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從黃昏吹到黑夜,停留在她屋里,蕩漾風鈴,發出一陣又一陣悅耳之聲。
她躺在柔軟的被褥上,嘴角輕翹,自然而然呈現一抹笑意,止也止不住。
穎州一行,她永生難忘,本以為只是平淡之旅,沒料到卻給了她巨大的驚喜,完成她自幼的心願。
如今,她是他妻子了嗎?王母作證,不能不算。
她笑了又笑,覺得哪怕此刻馬上死去,也無怨了。
閉著眼楮,怎麼也睡不著,現在什麼時辰?午夜了嗎?
倫還沒有回房,他說今晚會在書房處理一些公務,叫她不必等。
呵,也對,陪了她這許多天,也該辦辦公了,她可不希望自己讓他荒廢了朝政。他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慶安王爺,有時候皇帝都可以偷懶,他卻不能。
夜曇盛開了嗎?老遠就能聞見那股獨特的芬芳飄入房中,她實在太熟悉了,一如在宮里一般。
忽然,她听到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是他回來了嗎?
禁不住驚喜,一躍而起,將門一拉,打算嚇他一大跳,然而,來者卻反而讓她一愣。
「公主還沒睡嗎?」雪姬笑盈盈地立在門口道。
「是你?」魏明嫣柳眉微蹙。
「在等王爺吧?」雪姬慢悠悠問︰「想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嗎?」
「還用問?當然是書房。」她打從心里不太喜歡雪姬,總覺得她古里古怪,說話神秘兮兮,臉上總掛著想看別人笑話的表情。
「若我說不是,公主會相信嗎?」雪姬去挑眉反問。
「你到底想干什麼?」她不傻,早看出雪姬對倫的異樣,嗅出情敵的氣息。
「想帶公主去一個地方。」
「我不感興趣。」已經上了對方一次當,這回她堅守陣地,不讓任何人有機可趁。
她已經是倫德妻子,就要信任丈夫,以防來之不易的幸福成為指尖沙。
「公主用了晚膳嗎?」雪姬忽然問。
「當然。」她不明白對方為何要說起這個。
「公主該感謝我啊,是我換掉你的晚膳,否則此刻公主早已被迷藥麻醉,看不了今晚的好戲了。」
「什麼?」
「王爺命人在公主的晚膳里下了迷藥。」雪姬詭異地笑,「因為,他今晚要去做一件很秘密的事。想知道是什麼嗎?」
魏明嫣僵住,唇間霎時緊咬,良久不答。
她承認,在引誘自己的惡魔面前,她又一次動了好奇之心。為什麼會這樣?動不動就懷疑自己的丈夫,親信情敵?
或許,在她內心深處,總有一絲不安吧?她總覺得,倫還有什麼在瞞著她……
「公主若想知道,便隨我來。」雪姬不在羅嗦,裙擺輕舞,轉身便走。
她怔在原地,猶豫掙扎,然而心魔終究佔了上風,忍不住苞隨那水紅衣衫移向月光所在。
草地上,夜曇盛開的地方,她終于看到魏明倫修長的身影。
他正迎風而立,對月注視,仿佛在祈禱著什麼,一動不動……
雪姬在一株大樹後停住,她亦駐足。兩人藏匿著,窺視他的舉動。
「王爺,時辰到了。」這時一名侍衛上前道。
魏明倫點了點頭,終于有所動作,他蹲子,親手在泥里挖著什麼,不用任何器具,以血肉為鋤,一點一滴,掘開泥土,捧出一只黑色壇子。
午夜的風飛揚而至,夜曇在吹拂中搖曳,魏明倫揭開壇子,探手抓了一把什麼東西,灑往風的方向。
粉末!
銀色的月光下,魏明嫣看得真切,那是白色的粉末!
「阿茹……」只听失魂落魄的男子呢喃道︰「對不起,直到今天,我才滿足你的心願,還你自由……從今以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了,讓風兒帶你回家……你不是說,在你的家鄉,人死後都會變成星辰嗎?將來,托夢告訴我你是哪顆星,讓我可以時常看見你,好嗎?」
他忽然語聲哽咽,垂下頭去,沒有眼淚,卻似在流淚。
手中的粉末一把接著一把揚起,被風吹散在夜空之中,無影無蹤。
「知道那是什麼嗎?」雪姬輕聲道︰「骨灰,人的骨灰。」
魏明嫣整個人處于震驚之中,無法言語。
「知道他在為誰送行嗎?呵,如果質問他,他肯定會騙你說,是他的母親——其實,那是他的戀人,他此生唯一的戀人。」
唯一的……戀人?
