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也愁嫁 第3章(1)

從京城到溫泉行宮需一日一夜的路程,其中有一段山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注定要露宿。

阿紫憶起從前陪父皇出游,晚上兩人住在帳篷里,听著溪水潺潺,別有一番情致。

此刻,再次來到這山間,微風拂面,皓月當空,景色依舊,心情卻截然不同。

她坐在溪邊,將木梳浸在流淌的水中,清理自己的長發,不遠處,篝火正旺,風亦誠烤著一只剛打下的野兔,撒上椒鹽。

惹人垂涎的香味傳來,阿紫听到他喚道︰「公主,請用膳。」

若不是非常時期,如此美景佳肴,倒真似在踏青游樂。

阿紫將半濕的長發挽好,披著長褸走過去,卻見風亦誠已離開火堆前,忙著從馬車上搬下帳篷,開始組裝。

他在躲著她吧?一整天,除了幾句必要的請示,他沒跟她說過一個字。

嘆了口氣,她將兔肉割下一塊用樹枝叉著,遞到他面前,柔聲道︰「風公子,歇一歇吧,先吃東西。」

「屬下吃乾糧就好。」風亦誠委婉拒絕,繼續干活,逃避與她目光交會。

「風公子在生我的氣吧?」阿紫無奈地說︰「其實,我並非刻意要隱瞞自己的身分。」

「屬下豈敢。」他淡淡回了一句。

「沒生氣就坐過來一起吃烤肉!」她瞪著他命令,「這麼大只兔子,我一個人哪吃得完!」

他沉默片刻,露出公主之命不可違的無奈表情,勉強接過兔肉,坐回篝火邊,無味的嚼著。

阿紫心里有些動怒。從小到大,她不曾如此低聲下氣對待過誰,偏偏,這人還不領情。

她懊惱自己揭示了身分,假如他仍把她當成那個可憐的婢女,這氣氛定會好很多。

說真的,她身旁幾乎沒有伙伴,除了二哥不跟任何人親近,風亦誠是她這些年交到的唯一朋友。

「我一直蒙著面紗,是因為這些年來,我時常出宮。」她知道,此刻唯有對他說些真心話,才有可以挽回一些友誼。

丙然,本來面無表情的俊顏,稍微有了些變化,他抬起雙眸瞥了她一下。

「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二哥最要好嗎?」阿紫續道︰「在這宮里,只有二哥最理解我。打小我就想學武,可惜父皇不讓,母妃不讓,大哥也不讓……唯獨二哥悄悄送我到絕俠谷,請國師傳授我本領。」

絕俠谷?這個地名讓風亦誠再次悸動。

「因為出宮學藝,又不能讓人發現,所以我就命一個與我容貌聲音相仿的婢女假扮我,讓她戴上面紗,而我就成了阿紫。一開始只覺得這樣很好玩,時間長了,我發現自己居然更喜歡做阿紫,因為她自由自在,還可以躲在隱蔽處窺視人心。」

這就是她全部的秘密了,如今全盤托出,他該明白她對他的信任,也該氣消了吧?

凝視著風亦誠,流波中有著殷切的期盼,她等著他的回答。

「所以,這些年來,那個戴面紗的公主,都是假冒的?」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會這麼問?他只是想知道,當年在落櫻下旋舞的女子,到底是誰……

「也不全是。」阿紫連忙道︰「有時候,我會扮回自己,有時候卻又樂于當一個婢女,真真假假,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起初只是因為好玩,現在反倒成了她真實的生活,她時常在光影交錯中徘徊,彷佛作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卻不願意醒來。

風亦誠抿唇,似是終于能體會她的心思,漸漸可以諒解。

其實,他沒有生她的氣,身為臣子,怎敢生公主的氣?只不過,受到了欺騙,人之常情,自然會退開一步,疏離幾分。

他看著火光中她嬌俏的臉,認真寫滿討好他的表情,這一瞬間,那個引他憐愛的阿紫又活了過來。

「公主既然去過絕俠谷,又何須再跟我學心法?」他低聲喃語,「國師自會把最好的傳給公主。」

「別提了,那個老家伙——」阿紫不由得努努嘴,嗔怨了句,「他死也不肯教我如何突破白段期!」

「為何?」風亦誠也覺得奇怪。

「他說女孩子總要嫁人的,天下男子沒幾個能突破白段期,我若到達無影或無形,將來勢必會讓男人產生自卑感,就更沒人敢要了!」她不禁慍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歪理!」

