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你愛上她了?」朱媺娖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跳出喉嚨,聲音都在顫抖,「告訴我,你沒有對她動情……你說過,不會喜歡她的。」
他的確說過,倘若對若水產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轟頂,如今,這個毒誓彷佛在責罰他賭氣時的口無遮掩。
有時候,人是要給自己留點余地的,因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難以掌控。
「在我眼里,若水並非什麼大順公主,」他緩緩地道,「她只是我的一個小妹妹,無論如何,我不會拋下她不管的。」
此時此刻,他終于想明白了,什麼政治立場、權益陰謀,其實都不重要,人與人之間惟一可靠的聯系,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與之分離的女子。
「那我呢?」朱媺娖叫道,「難道你就舍得我?你忘了,那天夜里發生的事嗎?」
她沖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淚如泉般涌出。
「瑜,你說過,要一輩子守護我的,」她強行索取他的承諾,「不要讓我獨自回京——」
她也實在太強人所難了吧?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出嫁?為什麼就不肯給他一絲憐憫,顧及一下他的感受?
「瑜,我的初夜給了你,這一世就是你的人了,」她一再提醒那晚的意外,「你說過要寵我、疼我,難道都是假的?」
沒錯,那一晚……假如現在還有什麼能牽絆住他,或許就是那一晚該付的代價。
他這輩子,若說有什麼後悔之事,恐怕就是那次酒醉後的糊涂事……只為片刻的歡愉,戴上了一輩子的枷鎖,桎梏了人生。值得嗎?
「再說,你送我的禮物並不完整,」朱媺娖挑剔著,「這藏寶圖只得一半,而且上面寫著令人不解的文字。」
「另一半在盤雲姿手中,我能如何?」薛瑜忍不住反駁。
「這上面的文字,至少你得了解其中含意吧?」她諷笑,「否則等同于廢紙一張。」
「這是女書,不傳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故意刁難他嗎?薛瑜只覺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極限。
「那你就去跟楚若水打听啊,想個法兒讓她將女書傳授于你,」朱媺娖雙眸瞪著他,「應該不難吧?」
「她憑什麼告訴我?憑什麼?」薛瑜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畢竟面對的是自己深愛過的女子,他不想發火。
「憑她深愛著你,」朱媺娖逼近一步,「你若肯下些工夫,她一定會教你的。」
「不!」他搖頭,做出違逆她的決定。「我不會再從她那兒打听什麼,一切到此為止。明白嗎?媺娖。」
「什麼意思?」朱媺娖眉頭一擰,霎時僵住。
「這張藏寶圖,是我送給你最後的禮物——」他在萬般艱難中做下抉擇,要從布滿荊棘的困境中走出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為你做任何事了。」
「你再說一遍!」朱媺娖難以置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說過,要永遠照顧我、寵愛我的——」
「我後悔了。」他終于承認自己並非如想像中的痴情。「這份感情,我不想再維系下去,實在也堅持不住了……」
坦言自己變心,真有這麼難嗎?算是十惡不赦嗎?
假如上蒼因此將他打入地獄,萬劫不復,他亦不會後悔,因為該做的,他都已做到,甚至超出了底線。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繼續,就算有人以拿走他的性命做威脅,他也會如此回答。
人生何必苛守錯誤的承諾?及時回頭,或許還可以找到讓彼此神怡的天地,不必被錯誤的決定綑綁折磨,摧殘至死。
他當然看到了她難以置信的眼神,听見她決堤般的哭泣聲,然而這一次,他沒有上前安慰,任由她宣泄情緒。
太狠心了嗎?呵,反正已經決定當負心之人,就當到底吧。
因為在他的心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輪明鏡,映耀了過往,讓他看清從前的是與非,以及該如何面對未來。
薛瑜站在楚若水房間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自從那日她對自己表白後,兩人進入尷尬期,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話,苑如從前靦 的少年一般。
每日他借口回商鋪辦事,遠離她,卻仍忍不住偷偷觀察她在做什麼。
她也借口修葺父母的墳墓,忙碌得很,然而,卻時常怔立窗口,凝望對面煙羅巷的瓊花。
「若水,你在嗎?」他決定不再消耗時光,有些話遲早要說清楚。
屋內靜悄悄的,她故意緘默無語,刻意回避?
