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天氣,但絕俠谷因與世隔絕,還算和暖,宛如陽春。
風亦誠轉醒後,依舊全身虛軟,每天下午,只喜歡坐在蒼綠的湖邊垂釣,陽光灑在他身上,襯得病中的肌膚益發蒼白,有時候,從遠處望去,彷佛隨時都會離去,讓阿紫擔心不已。
這一天,她終于鼓起勇氣走過去,坐到他身側。
總不能為了避免尷尬,就永遠不跟他說話吧?他沒感覺,她都快憋死了……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看著他的魚竿一直沒有動靜,阿紫笑道,也趁機告訴他,一切皆是自己情願,他不必介懷。
他似是沒看到她一般,沉默盯著魚竿良久,忽然收了鉤,回她一句,「今天看來是沒魚了。」
阿紫不知該如何接話,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悻悻然地坐著,好在他也沒有立刻離去,和她一起遠眺無風的水面。
理了理自己的思緒,阿紫覺得,若此刻不開口,怕再也沒有勇氣,于是輕輕問道︰「做我的駙馬,好嗎?」
不敢側眸看他,卻听到他忍俊不禁的笑聲,「公主殿下,哪有女孩子像你這樣直白的?」
「還不是被你逼的!」她有些委屈地瞪他,「你不主動,只好我來開口了。」
「我已說過,我是行將就木之人……」他俊顏微斂。
「對啊,就因為你快要死了,所以就當積一回陰德,娶了我這個沒人要的公主,不行嗎?」阿紫嚷道。
他忽然用很溫柔的目光望著她,低語安慰,「怎麼會沒人要呢?世人只是還沒看到你的好。」
「亦誠,你說過,假如楊元敏愛你,你或許就不會騙她。」阿紫望著他那縷難得的溫柔目光,哽咽道︰「我是愛你的,為什麼你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就算你時日無多,讓我們一起快快樂樂度過這最後的時光,不好嗎?」
「阿紫,你怎麼就是不明白,」他似無可奈何,又似被她感動,手稍稍抬起,輕撫著她的發絲,「我時日無多,你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將來,若遇到真正的如意郎君,你會後悔的,懂不懂?」
「我的如意郎君,就是你——是你!」她撲進他懷中,撒嬌耍賴,「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喜歡別人了!」
「世間事,誰說得準,就好像……」他本想說些什麼,卻又吞了回去,微微嘆息道︰「總之,就讓我一個人吧,好嗎?」
阿紫真覺得心力耗盡了,什麼話都說了,但他卻完全不為所動,她該拿他怎麼辦……怎麼辦……
正失神著,忽然听到背後有童子稟報,「公主,京中來人了,國師請您去呢。」
京中?好端端的,打發個人來干什麼?
莫非,皇兄知道她在此,所以派人來拿她回去?若真是如此,風亦誠會有危險嗎?
阿紫心煩意亂,顧不得多想,從他身畔站起來,匆匆跑回房中,刻意不留意他的動靜,也不去猜想他的反應、有沒有跟著自己……
原來,所謂京中來人,竟是蕭冀遠,對方正與國師說話,見她來了,當即屈膝行禮。
「原來是蕭統領啊,」阿紫鎮定笑道,「怎麼,二哥叫你來的?又要綁我回京?」
「屬下不敢。」蕭冀遠低頭道,「啟稟公主,是貴妃娘娘差我來的。」
「母妃?」她倒沒料到,「你該不會是在哄我吧?誰不知我娘已入觀修行,不理宮中事了。」
「這次事關公主的婚事,娘娘怎能不管?」
「你們到底跟我娘說了什麼?」阿紫怒道,「加油添醋了,對吧?」
「公主誤會了,所謂的婚事,是指公主與狄國王子莊于君的婚事。」此話讓她大為錯愕。
「莊于君?誰?」她以為自己耳朵有問題,听錯了。
「公主還記得十五歲時,有鄰國王子前來求親,公主將小老虎放在他床上之事?」
小老虎?她搜索幾乎遺忘的過往記憶,終于憶起,好似有這麼一樁。
當時,她打听到那鄰國王子極為膽小,便送了一只純白的小老虎給他當禮物,還故意在籠子上動手腳,讓小老虎掙籠而出,半夜還爬上了對方的床,將對方嚇個半死。
其實,那小老虎不過兩個多月,比貓兒大不了多少,圓頭圓腦的樣子居然就讓對方嚇得屁滾尿流,至今想來甚覺好笑。
「怎麼,那人就是莊于君嗎?」
她已經不記得那膽小表的名字了,不過莊于君她倒知道,二哥娶了狄國公主,這二嫂的兄長,不正是此人嗎?