魏明嫣只覺得耳邊似有蜂在嗡鳴飛舞,整個世界變得如同大雪般茫然,唯有夜曇的香氣,不斷吸入鼻尖,帶來郁悶的窒息。
魏明嫣坐在床側,瞪著門口一動不動,直到天明時分,才看見魏明倫緩步踱進來。
似乎沒料到她居然醒著,他明顯怔了—怔.
「怎麼這般好精神?」他不自然地笑笑,上前坐至她身旁,輕撫她的長發,湊近耳邊曖昧道︰「沒我睡不著嗎?」
「對。」她直盯他的眼楮,「每次你離開,我都疑神疑鬼,害怕你會一去不回,或者,背著我做一些秘密的事……」
她意有所指,引得他神色微凝。
「怎麼會呢?」他故作如常道。
「朝中事物繁忙嗎?」她徐徐地問︰「怎麼昨晚在書房待了一夜?」
「倒也不忙,只是閑了那麼多天,京中來信諸多,不能不回。」
「不如我們回京吧,」她注視他的反應,「這里地處荒遠,辦起公務來總不方便。」
「其實也沒什麼不方便,」他溫柔地笑著,「每年我都會在這兒待上一、兩個月,如果急件,信使快馬加鞭,也誤不了什麼事。」
「似乎你很喜歡這兒,」魏明嫣試探,「為什麼?要是說風景優美,不如在江南置宅。」
「這兒的氣候適合養夜曇,與宮里似,住在這兒,不會那麼想家。」他搪塞道。
「哦?原來是為了夜曇?看不出來,你竟這麼喜歡這花。」魏明嫣起身移步到窗前,吸一口清晨的空氣,「其實,我倒不覺得它有多美,總是半夜才開,見不得光。若用人作比喻,它不算是坦蕩之人吧?」
「它……香氣好聞。」魏明倫找了個借口。
「倫,你真的喜歡它嗎?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為什麼這麼問?」他眉一挑。
「倫,不要騙我,無論做過什麼,我都能原諒,唯獨不喜歡你騙我。」她給出最後的機會,希望他能坦白。
「我怎麼會騙你呢?有什麼可騙的?」他依舊那副光明磊落的模樣。
魏明嫣頭一偏,淚水忽然迸了出來,胸前起伏,長久地喘息。
「怎麼了?」他連忙扶住她,「不舒服嗎?」
她搖頭,一個勁地搖頭。如果真的染上重病,也多半是他害的……
「別再裝了,」她終于決定跟他攤牌,「昨夜,我去過了書房,你根本不在那兒。」
他一怔,俊顏忽變。
「我看到你在月下祭祀,不知在為誰送行……」她的心一陣絞痛,「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個死去的女子,她生前最愛夜曇……她是你從前的戀人……」
魏明倫僵立著不作聲。
「我不該嫉妒,畢竟她已經死了,你跟她早是過往雲煙……」魏明嫣啜泣道︰「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在我晚膳里下藥?難道這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必須瞞著我?」
「我只是……」他終于開口,打破謊言被戳穿後的沉默,「不願意讓你多心。」
「我多心?」她諷笑,「如果你不是這樣神秘,我會多心?」她拂去淚水,上前一步,追問道︰「倫,告訴我,你還喜歡她,對嗎?听說,她是你今生唯一的戀人——」
呵,多麼可笑,唯一的?那她又算什麼?可有可無的替代品嗎?
「誰又跟你亂嚼舌根?」魏明倫忍不住吼道。
「你生氣了。」他的表情,她看得很明白,生平第一次,看得如此明白,「假如不是說中你的心事,你不會生氣的。」
一時間失去反駁的狡點,他啞口無語。
「我要回京!」他的反應已經吐露答案,她不想再待下去,自取其辱,「請你立刻備車,送我回京!」
轉過身,打開衣櫥,想收拾行李,然而卻發現所有的衣物都是他替她添置的,無物可帶……
她重重地將包袱擲在地上,無處發泄的怒氣全數爆發,引得她狼狽地哭出聲來。
「嫣兒,」他猛地上前,從背後抱住她,熾熱的氣息吹在她耳際,「不要走,不要生氣,你听我解釋。」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可說?她傻乎乎被騙了一回,還不夠嗎?