他鼓起極大的勇氣,做好挨罵的準備,伸手將門推開,看清屋內,他臉上的神情倏忽一愣,房內竟空無一人。
她會去哪里?天色漸黑,就算是修葺墳墓也早該回來了。
「店家,你可知道我妹妹去哪了?」匆匆來到大堂,詢問掌櫃,神態已盡量從容,卻依舊難掩緊張。
「楚姑娘不在房中嗎?」掌櫃詫異,「我剛才還看到她。」
罷才?意味她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臨近黃昏,窗外漸下起小雨,平添一絲陰沉的氣氛,讓人莫名的不安。薛瑜不覺踱至大門口,舉目眺望。
終于他看到了她,自煙羅巷中緩緩走出,手里提著一個籃子,正行到那株瓊花樹下。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去,攔在她的面前。
「薛大哥?」她一驚,顯然沒料到他會忽然出現。
「打哪兒回來?」他的神情里滿是責備,又蘊藏擔憂,「天快黑了,就不要亂跑——」
「我……」她迷惑地望著他,不解他反常的舉止。「回家瞧了瞧。」
「家?煙羅巷里數十戶人家,你不是說早就不記得是哪一間了嗎?」
「我想起從前家門口有只小銅獅,沒料到它還在,雖然宅子重新修築過,但戶主卻沒把它搬走,大概覺得它很可愛吧,」楚若水笑道,「小時候,我每次出門都會模模它的頭,叮囑它好好看家,現在它的腦袋還是那麼光滑……」
她似勾起童年回憶,笑中帶著趣味,越說越起勁。
「對了,現在的主人是個和慈的大娘,她還摘了些自個兒種的花草送我。」
說著,揭開籃子,只見其間皆是鮮卉,在日暮中散發獨特的芬芳。
薛瑜抿著唇,一言不語。忽然,一把將她擁住——這個舉動,連他自己都錯愕,彷佛失了理智,被沖動逼迫出自己潛在的。
「以後不要亂跑——」他听見自己低啞道,「這會讓我很擔心,你知道嗎?」
楚若水顯然是嚇著了,完全沒料到自己短暫的離開竟引來他如此的表白。片刻僵立之後,花顏呈現微紅,逐漸揚起微笑。
盼望已久的這一刻,終于被她等到了!曾幾何時,夢里才有的情景,居然成為真實。
一陣風吹過,四周的瓊花紛紛搖落,像雪一般沾濡衣襟,令她覺得這一切美得難以置信,彷佛幻境。
她抬眸,看著凝視自己的俊顏,細雨打在他發間,結成晶瑩細珠,在暮光之下,有種星光般的明亮,讓她視線迷蒙。
「薛大哥……」在這一刻,她似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叫我瑜。」他輕聲道。
瑜?這樣的稱呼,讓她感到曖昧,不再似兄妹般單純……
「若水,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考慮了很久——」他攬著她的縴腰,完全不顧路人的目光,在這微雨紛飛的黃昏,似乎也無人在意他倆。「或許我還忘不了媺娖,但我會努力不再去想她。」
思念有時候只是一種習慣,每當他感到寂寞,腦海中至少有媺娖可以牽掛;但現在,他決定戒掉這個習慣,因為他多了一個選擇。
不得不承認,這些天來,若水的影子越來越濃烈,而媺娖卻像天邊消逝的流雲,只剩一抹痕跡。
這算移情別戀嗎?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投入另一段感情,但苛守陳規的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瑜——」楚若水終于開口喚他,「我願意——」
無論多久,她都願意等待,直到他完全拋下包袱,只屬于她一個人……
為了這樣的幸福,再多的煎熬也是值得的,何況她已經等了這些年,沒道理在初見曙光時放棄。
薛瑜無言,只是牽著她的手默默往回走。明明距離客棧很近,卻像走了很久似的,心中期盼著不想路程就這麼結束。
她的柔荑,縴女敕溫暖,握在他掌中,激起一種莫名的沖動,在心澗中盤流。
「這是什麼花?」他忽然注視籃中,被那香氣吸引。「這味道,好熟悉——」
「……在水一方,」她臉紅地笑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就是上次熬粥的那種花?」他記得,這花兒有另一個名字。「听說,有人叫它合歡。」
她低頭,沒料到被他打听到正確答案,瞬間有些尷尬。
「對。」遲疑片刻,她答道。
「為什麼要撒謊?」看著她害羞的模樣,他忍不住問。
「就覺得這名字會產生誤會……」她終于坦言,「其實,這種花兒只能使人提神健氣而已,民間的種種傳說,只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她從不相信喝下合歡粥,就真能得到心中男子的青睞。愛情何其艱難,豈是這樣輕易的事?
「可我覺得,傳說頗有幾分真切,」薛瑜駐足,凝視她,「似乎就從那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在乎你。」
他在開玩笑嗎?可那深切的表情,又讓她覺得這是他的由衷之言。
無論如何,這樣的表白難能可貴,听在耳中,全化為喜悅,彷佛靜夜听到的絲竹之聲,沁人心脾。
所謂的幸福就是如此吧?在經歷了所有的痛苦與坎坷之後,她終于可以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