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他誠摯的星眸,這一刻,她總算稍稍吁了口氣。
「三更快到了,你該去凌煙閣會合了吧?」她知道,在這般凶險的時刻,他還想著來見她,是何其不易。
「我等你睡著再去——」韋千帆替她蓋上薄被,輕拍她的背心,像在哄一個萬般呵護的嬰兒。
「千帆……」她只覺得,這一刻好平靜,是中宗駕崩以來,她第一次放下懸著的心,「我如果睡不著呢?」
「要听我哼江都的歌謠嗎?」他調侃。
「我只要這樣就夠了——」綾妍握住他的大掌,貼到自己的頰邊,汲取溫暖,他溫柔寵溺的笑了,另一支手亦伸過去,觸踫她的發絲。
就是這樣,兩人無言相對,卻無比親昵,燭火對影成雙,任憑窗外氣氛如何緊張,他們也置若罔聞。
她以為自己要許久才能入眠,但不一會兒,便眼皮沉重,意識漸漸模糊。
「千帆……」她嘀咕了一聲,感到再無氣力,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韋千帆站起來,依依不舍抽出自己的手,將她床前燭光熄滅。
罷才趁她不備,他已在她茶中下了助眠之藥,只希望這個翻天覆地的夜晚,她能不受打擾,睡得安穩。
等她一覺醒來,他便可與她美滿團聚,從此以後,去過他們向往的平靜生活。
然而,他並未料到,這是他們最後能共享的寧靜時刻,之後即將面對的,是比撕心裂肺更為劇烈的痛楚……
韋千帆走進飛騎營的時候,韋後已經束手就擒。望著蜷縮在屋角瑟瑟發抖的婦人,他一時間竟沒能認出,那便是素來張揚跋扈,高高在上的韋後。
「千帆……」一見他,她便爬過來撲倒在他腳下,「救我,救我……」
「娘娘——」他不禁有些心軟,伸手將她扶起。
雖說韋後十惡不赦,但自他入宮以來,對他卻十分照顧,如今他引敵入宮,算是恩將仇報,亦讓他有些內疚。
「娘娘?」此時這稱呼多麼生分,她眉心一蹙,「不是該叫姑姑的嗎?怎麼,見本宮失了勢,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千帆本就是我的人,」李隆基不知何時掀簾而入,淡淡笑道︰「皇後娘娘大概不知吧?」
「什麼……」她頓時神情一滯,「千帆,他說什麼?本宮沒听清楚。」
「我入宮之前已入了臨淄王的門下。」他承認道︰「娘娘,對不起——」
「所以,是你將外人引入宮的?」韋後恍然大悟,後悔莫及。
「娘娘,這江山畢竟是李唐江山,你又何必執著?」韋千帆勸她,「遙憶當年高宗皇後,初時何其輝煌,最後又落到怎樣的下場,娘娘又何須效仿她?」
「哼,武則天能做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做?」韋後執拗道︰「要不是你吃里扒外,我怎會失敗?」
「娘娘把事情歸咎千帆一人,卻看不到普天之下對您的不滿,千帆亦無話可說。」他澀笑,「只希望娘娘能回頭是岸,保全性命要緊——」
「你要我向他們低頭認罪?」她指著臨淄王,瘋狂大笑,「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何罪之有?有殺要剮,悉听尊便。」
「既然如此,本王便救不了伯母了。」李隆基從旁冷冷道︰「劊子手已在門外,伯母,你可還有遺言?」
「今夜便要動手?」韋後眼中泛起淚水,依舊保持不認輸的笑意,「好啊,算你們狠,不過有一件事,本宮倒想說說。」
「伯母但說無妨。」
「千帆,」韋後側眸,看著韋千帆,語氣苦澀,「你可知道,本宮為何要如此關照你?」
「娘娘是受到堂兄囑托,念及親情吧?」她雖對夫家心狠手辣,可對娘家人卻是甚好。
「的確是念及親情,但卻並非受我堂兄囑托,」韋後停頓片刻後,終于道出真相,「千帆,你知道嗎……你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啊。」
他一怔,有片刻,以為是自己听錯了。
「囑托我的,其實是我的父親——」她澀笑道︰「也是你的。」
「不……」韋千帆愕然,「誰都知道,我是妓女的兒子。」
「當年父親與江都歌妓相愛,礙于已有家室,不能將對方納入門中,遷移長安後,一直牽掛,」韋後徐徐道來,「父親臨終時,還惦念這名歌妓,叮囑我一定要找到她——和他們的兒子。」