「你有喜歡過我嗎?」心仍舊不死,她哽咽地問他,「哪怕一點點喜歡……有嗎?」
「如果沒有,我就不會讓她的骨灰隨風流散。」魏明倫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會永遠讓她待在我的身邊,待在那片夜曇底下——」
她一愣,沒料到會是如此的回答。
「嫣兒,難道你真的不懂?」他開始在她頰邊磨蹭輕吻,給她纏綿的觸感,「我對你的感情,你察覺不到?」
察覺?這一刻,她喪失所有的判斷力,無從辨別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這如膠似漆的親近的確給她甜蜜的感覺,可他微笑背後的陰沉總讓她不安,宛如站在懸崖邊上,看見巨大的寒潭,深不見底,黑暗的,一如巨大的陰謀。
什麼時候,他們的相處能夠如同天空般清爽?哪怕有一抹湛藍的顏色,她也知足……
「嫣兒,不要走——」他的魔魅之音誘惑著她,「難道你忘了,我們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你真舍得離開嗎?」
他說中了,她舍不得,的確舍不得。
他實在太狡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要害——對他的愛戀,就是她無法掩蓋的弱點。
「為什麼要騙我?」她在他懷中抽泣,「你分明沒有從小就喜歡我,為什麼要騙我?」
說什麼青梅竹焉的暗戀,礙于身份的退縮,都是假的吧?他一直另有心上人,那才是他遲遲不與她親近的原因。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他強辯道︰「可對我而言,你一直是遙不可及的夢,明知不能與你廝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愛別人——」
真的嗎?在他心中,她真的如此重要?那個埋葬在夜曇深處的女子,反而卻是她的替代品?
「她是誰?」還試忍不住要問,「怎麼死的?」
這瞬間,她看到他臉上閃現一絲痛楚。為什麼?憶起傷心往事,愛掉逝去的戀人?
「一個苦命的女子,病死的。」他簡短地答道。
很明顯,他不願意深談,亦不願再多問。
問得越多,了解越多,反而對自己的傷害越大。
「倫……」她終于卸去心房,回應他的擁抱,「這一次,我信你……可從今而後,不要再騙我了,好嗎?」
他笑了,緩緩頷首,將她擁得更緊。
表面恢復和平,但是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假如再次遭遇欺騙,她斷不會再原諒他。
這輩子,她最恨的,就是別人說謊。
雪姬靜坐在房中,等待門外的腳步聲。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果然,被她猜中了。
他素來不動聲色的臉上掛著罕見的怒色,這個,她也料到了。
「姐夫——」這是頭一次她如此喚他,從前死也不肯服從,今晚,卻忽然轉了性,「誰惹你生氣了?」
「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話嗎?」魏明倫低沉道︰「假如你再生事,我就會把你送走。」
「記得,」雪姬媚笑,「你說過的話,我一字一句都記得,因為,它們對我而言,彌足珍貴。」
側過眸,厭惡地避開她引誘的神情,魏明倫下了決心,「抱歉,這一次,我不得不讓你離開了。」
「去哪兒?」她依舊淡笑。
「去你女乃娘那兒吧。總之,不能再待在幽曇山莊。」
「是不能再讓我見到魏明嫣,對吧?」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姐夫,你變心了。」
他眉一凝,轉身瞪著她,「什麼?」
「你,變心了!」她換了嚴肅的神情。
「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魏明倫更為動怒。
「如果不是因為變心,你不會把姐姐的骨灰隨風流散。」雪姬篤定道︰「你曾經說過,要永遠留在她身邊,還記得嗎?」
「把骨灰隨風流散,是你姐姐的遺願。」他竭力反駁。
「哦?」雪姬眉一挑,「那為何不早不晚,偏偏挑這個時候?承認吧,你已經愛上魏明嫣,你覺得愧對姐姐,才把她的骨灰送走——你怕面對她的亡魂!」
「看來你不只喜歡胡說,更愛妄想!」魏明倫怒喝。
「你敢對天發誓,沒對魏明嫣動過半分感情?」她逼近問,「你吻她的時候,抱她的時候,在床第間與她纏綿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