酒,就像娘親每逢春日常做的那般。
但今天,她打算煮酒,獻給心中傾慕的男子。
正這樣想著,走著,忽然砰的一聲,有什麼東西重重打在她身上。
她怔住,仔細一看,竟是一顆石子。
那石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驟然打在身上,倒有幾分疼痛。
她本以為是檐上磚瓦不實,但抬起頭一看,卻見一黃衫男子倚著大樹,邪肆地對她微笑。
他是誰?下人?客人?
這張面孔如此陌生,但看他衣著,卻是上好的綾緞,不似寒酸之人。
望向他的眼,有一種狂放不羈的意味,配上英俊五官與此刻斜倚的姿態,倒有一種世外仙人的感覺,然而,卻是個游戲人間、極盡頑劣的仙人。
「你是何人?」玉玄拾起那枚石子,「這可是你所射?」
「不是射,是彈。」對方依舊笑咪咪的,做了一個指間一彈的動作。
「又不是三歲孩童,還這樣撒野!」她故意擺出冰冷神情,「若你是我府中人,請自行去找管事領責。」
「若我是客人呢?」他眉一挑。
「如此無禮之客,恕本府不留。」玉玄與他硬踫硬,不甘示弱。
「姑娘生氣了?」他莞爾地睨著她。
她不答反問。「若是你無端端被石子打了,你會高興?」
「我听說孟學士有一位很愛生氣的千金,想必就是姑娘你吧?」听了她的駁斥,對方益發笑得歡暢。
「公子何出此言?」玉玄真的動怒了,「什麼叫很愛生氣?萬事皆有因,無緣無故,我會生氣?」
打了人還在這里廢話連篇,簡直匪夷所思!若非他身分不明,按她的脾氣,早放狗咬他了。
「我彈石子,也是事出有因。」他儼然有理的為自己辯解。
「哦?」玉玄雙眸瞪著他,「何故?」
「方才我喚你三聲,你應也不應,急匆匆往前走,像是要趕會情郎,所以我只好順手撿了石子……」他一雙眼楮似有魔力,能洞察人心。
「就因為我沒答應,你就打人?」被看出心事,玉玄更是火冒三丈。
「那姑娘教教我,該如何引起你的注意?」她越火大,他越興致勃勃,彷佛故意惹她不快。
「你……」服了他,橫豎他都覺得自己對,說也白說。「好吧,現在引起我注意了,你到底有何要事?」
當務之急,不是與他廢話,而是趕到前廳見「那個人」。玉玄只想盡快了結這樁糾紛。
「我看姑娘籃中提的青梅不錯,想借來下酒。」他揚高手中酒壺,示意有酒。
呵,原來他倚靠樹間,只是在飲酒。
扁天化日之下,到別人府中作客,卻如此放浪形骸,實在讓她討厭。
「對不起。」她一口拒絕,「這青梅我有別的用途。」希望他知難而退。
「這就是孟小姐的待客之道?」
「客也分等級,似你這等,不待也罷。」他竟指責她的不是?玉玄輕蔑地掃視他一眼,轉身繼續前行,懶得再與他囉唆。
他卻輕輕一躍,從樹間飛身來到她面前,伸手一搶,那籃青梅輕松落入他手。
「你!」沒料到他會直接用搶的,玉玄頓時愣住,隨即怒不可遏道︰「公子請自重,把東西還我!」
「進府就是客,待客之道就是滿足客人的要求,孟小姐不懂嗎?」他笑盈盈反駁,並不理會她的喝斥。
「你給我滾!」面對他囂張的笑臉,她怒斥,「再不滾,我就讓家奴打你出門!」人善被人騎,和娘在外流浪的日子,讓她懂得這個道理。
「滾?」听到這個字,他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新奇,「普天之下,還是頭一次有人叫我滾。」
「因為天下之人都太友善,不懂如何對待你這類惡徒!」
話落,她長袖用力一揮,擊中對方臂腕,那籃子倏地傾斜,籃內青梅像斷了線的珠兒,全數滾落在地。
「哎呀呀,你看,多可惜。」對方搖頭嘆息。
口說可惜,語氣卻似在諷嘲她。
「可惜嗎?」玉玄不甘示弱,倔強輕哼,「讓你拿去,我寧可如此。」
