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自責的神情,他的心底忽然涌起無限憐惜。這個無辜的女子,如此善良,善良到被人出賣亦不自知……
他嘴里霎時有了些楚澀滋味,胸中千回百轉,難以言喻。
「明日我們向附近的老鄉買兩匹好馬,很快就能到達揚州城,」他想說些高興之事讓她展開歡顏。「挑個吉時,替你父母掃墓。」
不料,她的神情卻無任何舒展,眉尖反而蹙得更緊。「薛大哥……實話對你說了,我也不知父母到底葬在哪里。」
「什麼?」他一怔,「你此次回鄉,難道不是為了掃墓?」
呵,她怎能言明,此次離京不過是為了躲避他而已,熟料卻與他同行。
「我……」楚若水不知怎樣解釋,「特意回來尋訪,希望還能找到當年的墳址。」
「只要知道大概位置,應該不難尋才是。」他安撫她。
「問題在于,我當時年紀尚小,已經記不得是哪座山、哪處嶺了……」她無奈搖頭。
「那麼墳旁的標識呢?比如有無廟宇,或者溪流之類。」
「我不記得了,應該沒什麼特別的……」她思忖,忽然叫道,「對了,當年我特意栽下了一株美人蕉!」
「美人蕉?」
「對,就在父母的碑旁……」瞬間興奮的表情再度黯淡,「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花兒也不知能否存活……」
就算存活,滿山遍野去尋找一株美人蕉,也夠微渺的。
「別著急,咱們慢慢想辦法,反正有的是時間。」薛瑜柔聲勸道。
除了媺娖外,他自問不曾耐性對待另一個女子。可是眼前的她,卻勾起了他莫名的保護,就算摘下天邊的星辰,他也願意為她一試。
他是怎麼了?出于良心不安嗎?
多年的陰謀算計,他以為自己早已良心泯滅,原來還有慈悲的一刻,他還沒淪為十惡不赦之徒。
「一切等到了揚州城再說吧,」楚若水忽然笑道,「就算找不著墳址,就當回鄉游玩。來,嘗嘗我烤的魚,看滋味如何。」
她將魚兒從篝火上取下,遞到他面前,一股肉香隨之而來,在饑腸轆轆的夜里,格外讓人垂涎。
薛瑜輕咬一口魚身,雖然無任何佐料,卻滿是天然滋味,純樸甘美,勝過御廚烹制的任何山珍海味。
「好吃嗎?」她期待地眨著眼看他。
「畢生難忘。」他笑道。
這句話,讓她頓時心情愉悅起來,臉上增添耀眼的神采。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這一刻有種說不清的舒坦感受,希望時間就駐佇足在這一刻,不必再去面對任何陰謀詭計、國仇家恨,只要擁有這種平淡微小的幸福,便已滿足。
薛瑜確定楚若水睡熟了,便悄悄起身,往山後走去。
夜風吹著他的玄色斗篷,拂過沾滿珠水的草地,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身影似鬼魅般邪惡。
他不喜歡眼下的所作所為,然而,卻只能不顧一切往前。
山後有人在等他,一個楚若水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人。
張昌冶,名為李自成舊部,實則是他的屬下。
那一年,听說闖王起義,四海響應,恐怕動搖大明根基,身為長平公主的忠心臣子,他派了武功高強的護院張昌冶潛入起義軍中,刺探消息。
張昌冶果然不負重望,幾場戰役中表現出色,很快得到了李自成的信任,當上將軍。之後,便一直留做內應,直到清兵入關。
李自成九宮山自刎後,張昌冶領了重賞,攜家眷隱姓埋名,潛居江南。這一次薛瑜命他現身,只因需要演一場好戲。
「公子——」張昌冶見了他,深深抱拳,垂首行禮,一如往日般尊重。
「辛苦了,」薛瑜道,「東西呢?」
他自懷中掏出那半張羊皮,恭敬呈上,臉上流露關切之色,「公子,您好些了嗎?小的一直擔心您的安危。」
「戲若演得不逼真,如何騙人?」他澀笑,淡淡地道。
沒錯,他的確嗆了幾口江水,也昏睡了好一陣,然而不施苦肉計,無法從楚若水手中套出絕密。
手里捏著那半張羊皮,他卻沒有預料中的興奮,反而如胸中壓著沉重大石,思緒萬千。
「恕小的直言,」張昌冶感慨,「真沒想到靜天公主如此迷戀公子你,這樣輕易就交出了藏寶圖。」
「可惜只有半張,」薛瑜凝眸,「另外半張,應該在盤雲姿手中。」
