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書 第3章(1)

紫禁城的樣貌一如往昔,君王換了不知幾朝幾代,它依舊是屹立不倒,莊嚴而輝煌。

盤雲姿乘著馬車,看著熟悉的景色一幕一幕而過,傷感的心境油然而生。

這里曾經也算她的家,雖然只住餅一年,但她對此仍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就像憶起小時候養過的一只貓。

「小雲兒,你怎麼了?」舒澤從旁注意到她的神情有異,猜到她此刻心情必定十分復雜,故意問道。

「頭一回進宮……有些慌張。」她撒謊,小心翼翼問︰「貝勒爺,我是漢女,能入宮嗎?」

「怎麼不能?」舒澤微笑,「如今好多漢人抬了旗,還能在朝為官呢!」

她知道,所謂漢人抬旗,便是漢人被賜予滿人的身份,加入八旗,通俗一點的說法,便是「漢奸」。

如今,她也算漢奸嗎?在外人的眼中,應該算吧……

「太後娘娘的生日,為什麼要帶我入宮?」盤雲姿忍不住問出心中疑問。

「那份佛經,不是你代福晉抄的嗎?萬一太後娘娘問起佛經上的內容,福晉回答不出來,你可以代為掩飾。」舒澤搖頭輕嘆,「真麻煩,明明自己偷懶,還得替她收拾殘局!」

幸好玉福晉沒乘同一輛車,否則听了這話,又要大發脾氣了吧?

「前面有好大一片海棠樹……」盤雲姿情不自禁地道,「好美!」

當初她就是在那片樹下遇見他的吧?每次見到這紅艷的顏色,回憶都忍不住流淌。

「這麼喜歡?」舒澤暗中打量她,「不如咱們下去走走。」

「行嗎?」盤雲姿怔住,「福晉還在前面等著……」

「甭管她,宮里她比咱們都熟,會自行先到太後那里請安的。」舒澤不由分說,命人停下車馬,引著盤雲姿來到繁花竟艷的園中。

這次帶她入宮,本是多爾袞的意思,大概也是想借機見見這位前朝公主們是何模樣。

不過在他心里,卻是特意帶她前來游玩散心,他知道,這里曾是她的家,肯定有許多她的回憶,雖然他不知道那片海棠花意味著什麼,卻可以看得出是她心之向往之處……只要是她高興的事,他願意由著她。

為什麼?出于對她誠心勸告的感激?或者,真的只是在執行多爾袞的命令,刻意討好她,讓她愛上自己?

他只覺得,這個女孩予掀起了自己一種奇怪的情緒,前所未有,憐香惜玉的情緒……

「薛公子,這邊請。」

盤雲姿正站在海棠樹下怔怔出神,忽然听到人聲,在一陣細碎的腳步之後,只見有清廷官員引著一白衣公子緩緩朝這邊走來。

這白衣公子漢人打扮,翩然的衣袖在清一色旗裝之中,顯然尤為清雅,輕盈如浮雲。

盤雲姿有片刻覺得眼前模糊,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是他?薛瑜?真是他嗎?

她不確定,眼前一切出自真實,抑或出自于海棠花渲染,是自回憶中走出的魂魄……直到對方發現了她,霎時站定,輕聲地喚她。

「雲姿?」白衣男子驚喜,「是你嗎?」

「薛大哥……」她听到自己哽咽的聲音,「是你?」

「你怎麼在這兒?」薛瑜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若水說,她與你在南下途中失散,我們都以為你已經遇害……」

「若水?她現在跟你在一起?」盤雲姿只覺得是上蒼的恩賜,安排了這意外的重逢。

他微笑點頭,這瞬間,盤雲姿大大吐了一口氣。

她最擔心的,無非是若水的安危,最牽掛的,則是眼前這抹白色的身影……如今兩者皆平安無恙,她此生已無所求。

「改天我送若水前來與你相見,」薛瑜問道,「你如今住在何處?」

「舒澤貝勒府。大哥,你呢?為何會在宮中?」

「說來話長,改天再敘——」薛瑜匆匆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等我!」

他這才放開她的手,雖然她依依不舍,卻不得不看著他與眾官員遠走,繞過花樹,沒了蹤影。

是夢嗎?是她在恍神中,作的白日之夢?她實在難以相信這萬般幸運的邂逅。

那句「等我」瞬間銘刻于心,仿佛給了她一劑興奮的湯藥,讓她連日來的倉惶迷茫,化為無形。

「你們認識?」一旁的舒澤踱過來,蹙眉問道。

「他是……」盤雲姿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解釋。

「就是你曾經喜歡的男子吧?」舒澤凝視她,一語道破。

她愣住,瞪大眼楮。

「別否認,方才你那神情,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他取笑,「有眼楮的人都能看出來。」

「我……」盤雲姿垂首,雙頰臊紅了起來。

「莫非海棠花也與他有關?」他進一步大膽猜測。

「貝勒爺……」她沒料到舒澤居然如此聰明,單憑她的一個神情,就可以聯想萬千。

沒錯,初遇薛瑜,就是在這片海棠樹下,他白雲似的衣衫與紅艷的花朵相映,襯得如天神下凡一般的俊美非常,頓時讓她迷失了心,跌落在愛慕的幻想中。

如今又在同一片樹下重逢,海棠,暗喻著他們的緣份嗎?