他聞言笑了,篝火在這瞬間劈作響,濺出一串美麗的火花。

「風大哥,你笑起來俊得緊啊!」阿紫莞爾道,「以後要多笑笑。」

風大哥?什麼時候又改了稱呼?他亦不是一個愛笑的人……不過,兩人之間的氣氛又恢復輕松,讓他心情愉悅了不少。

好吧,他決定不再計較她的身分,公主也好,阿紫也罷,反正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個鬼丫頭。

「風大哥,你一定覺得我很狠吧?」阿紫突然間有些黯然,「我一心想把二哥推上太子之位,卻罔顧大哥的性命……就算大哥不是父皇親生,他也與我有血緣之親……我……」

說實話,起初他也覺得這個公主太冷血,不過她那番顧全大局的言論,倒讓他心有戚戚焉。或許身在宮中,行事不能以民間小戶的準則衡量,她首先是公主,其次,才是阿紫。

上天賜予了她天家的身分,也加重了她必須承擔的責任。

「咱們既然已經出來了,一切就不要多想。」風亦誠立起身子,看著風深月明的遠處,「今晚大概得提防些,這帳篷暫且別搭了,公主還是睡在車上為好,若有動靜,亦能迅速前行。」

「我睡車上,風大哥你呢?」阿紫杏眼圓瞠,「總不能讓你露宿吧?」

「夜空明淨,應該無雨。」他淡笑著,「我就在一旁的樹下打個盹便可,公主不必擔心,屬下自幼餐風宿露慣了,只一晚應該沒問題。」

阿紫蹙著眉,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她也明白,這樣的夜里要兩全其美太難,何況,有重任在身,等翻過這座山,看到溫泉,一切過去了,再補償這個護衛她的男子吧……

只是,為何四周越來越冷?彷佛有一股冰寒之氣襲來,像怪獸棲伏在某處,等待時機,要將他倆吞沒。

風亦誠永遠記得那一瞬間發生的事,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個無影者,而且,帶著冰寒的體魄。

令狐霄的手下原來有如此高手,太子畢竟是太子,願意替他效忠的人,自然不會在二皇子之下。

彷佛一陣風過,那個無影者就出現在他的面前,月明之下,萬樹叢中,對方飄拂的衣袂有一種怡然淡定的姿態,就好像他不是來殺戮,而是來賞花的。

風亦誠手中的銀針一揮,射中馬兒,馬車便像瘋了似的向前奔騰,車內的阿紫驟然驚醒,厲呼了一聲,卻無法停下。

他站著,靜靜地看向那無影者。

對方只有一個人,追上阿紫,就不能對付他,而對方顯然不知那封密信是藏在誰身上。

沒一會兒,對方終于出手,像一座冰山向他壓來,風亦誠還是第一次,面對首發一掌便無還擊之力。

他強忍著,像疾風中堅韌的樹,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

一掌,又一掌……他記得,是第三掌嗎?膝下一軟,跪倒在草坪上。

深夜露冷,他感到露水滲透了他的褲管,膝下綿軟而濕漉,沒有太多的痛苦。

放眼望去,公主的馬車已經奔馳得很遠,那匹千里良駒,就算輕功再好,也未必追得上吧?

風亦誠嘴角輕掀,似在微笑,失去知覺前,似乎看見那無影者如雲箭步,朝著阿紫的方向追去。

接著眼前一片昏暗,像是有只手,將他拖入地獄……

他作了一個很長的夢。

已經很多年沒夢見元敏了,不知為何,臨終前,想要見她一面似的,元敏的面龐在夢中尤其清晰。

夢中的她還是個小女孩,站在開滿蘆花的湖沼邊,將饅頭掰碎了,拋向那些南遷的鳥兒。

他心底泛起一片溫柔,默默走過去,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掰饅頭。

沒有言語,只有默契,南遷的鳥兒形形色色,但是他倆只喜歡一種,共同的一種——野鴨子。

元敏,他的未婚妻,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娶到的未婚妻……

突地,耳邊傳來鳥兒的啾啾聲,夢境頓時煙消雲散,他睜開雙眸,卻發現自己躺在潔淨的床上。

床單像是剛洗過,散發著陽光的氣息,暖烘烘的,還夾雜著幾絲花草的清香。

這是哪兒?他已經死了嗎?地獄……會是這樣溫暖嗎?

