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巳——」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什麼?」趙王惑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些受寵若驚。
「我下個月也許得出趟遠門,你在府中有什麼需要,盡避向鄒嬤嬤開口便是。」他清了清嗓子,如是說。
「丞相要去哪里?」趙玉惑不禁問道。
「夏楚。」他倒也不瞞她,「皇上差我去的,與睦帝和談。」
夏楚……一個敏感的地方,光是提到,就會刺激彼此敏感的神經。
「夏楚與離國交戰多年,也該是和談的時候了。」趟玉惑點了點頭,「丞相要去多久?」
「一、兩個月總是要的。」他蹙了蹙眉,有些不願意看到她依依不舍的表情。
「丞相還記得你曾說過,要答應奴婢一件事嗎?」她暗下決心,倏匆道。
「想要什麼?」他微愕,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把條件提了出來。
「帶奴婢一道去夏楚吧——」她水眸炯亮,抬目凝視著他。
去夏楚?就這麼簡單?本以為她索要的事物會更為奢侈、更為過分……為什麼她不把他對她唯一的承諾,留到關鍵的時刻?
「丞相此去,定會見到帝姬吧?」趙玉惑淡淡一笑,「奴婢也好久沒見到帝姬,心中十分想念,奴婢希望與丞相同去,與帝姬見上一面。」
不是希望,是必須去!否則,他們兩人相見,她換魂的秘密豈不就要被揭穿了?好戲剛剛開始,她舍不得就此完結。
仿佛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目光停駐在她臉上,瞬也不瞬的注視著。
既然答應了,就不便反悔——此刻,他還真不忍心反悔,只怕面對她失望的表情。
「你若不怕旅途辛苦,那就一同前去吧。」他輕聲答道。
听了這話,趙玉惑微微吁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其實,秘密被揭穿倒在其次,她關切的,是他對自己的在乎程度。看來,對于她扮演的蘇巳巳,他並非完全無情。
皇兄曾說,他不可能真正愛上她。如今,披上層層偽裝,他依舊如此愛惜于她……可見,人的真情能識別靈魂。
她堅信,遲早有一天,他會認出來,一定會的!
***
「丞相,前面就是黑風山了。」侍衛上前稟報。
慕容佩騎在駿馬上,望著天際的一群飛鳥。在蒼茫暮色之中看到如此景色,不禁有些蕭索之感。
離夏楚越來越近了,離開故土已經兩年,他曾經不只一次夢見自己衣錦還鄉,此刻終于實現,卻無半點得意之情。
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恍如隔世,他也不知道此次回去,是在期待什麼,還是為了了結什麼。
「丞相,黑風山時常有土匪出現。」侍衛再度提醒道。
「我們加快行程,多派弓箭手防御,應該無礙。」慕容佩道。
「可是……」侍衛欲言又止,「夫人還在鎮上呢……」
夫人?對了,蘇巳巳。
「鎮上還留了支人馬保護她。」他淡道,「她等不到我們,自然會回去。」
他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對她失約了。
說好帶她去夏楚,但走到半路,他便後侮了,于是找了個借口偷偷上路,將她獨自留在附近小鎮的茶舍里。
他想,憑著她的聰慧,應該能猜到他的心思有變,畢竟,此去夏楚,要面對的東西太多,他實在無暇照顧她。
既然無暇照顧,帶她一同前往有何意思?如今的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畢竟也與往日不同了……
慕容佩覺得自己這一生,做事向來清清楚楚,絕不拖泥帶水,就算當年離開夏楚,離開至愛之人,也不帶絲毫猶豫。但這一次,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舉棋不定,優柔寡斷,與從前判若兩人。
「丞相……」侍衛勒緊韁繩,以勸說的口吻道,「這黑風山上的土匪十分凶狠,不只過路者會遭殃,就連附近的小鎮也難以幸免,我們留下保護夫人的人手似乎不太夠,萬一真的有個閃失,丞相豈不後悔?」
慕容佩的心里「咯瞪」一聲,似被什麼敲打了一下。
然而,事已至此,斷沒有再回頭的道理,再舉棋不定下去,這路就不必再趕了……
「走吧!」他揚鞭抽了馬兒一記,策馬快速前行。
侍衛見他如此,亦下好再多說什麼,只得緊隨其後。
慕容佩強迫自己忘了方才那一番對話,然而,听著馬蹄嚏嚏作響,他的思緒亦如這飛揚塵土一般混亂。
雖然他一再對自己說,把她獨自留在鎮上很安全,然而,另一個聲音卻不停提醒他,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黑風山,這一年來他不知看過多少關于此地治安敗壞的奏折,都說匪類凶殘,奸婬擄掠無所不為,那些觸目驚心的描述,讓他無法鎮定。
他仿佛看見她渾身是血倒在他眼前的模樣,甚至能听見她的淒厲呼救,淒愴哀絕,北這山谷中的風聲更加令人悚栗……
雙手情不自禁地一勒馬韁,馬兒一聲嘶鳴,昂首長嘯,他冷淡的眸子深處浮上一抹驚懼。
「丞相,怎麼了?」侍衛曙然道。
「回鎮上!」他只此一句,再無多余解釋。
這一句已經泄露了他所有的心思。侍衛心領神會,立刻調轉馬頭,隨他往來時路上飛奔。
一個時辰前,他們稍事歇息的茶舍依舊那般寧靜,竹樹環繞,炊煙裊裊,在這小鎮上別有一番幽靜情致。
慕容佩翻身下馬,將手中鞭子一扔,逕直朝舍內疾步走去,他感覺自己的心顫抖得厲害,前所未有的緊張攫住了他,生怕因為一時的自私鑄成大錯……
已經很對不起她了,倘若她真有意外,教他的良心如何過意得去?