「听說多爾袞已派舒澤套取那半張的下落,小的在想,假如有朝一日覓得這寶藏所在,滿人會不會信守承諾?」
「不必擔心,」薛瑜篤定道,「只要藏寶圖在我們手中一日,清廷便不敢對我們造次。」
「公子是說……」
「其實,我並不希罕這些金銀珠寶,我薛瑜自信能掙到比這更多的財富,這張藏寶圖,只是挾制清廷的一顆棋子,利用滿人的貪念,確保長平公主與我等漢人的安全。」他道出實情。
「公子真是深謀遠慮,」張昌冶嘆道,「這麼說,上面女書的含意,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了?」
「留給滿人去解讀吧,盤雲姿不是在他們手里嗎?」薛瑜低沉道,「我要做的,到此為止。」
「這麼說,公子不必進揚州城了?」
「不,」他卻回答,「我答應過若水陪她掃墓,斷不會扔下她一個人。」
「公子……」張昌冶迷惑,「小的不明白,目的已達到,東西也到手了,公子為何還要繼續跟她……」
對啊,其實事情到了這里,他大可露出本來面目,不必再敷衍她,但不知為何,他實在不忍就此離去。
「她實在可憐。」沉默半晌,他只道出這一句解釋。
或許,那縴縴身影,楚楚笑容,已經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並非無情草木。
「說實話,靜天公主對公子你實在痴情,」張昌冶平心而論,「本以為要花一些工夫才能從她手中套得藏寶圖,沒想到,她一看公子浸在水中便屈服了……違背了對闖王的誓言,她一定很自責。」
真的嗎?她居然如此愛他?
雖然早知她傾慕于他,但沒料到會如此濃烈。他本預謀了十數套方案設計她,不想一擊即中,沒有任何曲折。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是卑鄙到家,欺騙不相干的人也就罷了,為何偏偏是痴心的她?
這個世上,除了她,還有誰對他坦誠以待?就連媺娖也做不到……
想到這里,薛瑜有剎那的哽咽。
「公子,恕小的多嘴,你與靜天公主是否……」張昌冶忽然吞吞吐吐,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
「什麼?」他不解。
「小的在船上假扮船家時,一直喚靜天公主『夫人』,公子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嗎?」張昌冶進一步提醒。
「你想太多了,」薛瑜澄清,「我與若水一直以禮相待,否則,我豈非禽獸?」欺騙一個女子也就夠了,倘若再連她的身子也騙了,他還算人嗎?
「那就奇怪了……」張昌冶嘀咕。
「有什麼奇怪的?」
「公子也知道,小的學過一些面相之術。」終于,對方斟酌的道。
「嗯,是指從舉止體態,就能判定一個人體重多少、大概年齡嗎?」他知道,張昌冶有此家傳絕學,甚至可憑一人足印,判定是男是女、身材樣貌。
「不只這些,這面相之術還能……」張昌冶一頓,「判斷此人是否童男處子。」
「呃?」薛瑜頗為意外,「這麼神奇?」
「雖然不十分準確,但也所差無幾。」
「你是說……」瞬間,薛瑜恍然大悟,難以置信的瞠大雙目,「不!若水不會……」
「以小人看,靜天公主已非處子。」張昌冶道出駭人的事實。
「怎麼可能?」薛瑜心尖一陣微顫,「若水一向是這麼好的女孩——」
難道是在流亡途中被清軍玷污?或者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他堅信,哪怕她已失去純潔之身,心地也比世上任何人明淨。
奇怪,听到這個消息,他完全沒把「」兩字跟她聯想在一起,反而感到心痛,彷佛見到那年秋天她被……
那個時刻保持著微笑的女子,有誰知道她的內心何其痛楚,虧她還會反過來安慰他,給旁人帶來平和恬靜。
第一次,他的眼眶中蓄滿淚水,為了媺娖之外的第二個女人。
「昌冶,你可否再替我辦一件事。」他忽然道。
「公子盡避吩咐。」
「在揚州城外,找一處開滿美人蕉的地方。」他徐徐地道。
這大概是他惟一可以給她的安慰,微不足道的一點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