盤雲姿忽然無法言浯,大滴大滴的淚珠失控地落下,仿佛連日來所有隱忍的傷感瞬間宣泄,興奮與喜悅讓她全身激顫起來。

「見著意中人,該高興才對,」舒澤輕笑,遞上絹帕,「哭什麼?沒出息。」

因為心酸,還是甜蜜?她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落淚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以後能經常與他見面了,」舒洋又道,「剛才說到漢人抬旗,他也是抬旗的漢人之一。」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根本不關他的事,干麼多嘴道出。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許是方才站在一旁,看到這對離別男女驚喜重逢,在臉上不曾見過的笑容和晶瑩的淚珠,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故意多嘴。

「你說什麼?」盤雲姿霎時全身僵硬,猛地抬眸。

「沒錯啊,薛瑜,明末京城最出名的大商賈,據說富可敵國,如今為我大清所用,專做宮內需求采買事宜——換句話說,便是皇商。」舒澤淡淡解說。明知這樣做顯得卑鄙,卻選擇繼續,心中卻憎惡自己這樣的行為。

皇商?名副其實的漢奸嗎?盤雲姿心興瑟然一抖,所有的熱度頓時降為冰點。

她知道不能怪他.一介凡人的他,不過如同蒼穹間的螻蟻,怎能奈何得了政權轉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生活而已,就如同此刻的她。

他從前就是大明的皇商,後來大順朝建立,他亦替義父李自成效力籌資,如今再次變節,成為滿清的一份子亦不奇怪。他,從來就不是立場堅定的忠烈之人,又何必苛求?

但在她心中,還是希望自己愛慕的女子能更加堅韌一些,身上多一些高貴的情操,供她幻想。

細想,他們曾經有過什麼呢?不過是幾次閑談,幾番回眸對視而已。他剛好出現在她情竇初開的日子里,換了別的男子,或許也能在她心中佔據重要的一個角落。

假如上蒼給予足夠的機會,他們或許可以開花結果,但有的人,注定只是過眼雲煙……

「我們走吧,該去給太後娘娘賀壽了。」舒澤提醒,陡地不願意她再繼續留在這片海棠下。

盤雲姿點頭,如行尸走肉回到車內,良久無言。

望著她失魂落魄的臉龐,舒澤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方才那種復雜的滋味更為激烈,翻涌心頭。

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最後找了一個比較體面的詞——羨慕。

假如這世間有個女子如同盤雲姿對薛瑜一般,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自己,哪怕看到一株海棠亦勾起諸多想念,他有多幸福……

雖然他的妻子也是愛他的,分離之時肯定也會想念他,但那種感情里更多的是強勢的佔有,而非像眼前這般,有一種隱忍的溫柔,讓人心酸。

舒澤覺得,空中劃過一陣惆悵的長風,在日暮的殘霞中,揚起一種曖昧不明的氣息,仿佛午夜讀到一段傷感文字,有灰色的雨滴墜入心底。

站在玉福晉身後,從這個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見多爾袞的模樣,不遠,亦不近。

盤雲姿以為自己會憤慨不已,但出乎意料的︰內心很是平靜。

她該恨他嗎?這個滅了漢人王朝的滿族人?曾經,她設想過在衣袖里藏一把刀,不顧一切沖上去行刺,不管成功與否,但現在,她卻鎮定地站在這里,沒有任何行動。

如果說到仇恨,她的義父李自成逼得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大明子民是不是更應恨他?

她忽然覺得,世間的一切爭斗廝殺沒有任何意義,誰做皇位又有什麼區別?重要的是,他能否給天下繁華。

或許,她終究還是瑤族女子,所以可以冷眼旁觀滿漢之間的戰爭吧?這算是隔岸看火?還是旁觀者清?

「玉兒,你這份禮物本宮甚是喜歡。」太後翻閱著經冊,點頭稱贊,「看得出你很盡心,其間文字清麗娟秀,有一種祥和之氣,書法大有長進。」

「謝謝姑姑夸獎。」玉福晉得意揚揚,沒有半絲心虛。

「不過,」太後忽然蹙了蹙眉,「其中有一段典故,本宮不太明白。」

「什麼典故?」方才的如花笑顏倏地變得緊張。

「所謂『佛渡南海、初見蓮花』,這是什麼意思?」

「啊?」玉福晉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自然回答不出來,別說這佛經上的文字是盤雲姿代筆,就是佛經的內容,亦統統交給盤雲姿去挑選,這卷經冊,她甚至連踫都沒踫過。