然而,當他踏入門內,听到一縷恬淡的琴聲,霎時,滿心的緊張倉皇變成雨後悠閑寧靜,他微微吁了一口氣。
「丞相回來得正巧——」趙玉惑若無其事地坐在桌邊,舉杯飲茶,笑意盈盈,「這茶沏了兩道才出色,滋味正好。」
慕容佩輕撢衣袖,感到頸後一片汗濕,但他依舊不動聲色,面色如常的踱到她身畔,托起茶盅。
茶香清新,杯中淡淡如溶金的色澤,見之心暖。
她沒有問他去了哪里,為何去了這麼久,只是愜意地坐在這兒納涼听曲,仿佛篤定他終究會回來。
她,可說是他見過最具自信的女子,舉手投足之間,從容不迫,就連當年的玉惑也不及她這氣度的十分之一……
不過,當年的玉惑年紀尚輕,若換作今日那個獨挑大梁的夏楚帝姬,說不定也會有如此自信吧?
呵,他果然近鄉情怯,又開始百般猜度了。這些日子,他也不知猜了多少事,猜了多少遍……
「你不問問我剛才去了哪兒?」他心中深嘆,反倒是他先抑不住好奇。
「奴婢相信,無論丞相去了哪兒,終究會回來接奴婢的。」她淡淡笑道,「听聞此鎮附近便是大名鼎鼎的黑風山,丞相斷不會放心將奴婢拋下。」
她還真是……什麼都知道。「若我果真一去不復返呢?」他忍不住問。
「奴婢會在這里等丞相,直到丞相想起奴婢——」她依舊莞爾,「就像此刻這般,听曲飲茶,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奴婢相信,丞相要想起奴婢,用不了一個時辰。」
她還真是了解他,彷佛他的滿月復心事,她全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的只是一個奴婢?若只是一個奴婢,為何在他眼里,她的一舉一動,就像玉惑本人站在他面前?從前,玉惑也是這般,與他心有靈犀,假如不是因為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他會以為眼前的女子有著玉惑的靈魂……
「奴婢知道,丞相其實不想帶奴婢去夏楚。」她忽然抬眸,與他四目相對,「只是,丞相終究還是擔心奴婢——能令丞相牽掛,奴婢此生足矣。」
在她的瞳中,滿溢著瑩亮的東西,仿佛夏夜銀河的星光,映得他的心也一片璀璨。
慕容佩忽然覺得,沒有拋下她,真是明智的決定,或許,攜她一同前去夏楚,前路便不會太過孤單憂傷。
她是那種隨時能把寒冬冰雪融化為明媚春光的女子,有她在,他便能淡然看待一切。
微風透過窗隙,拂起她一縷發絲,他凝望著,忽然有種沖動,想輕輕撫觸她,感受她的溫度。
這一生,除了玉惑之外,他還沒對其他女子產生過類似的想法。難道,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栘情?
慕容佩胸中心潮起伏,側過身去,不看她的容顏,生怕再起波瀾。
他最痛恨的就是用情不專的人,為何自己偏偏有此嫌疑?就算世問能容忍,他也不能原諒自己……
「丞相——」門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倒算及時幫了他一把。
「何事?」他立刻將門扉開啟,綠樹芳草的氣息涌進屋內,緩解了他的窒息感覺。
「夏楚那邊來人了,本在黑風山過界處等著,但遲遲不見丞相身影,便尋至這鎮上。」侍衛低聲道,「丞相可要一見?」
「何人?」他心下一沉,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