風亦誠撐起身子,發現床邊燃著一盆炭火。奇怪了,這樣和美的天氣,為何卻如隆冬一般燃著火?

他的身子還有些輕飄飄的,但已經感覺不到疼痛,行動尚算自如,于是他站起身,推開窗子,陽光頓時灑進來,他隨即明白身在何處。

絕俠谷!

沒錯,唯有這里,才能見到那樣翠綠的青山,彷佛濃得化不開的水墨畫,伸手一抹,就能滲出碧水來。

「抓到了!抓到了!好大一條魚啊!」

他的屋前,便是明晃晃的湖泊,此刻,阿紫正一身輕便打扮,挽著褲腳,在湖中撈魚。

兩個童子在一旁急得直叫,「公主,當心摔著!」

風亦誠不由得笑了。公主此刻的模樣,倒跟夢中的元敏有些相似,不過,元敏文靜許多。

踱出門檻,太陽直射到他身上,他這才覺得自己真的受了重傷,否則不會如此無力,就像一縷隨時要消失的幽魂。

「風大哥,你醒了」阿紫一瞧見他,馬上扔下手中的肥魚,直朝他奔來,魚兒重回水中,快速游走,她也顧不得了。

她奔到他面前,花顏滿含驚喜,一身水氣未乾,頭發上都凝結著露珠,氣喘吁吁的。

「老家伙說他定能把你治好,我還不信!」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有些語無倫次,「他要治不好,我就下令砍了他的頭!」

「公主是在說老夫嗎?」

有人自身後踱過來,不必回頭,風亦誠便認出那屬于國師獨特的嗓音。

他恭敬地正準備行禮,卻被國師一把扶住。

「你剛好些,就不必如此客氣了,否則公主真要砍了我的腦袋!」老頭子撫著花白的胡子笑道。

必于那夜發生的事情,風亦誠很想一口氣問個明白,但他發現自己連說話都費力,稍稍開口,氣息便會變得混亂。

不過,不必他問,公主已經搶先一步解釋——

「那天我坐在馬車上直往前沖,想回頭看你,卻早已看不見了……」阿紫道,「也不知過了多久,無影者追上了我,而這時,國師也趕到了。」

「還算趕巧了,否則阿紫這丫頭性命堪憂。」國師接著對風亦誠說︰「不過我們回頭尋你的時候,你已受了重傷。你沒看見阿紫當時哭的樣子,死了親爹都沒這麼傷心!」

這話讓他心間一怔,對上公主的花顏,卻見她雙頰爬滿緋紅。

「老家伙,你瞎說什麼呢!」阿紫害羞的嘟嘴,「當心我父皇砍你的頭!」

「砍頭、砍頭,你這丫頭除了砍頭還懂說個啥?」國師輕哼。

「風大哥,餓了吧?」不理老頭,她挽住風亦誠的胳膊,「我替你煮了魚羹,沒這老頭的份!」說完,便拖著他往屋里走,將那哈哈大笑的老頭甩在後面。

「魚羹老夫我天天吃,才不希罕呢!鮑主你就留著獻寶吧!」國師很知趣,沒有湊上前來。

阿紫像個婢女般,忙著替風亦誠遞筷子遞碗的,還特意取了熱毛巾替他擦手,倒把他當成了主子伺候似的。

本想拒絕公主的好意,但他明白,這樣的舉動,有一半是出于內疚吧?

為了他們令狐家,他攪進紛爭,差點兒送了命,而這場爆變的始作俑者絛玉公主,自然要對他好些。

假如他推辭這萬般殷勤,反而會加重公主的負疚,更不是為臣之道了。

如此想著,便順從地將魚羹喝進嘴里,任由美味佔據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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