絞著手帕,咳嗽兩聲,拼命給盤雲姿使眼神,示意她解圍。

「回太後的話——」盤雲姿只得上前一步,俯身道,「奴婢可否代福晉回答?」

「你是誰?」太後凝視著她,「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太後恕罪——」盤雲姿硬著頭皮道,「福晉近日嗓子不適,大夫說不宜多語。正巧前兒福晉才給奴婢說過這段佛經上的故事,所以奴婢斗膽代言。」

「讓她說說吧,」一旁的多爾袞笑道,「也瞧瞧咱們玉兒教下人的本事。」

「好吧,」太後頷首,「那你就說來听听。」

盤雲姿清楚听見自己的心跳聲,原來或多或少,她還是有一些害怕的。微微抬眸,卻見舒澤正凝視著自己,投來一抹鼓勵的微笑,她的心忽然踏實起來。

難道他已經成為自己的依靠?

靶受到眾人的凝視,她趕緊斂神。

「所謂佛渡南海,初見蓮花,是指——某日,佛欲渡南海,卻無舟無帆,焦急之中,放眼看見碧濤之上,有蓮花點點,含苞欲放。佛以花語低吟,蓮花乍然綻放,花瓣相連,宛若一座浮橋,佛便因此終于得渡南海。」

「很美麗的故事,」太後不由得動容,「不過,為何特意將這一典故抄入經冊之內?有何用意?」

「福晉告訴奴婢,」盤雲姿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佛若不懂花語,便不能使蓮花綻放,無法渡南海。由此可見,語言之重要,宛如海面浮橋,如若掌握自如,就到到達任何遙遠的地方。如今王爺下令,凡上三旗,皆要學習漢字學漢語,便如同佛習花語一般,為的,是大清能走得更遠。王爺為促進滿漢之融合,如此豁達,是為佛心。」

一番話說得娓娓動听,多爾袞與太後頻頻點頭,笑逐顏開。

「好伶俐的丫頭,」太後嘆道,「玉兒,你的確長進了,連身邊奴婢也教得這麼好,本宮該重重賞你才是。」

「多虧了姑姑從前的教誨。」王福晉大大舒了一口氣,再度神采飛揚。

「你這丫頭,叫什麼名字?」多爾袞故意問道。

「回王爺,她叫雲姿。」舒澤代為管答道。

這話本不該他來回,但當下卻不知為何,他忽然想當眾昭示她是自己的人。或許方才她的表現讓他頗為自豪吧?

「哦,就是本王上次賞給你的漢女之一吧?」多爾袞的笑意忽然變得叵測。

「是。」舒澤垂首。

「你也不小了,該納側室,以本王看,就讓這個雲丫頭伺候你吧!」

多爾袞這突如其來的提議,震得在場所有人無不駭然。就連舒澤這個事先知情者,也感到頗為突兀。

「王爺,此事不妥吧?」太後率先開口反對,「一個小小的漢女,能進得貝勒府已是天大幸事,封做側室就太過份了,畢竟滿漢怎能通婚?」

「怎麼不能?」多爾袞執意,「漢人可以抬旗,佟佳氏一門就是抬旗的。就讓佟佳氏收她為義女,不就成了?」

「我不答應!」玉福晉氣得跳起來,完全顧不得禮儀,盡顯驕縱氣焰,「她憑什麼?憑什麼?」

「就憑你這脾氣!」多爾袞不滿地睨她一眼,「你自己說說,這些年來,跟舒澤吵過多少回?性子不好也就罷了,偏偏一直未能有孕,按照漢人『七出』的標準,不知該休你多少回,如今還不讓丈夫納妾!」

玉福晉霎時怔住,生平頭一回,多爾袞當面對她說出如此嚴厲的話,就算訓斥獲罪的大臣,也不會這般直接。她不由得掩面,當場哇哇大哭。

「舒澤,你自己說.這妾,是納,還是不納?」多爾袞淡淡轉問佷子。

「臣……」舒澤一時間難以啟齒。

「舒澤,你敢!」玉福晉跺足,「我死給你看!」

「可否讓臣考慮下……」他沒有搖頭,亦沒有答應。

他知道,此刻站在一個忠誠丈夫的立場,是該冒死拒絕。但他發現自己心底缺乏強烈的反抗意味,呈現一種站在模糊地帶的奇怪反應。

他之所以沒有立刻點頭,並非害怕妻子的震怒,只是他明白,盤雲姿的心中另有所愛……

此叫此刻,惟有拖延時間,他有種預感,也許事情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給他最最正確的答案。

「好吧,」多爾袞嘆道,「畢竟是你自己的事,主意還得你自己拿,本王就等你的決定!」

這話有明顯的暗示,他當然听得懂。

但他不願意這樣,不願意為了寶藏,動機不純地去娶一個女子。

他忽然有種矛盾的心情,就像每次上戰場前戴上面具,在囚困中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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