「他又來求親了?」阿紫只覺得不可思議。一朝被蛇咬,不是十年怕草繩嗎?
「這次事情比較復雜……」蕭冀遠不知該如何開口,「總之,眼下咱們跟狄國關系緊張,皇上想再跟他們聯一次姻,听說那莊王子還念著你,所以……」
「咱們跟狄國哪里關系緊張了?」阿紫蹙眉道,「二哥娶了他家公主,立為太子妃,還嫌不夠?」
「只是,這一次,在棠州……」蕭冀遠終于擠出了一句,「那楊姑娘被退婚後傷心不已,幸得太子殿下勸慰,兩人竟萌生好感,如今,楊姑娘怕是也要嫁入東宮了……」
呵,果然如此。她就猜到,二哥對楊元敏感情不一般,只是不料竟會這麼快。
「皇嫂看來不像小氣的人,納個妾她也反對?」阿紫眉一挑。
「麻煩就麻煩在,楊姑娘不肯做妾。」
「什麼」這倒讓她大感意外。她小瞧了楊元敏,那般溫柔和順的外表,不想竟有如此野心——要覬覦太子妃的寶位嗎?
「總之,皇上很生氣,說都是……都是公主惹的禍,所以要把公主嫁到狄國去平息他們的怒氣。」蕭冀遠戰戰兢兢道,「貴妃娘娘便派屬下來,請公主務必盡快回宮。」
她惹的禍?對,都是她惹的禍!本來好端端置身事外,她偏偏摻進來瞎攪和,卻什麼好處也沒撈著,還成了多余的人……
阿紫霎時感到一陣委屈,抬頭之間,猛地發現風亦誠居然就站在門邊。
他听到了?全都听到了嗎?
怒火突升,她沖到他面前,大聲嚷道︰「現在你該滿意了吧?我再也不能纏著你了,不能了……」
他目光深沉,充滿疼痛,卻不知是為她心疼,還是听到楊元敏要另嫁他人而傷心。
阿紫再也不願多想,直奔門外,一路狂跑。
「阿紫——阿紫——」有人在背後急切地喚她。
是誰?是他嗎?這個時候,他還有閑情逸致管她嗎?
阿紫捂住耳朵,腳步不停,碧叢在身邊倏忽而過,那一汪靜水終于越來越近,直至就在眼前。
她腳步一滑,跌入水中,看似失足落水,實則,只是在放縱自己罷了……
她急需找一個宣泄情緒的法子,心中實在憋屈,生平從未感受過的窒息。
雖然絕俠谷溫暖如春,可畢竟是冬天,水還是透著冰涼,她只覺得手足一陣顫栗。
「阿紫——阿紫——」有人隨著她跳入湖中,濺起水花。
瞬間,一對臂膀從背後擁著她,拖著她往岸上游去。
她靠著那堅實的胸膛,不必回頭,便知是誰,多少個下雪的夜晚,她就是依偎著它度過的,再熟悉不過……
他終于還是放不下她。
如此想著,淚水混著湖水,她的視野一片迷蒙。
風亦誠將她抱上岸,兩人都濕透了,冬日的陽光下,彼此對視著,皆忍不住瑟瑟發抖。
這里離房舍甚遠,所幸附近就有一間柴房,風亦誠低聲道︰「等等。」說完便自柴房里取來火石、枯枝,燃出一堆雄雄篝火。
她呆呆地坐著,也不覺得冷,只是擔心風亦誠是否受得了,咬了咬唇說︰「你先回去吧,我坐一會兒再走,免得被他們看到……」
她的話語霎時凝在喉中,因為,他忽然伸出手,將她輕柔擁在懷里。
她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阿紫……」他心疼地喚,「為什麼總做這些傻事呢?」
這一刻,凍僵的心彷佛瞬間蘇醒過來,她的淚水融化在他的胸前。
她一把環住他的腰,小臉抵住他的肩,全身都在抽搐,半晌不語。
想問他改變主意了沒有,為什麼要那樣執著,為什麼就不能跟她在一起,真舍得眼睜睜看她嫁到狄國去嗎……可惜,一句也不敢問。
他若不說,多問也是徒勞。何必呢……何必打破此刻的寧靜?
