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玉格格來過了,」盤雲姿緩緩說道,「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這一刻,舒澤只覺得身體霎時變成了石像一般,原來他遲了一步,倘若早點同她道明一切,也不會有此刻的窒息感。
「沒錯,我是大順王朝昌平公主盤雲姿,」她忽然淚眼婆娑,「李自成是我的義父。永昌元年,我隨他一同進京,在宮里過了一段繁華卻短暫的日子,不久之後,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我隨義父南下逃亡,在湖北九宮山一帶與之失散,被清軍當成漢女俘虜到營中,直至遇見舒澤貝勒你……」
三言兩語,她道清了這兩年來的遭遇,其中顛沛流離、國破家亡之苦,在短短數句中,如鏡折光。
舒澤看著她的淚眼,忽然覺得心尖酸澀,看她這般年紀輕輕,卻品嘗了世間最最極致的喜悅與悲痛,經歷了天與地的變劫,難怪她能有這樣從容的態度,無論遇到什麼都如此平靜泰然。
「藏寶圖此刻就在我身上,以江永女書寫成,」她進已步坦言道,「可是,就算你是我最最心愛的男子,我也不會給你,這張藏寶圖只能用于大順王朝東山再起之時——這是我對我義父的承諾。」
「雲兒,你誤會了……」舒澤百口莫辯,「我並非想要這份藏寶圖……」
「從來沒想過嗎?」她直視他,用逼問的口吻問著。
「我……」他承認,一開始,的確為了維系滿清利益,有過謀奪的打算,但自從愛上她,就再也沒有想過此事。
一刻出沒有。
「我以為……」盤雲姿啜泣,「你是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是!」他手足無措,想上前卻不敢,只能看著她的眼淚就這樣流下來,仿佛滴落到自己的心底。
「我不信……不信……」盤雲姿搖頭,退後一步,滿懷恨意地凝視他。
「雲兒,這些日子以來,難道我對你的真心,你感受不到嗎?」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如果你說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我真不知該怎麼……」
這頃刻,他發現自己變得木訥,從前就算不是能言善辯,至少辭能達意,但現在,他的舌頭就像被貓咬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原來在摯愛的人面前,就是這樣拘謹,只能緊張地呼吸,不知所措。
「總之我不會再相信你——」她強抑心中悸動,如此說道。
真的不再嗎?
呵,惟有她心里知道,這些話只是騙他的謊言,為的只是斬斷兩人的關系而已她不希望他為了自己葬送前途,甚至性命,愛一個人,就算不能為他做什麼,至少要他好好活著。
她知道他對她的愛意,那些眼淚與甜蜜,若是假裝,世上恐怕再也沒有真情。此刻她只能如此,假裝恨他、遠離他,這樣才能保全他。
「雲兒,我們離開這里,」舒澤竭力道,「我本就打算今夜帶你走,咱們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什麼大順、大清,咱們都不要再理了,好嗎?」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讓他放棄堂皇的貝勒爺封號,去跟她過山野小民的生活?
一生壯志無法實現,變成閑雲野鶴的普通人?
她的舒澤,是滿蒙第一勇士,戰場上風光無限的蘭陵王,她怎能獨自佔有,讓他下半生珍珠蒙塵?
她再自私、再愛他,也不能如此,那樣只會讓他將來後悔時恨她。
「你這樣說,只是為了騙我說出藏寶圖的所在吧?」她狠心地諷刺,「見勒爺果然深謀遠慮,騙人的功夫爐火純青,世人無人能及,」
「雲兒……」他伸手想抓住她的衣袖,卻只捉住一陣清風︰塵裊忽然覺得巨大的無奈,這種感覺,哪怕是在戰場上將敗之時,也不曾有過。
他該如何勸服她?該拿她怎麼辦?
燭光下,他看到她的淚水潸然而落,難道是他的幻覺,為何那眼淚像是紅色的?
沒錯,就像血痕,一顆顆,嫣紅的顏色,順著她的臉龐墜下來,美麗中帶著淒涼。
他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不是血,只是沾了胭脂的淚,因為染了紅色,而變成嫣然。
湘妃泣血……他忽然想到這個典故。
曾經說過,假如遇到一個能為自己泣血的女子,那將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此生無憾。
現在他終于遇到了,可是看到她的血淚,卻是在決裂之時……
這一刻,他終于能了解,當年帝妃在湘江之畔灑下的那些淚水,為何能染得竹跡斑斑,至此都不能褪去,因為這樣的淚水刻骨銘心。
「雲兒——」無論如何,他也要再喚她一次,就算沒有結果。
他看到她袖間忽然一揚,仿佛有沙塵噴在他的臉龐上,隨後整個人中了魔一般,頓時失去知覺。
盤雲姿伸出雙臂,輕輕將他抱住,跟隨他沉甸甸的身子跪倒在地毯上。
她的袖中藏有瑤族人特制的一種迷藥,從前在清軍營中,她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備。
沒想到,如今卻要用它來對付自己最愛的男子。
她撫模著他的容顏,看著他閉著的眼楮,悲慟地哭泣起來,哭了很久、很久……
月朗星稀的樹下,若水第一次覺得姐姐的背影如此孤獨。
深夜邀她到此,她知道姐姐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對她說。
「若水——」盤雲姿微微笑道,「我要離開京城了,從此以後,就剩你一個人,千萬珍重。」
「姐……」若水吃驚,「怎麼……舒澤貝勒知道嗎?」
她不答,只將手中繡花鞋交給妹妹,「這鞋底里藏有我那半張藏寶圖,現在一並交給你,若水,你要好好保存。」
「姐,這是為何啊?」若水越發感到不對勁,「義父臨終的時候,不是說好,我們姐妹-一人一半嗎?直到找著大順朝的繼位者……」
「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盤雲姿淡淡搖頭,「我愛上了舒澤,他是滿人,我害怕自己會因為愛他而泄露秘密。若水,這東西放你這里,是最穩妥的做法。」
「姐姐如此信任我?」
「呵,至少你是漢人,你愛的人也是漢人。」盤雲姿道,「無論將來薛大哥能不能幫咱們大順東山再起,漢人收斂的財富,終究要歸漢人所有,這大概是我惟一能幫義父做的事了。」
她想過,退一萬步,仔仔細細考慮過,就算大順朝從此覆滅,這藏寶圖至少不能落入滿人手中。
這是她的底限。
「姐,你要去哪里呢?」若水望著那孤立的馬匹,擔心懷孕的她是否能遠行。
「或許回瑤寨,或許走到哪兒算到哪兒。」她不打算明確回答,以免舒澤找到若水,問出答案。
「真的要這樣離開?」若水沒有打听她執意要走的原因,有些事情她們姐妹之間不必言明,亦可猜到十之八九。
她點頭,遙望遠方,繁星的所在。
所謂前路茫茫,此刻她終于能體會其中意思。
「姐,倘若有人前來問我你的下落,我該如何回答?」若水從旁道,「是否有話要留給他?」
她知道若水的意思,她咬唇,思忖片刻,終于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
「倘若有人前來尋我,就把這個給它。」這是最後的禮物,她要送給舒澤的惟一紀念。
沒有再多問,若水只將此書信收下,仿佛一切歸于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