他一怔,見她果真動怒,嘻皮笑臉才微微斂去,一時間沒再搭話。
「二弟!二弟!」沉默之中,忽然見一紫袍玉冠男子自游廊盡頭來,步履匆匆。
頑劣之人神色一變,從方才的嗜酒狂徒頓時化為貴氣絕佳的翩然公子。
「這兒。」他出聲答道。
「二弟,為何獨自在此?孟大人都急壞了。」紫衣男子看見他,頓時輕松許多,上前笑說。
「巧遇孟小姐,閑聊幾句。」放浪之人一改之前的吊兒郎當樣,露出溫文爾雅的笑容,從容鎮定地應答。
玉玄覺得自己像在看戲,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變臉。
敝哉,這人方才還輕狂似魔,此刻又正經如佛,差異之大讓人看了不禁有些害怕,只想敬而遠之。
「原來這位是孟小姐。」紫衣男子立刻對她恭敬施禮,「承蒙貴府款待,感激之至。」
「公子言重了。」玉玄對眼前背光的紫衫男子,莫名有幾分好感,「既然是客,禮當款待。」
她偷偷打量,只覺得對方神采飄逸,溫文儒雅,方才的不快頓時退去七八分。
他是誰?世間竟有如此俊逸的人……
「敢問公子貴姓大名?」忍不住,她忽然開口問。
生平第一次,她主動問一個男子的名字,心中似有感應,怦然亂跳。
長久期待的那一刻,終於要來臨了嗎?
「在下魏明倫。」對方清清楚楚地回答。
魏明倫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就在眼前。
玉玄情緒激昂,只覺得喉間微微哽咽。
雙手交握,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態。她的頭微微低下,行了一個得體的大禮。
「拜見慶安王爺。」她听見自己說。
「原來孟小姐認得本王?」魏明倫笑道。
「慶安王爺的名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名字對她卻有另一層重要意義。
「是嗎?」魏明倫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身邊放浪之人卻又開口,「那我呢?孟小姐可認得我是誰?」
「你?」她眉一挑,瞪向他,「不知。」
「我是魏明倫的二弟,按說,也該名滿天下才是。」他再次以看好戲的神情瞅著她,似在等她出丑。
「從沒听說過慶安王爺有什麼二弟,」玉玄輕哼,「慶安王爺本是孤兒,後被先帝收養,認為義子,哪來的兄弟?你亂認親戚吧?」
「哈哈哈!」放浪之人仰天大笑,「對,你說得對,的確是亂認親戚。」
「二弟……」魏明倫不由得搖頭,「就別戲弄孟小姐了。」
「我哪有戲弄,是她自己腦子笨,轉不過彎來。」放浪之人轉身,正視她,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既然慶安王爺是孤兒,被先帝認為義子,那麼,天底下還有誰可以與他稱兄道弟?先帝,有幾個兒子?」
轟的一聲,玉玄的腦中彷佛炸開了鍋,渾身一顫。
天啊!她為何連這麼簡單的關系都想不到?是她太笨?太傻?還是見了朝思暮想之人,一時變得遲鈍了?
先帝的兒子只有一個。
天底下,也只有一個人能與魏明倫稱兄道弟,那個人就是……
答案還沒道出口,就見她父親率領一班老臣膽戰心驚地尋到這庭院,顫巍巍迎上前,立刻跪倒一片。
「參見皇上——」眾人齊聲道。
皇上……沒錯,就是這個答案,這個她本該猜到,卻不願面對的答案。
如此放浪、頑劣之人,竟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