棒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說道︰「放心,我不會讓你嫁到狄國去的。」
他不會一個小小的騎衛,他憑什麼?
可是,他的語氣听起來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沉穩有力,讓她的心情頓時平靜下來,不似之前那般惶恐了。
阿紫抬起頭,他的薄唇近在眼前,他的氣息呼在她的臉上,引得她思維一片渾沌。
這瞬間,她什麼也顧不得了,將櫻唇湊到他的嘴邊,輕輕一觸。
他怔了怔,卻也沒有閃避,環著她的雙手亦沒有放松。
阿紫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主動加深這個吻,如飛蛾撲火般。
她的溫柔、她的奮不顧身,似是終于打動了他,這一刻,他收起所有的理智,含住她的舌……
她心尖微顫,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雙手改繞上他的後頸,深深地擁住他。
繞在她腰間的大掌,在激情的刺激下,加強了力道,讓她的嬌軀與他的胸膛更加緊密貼合……
兩人不知吻了多久,直到阿紫快到無法呼吸時,他才緩緩放開她,兩人睜開雙眸,喘息著,彼此的身影映入對方的瞳中。
她感到身子輕飄飄的,如重病初癒般,再度軟倒在他懷中,他則抬起左臂,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的秀發。
「這算不算你人生中唯一一次失控?」好半晌,才恢復了說話的力氣,阿紫微笑道。
「是,」他低語,「難得的一次。」
阿紫雙頰漲得通紅,嬌嗔問︰「你這個人啊……終于承認了嗎?」
風亦誠一笑,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傳遞灼熱的溫度,「我從來沒說過不喜歡你啊——」
什麼意思?他喜歡她?真的喜歡?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一點點喜歡,還是很愛很愛?
有千萬個疑問卡在喉中,阿紫頓時淚如滾珠,滑落他脖間。
「怎麼又哭了?」他捧起她的臉龐,「阿紫,我真見不得你哭,知道嗎?」
原來,他還會心疼她?從前哭了那麼多次,原來,都沒有白費,每一滴眼淚,他都記下了……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娶我?」她傻呆呆地問。
「元敏我都不肯連累,」他答道︰「何況是你。」
何況?在他心里……她比楊元敏還重要嗎?
阿紫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楮,一時無語。
「我跟元敏是少時伙伴,曾經我是真心真意想娶她,也覺得跟她十分匹配,」風亦誠低聲說著,「但這兩年,我和你朝夕相處,你又那樣為我……阿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愛她……他愛她……原來,他是愛她的。
等了好久,終于盼到他表露真心,她是否該感謝上蒼恩賜的這一次考驗,讓她因禍得福?
她忽然破涕為笑,在他懷中幸福的嘆息。
「剛才,在你跳進水里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想明白了,」風亦誠在她耳邊柔聲道︰「無論我還剩下多少時日,都要讓你快樂——我不會讓你嫁到狄國去的,絕對不會。」
還能說什麼呢?有他這句話,她覺得此生足矣。
冬日寒冷,可是,就算全身濕透,她仍舊覺得和暖如春,彷佛全世間的陽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驅散了所有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