韋千帆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仿佛有什麼炸開了一般,頓時一片空白。
「千帆,你就是他們的兒子,我的弟弟。」她顫栗著抬起手,伸向他,「我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他明白了,霎時之間,什麼都明白了。
難怪韋後待他如此親厚,按說一個遠房外佷,斷不至于如此倚重,但她卻接他入宮,封他為官,委以重任,原來一切的一切,皆是要補償他失去的親情……
他本該憎恨這女人的,是她帶來了天下大亂,但這一刻,他眸中卻盈滿了淚,心中感到深深的無力和疼痛。
「現在,你還要幫著外人殺我嗎?」韋後逼問,「千帆,我這個姐姐……真的有那麼壞嗎?」
他沉默,這個問題,讓他無言以對。
屋內有一種快要讓他窒息的壓抑,韋後憂傷的目光像冰錐一般刺入他的骨髓。他轉身邁出門,夜色仿佛冷雨滴落在他身上,冰得刺骨,凝望著天邊殘月,在這個本該喜慶勝利的時刻,他卻有說不出的悲涼。
「千帆,一會兒便要動刑,你若不忍見,可以回避。」李隆基來到他身旁,低聲道。
「王爺——」他抿唇,忽然轉身,砰地跪下。
「你這是干什麼?」李隆基一驚,連忙將他扶起。
「王爺,可否……」話到嘴邊,再也說不出口,他知道,這個請求十分無理,如願的希望亦十分渺茫。
「你要本王饒了韋後?」早已猜到他的想法。
「屬下明白,國家大義之前實在不該抱有一己之私……可她是屬下的姐姐,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素來光明磊落的他,沒料到自己也有只顧私情的一天胸中無比掙扎,卻不得不暫時放下原則。
「葛將軍從韋後宮中搜出了她要自立為帝的詔書,柳太醫也招認,先皇之死確是韋後與安樂公主毒害所致。」李隆基嘆息搖頭,「這叫本王如何饒了她?就算我肯,我姑母太平公主也不會罷手。」
「屬下的確沒有什麼理由替她求情,只是希望能留她全尸,以免遭受凌遲或車裂之苦。」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
「本王會盡量向姑母求情,不過,關于上官婉兒……」
「上官昭容?」韋千帆一怔,「怎麼,她也要受到牽連嗎?」
「韋後自立為帝的詔書是她所撰寫,先皇平日飲用的湯藥亦是她在負責,她月兌不了干系。」
「上官昭容實屬被逼無奈,」他連忙從袖中取出黃綾,「王爺,看了這個,你便能知曉。」
「先皇的遺詔?」李隆基神色一變。
「這是上官昭容冒死保留下來的。」
「不好。」他警覺的說︰「沒有這個,我姑母或許不會殺她,有了這個,上官昭容必死無疑……」
「王爺,此話怎講?」韋千帆愕然。
「太平公主的野心不亞于韋後,此次平亂,看似助我父王登基,實則是想自立為帝,沒有這個遺詔,她稱帝或許可以名正言順,照遺詔上所書,先皇已經決定傳位于我父王,她肯定會誅殺看過及保存這個遺詔之人——」
他霎時眉頭深鎖,「這麼說,除了上官昭容,就連……」
「對,就連經手之人,我姑母亦不會放過。」
韋千帆神色大變,陷入了萬難的抉擇。
「千帆,你來決定吧,」李隆基道︰「要嘛,將這遺詔公諸于眾,或許可保上官昭容名譽,但不出兩日,太平公主定會痛下毒手……要嘛,你……」
「屬下明白應該怎麼做了,」做出選擇這一刻,他仿佛萬箭穿心,胸前滲出無形的鮮血,傷口再也無法愈合。
他步至篝火前,將黃綾一舉擲入火中,看著那抹艷色頓時被大火吞噬,瞬間灰飛煙滅。
他知道,這個舉動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但為了顧全綾妍的性命,他只能這麼做了……
本來,克服了萬難,他終于就快摘到彼岸的花朵,然而,上蒼卻讓他手中的一切瞬間化為泡影,他亦如墜入深幽海底,再也無法自漆黑中醒來。
難道他們真的沒有緣分?曾有的美好回憶與永遠無法相守的痛苦折磨,只是為了償還前世的孽債,即使無論如何努力,最終只能換來絕望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