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與痞子 第6章(1)

在約定的星期六尚未到來前,星期四的深夜,他們又在小區相遇了。

柏珈穎剛下班回來,停好車,走進小區造景公園,看到邢志薔一個人在跑步。他並不是在慢跑,而是沿著小徑的路線來回快速地折返,步伐強勁有力,速度飛快,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簡直就像在看Discovery草原里的獵豹飛奔一般。

因為有兩個哥哥在打橄欖球,柏珈穎知道比賽時橄欖球的前鋒要壯似坦克,翼衛則要快如獵豹飛奔。

扁看邢志薔的速度,就知道他是一等一的好手。

柏珈穎覺得自己在黑暗中觀察他一點也不光明磊落,等他停下來休息喘氣,她就走了過去。

邢志薔雖然背對著柏珈穎,但很快就感覺到她的存在,表情有點訝異地看著她身穿白襯衫和制式褲裝。

「這麼晚才下班?」他問。

「今天出差,剛從新竹回來。」事實上,是接獲線報說有販毒集團在新竹交易,不過柏珈穎不能多說辦案的細節。

他點了點頭,算是了解,拿起放在柏油地上的礦泉水大口喝著。她問︰「為什麼這麼晚還在跑步?」時間已經午夜兩點了。

「就睡不著,又不想去酒吧混,只好跑步。」他為失眠所苦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說完,他繼續喝水。

「你平常是做什麼的?」她好奇起來。

每次被人問起職業,邢志薔就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眼神有些閃躲,卻不得不誠實說︰「沒做什麼,就無業游民。」

柏珈穎安靜地看了他兩秒鐘,他笑著,卻是自嘲的那種。

「一直沒找到適合的工作?」

她問得很含蓄,但實情卻很復雜。他表情尷尬地說︰「我有社會適應不良的問題,做過八九十個工作,但都無法長久。」

「怎麼說?」柏珈穎疑惑地問,耐著性子等他解釋。

「我一直是個過動兒,小時候就有學習障礙的問題,到小學高年級才勉強學會勺女門的那種;我沒辦法持久專注在一件靜態的事情上,不是不耐煩就是會出錯,導致工作沒辦法長久。」

「那你靠什麼維生?」他看起來似乎從不為生活煩憂的樣子,柏珈穎更好奇了。

邢志薔眼神警戒地看著她,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老實說。她注意到他的表情變了,于是說︰「你不想說、不回答也沒關系,我只是好奇。」

這不是他喜歡談的話題,但他也無意隱瞞實情。「我這個人除了擅長跑步,還有一個長處,就是直覺力超強,我最後一個工作是平面模特兒,去年去拉斯韋加斯拍照,我做不下去,跑到賭場去賭博,整整賭了三天三夜,贏了一筆錢回來。我還有點常識,知道人不能靠直覺和幸運生活,就把那筆錢委托給大學的學長保管,現在都是他在幫我投資,每期會固定有投資股票的紅利或盈余進我的賬戶。」

「我的天呀,听起來有點不可思議。」柏珈穎一臉驚訝。

他坐在花圃的水泥圍護牆上,姿態悠閑,傻氣地笑了。「說給大家听,大家都說太夸張了。」

「確實很夸張。」

「不過,下賭桌的那一刻,我就發誓以後不再賭了。不管怎麼幸運,那種贏來的錢遲早還是會賠光。所以,別叫我賭徒。」

「好吧,那要叫你什麼?」

「痞子好了。」

「是你自己說的喔。」柏珈穎淺淺地微笑看著他。「傻瓜。」

「就傻人有傻福。妳猜我高中智力測驗幾分?」他又用嘲笑自己的口氣講話。

「我才不要猜,一定低得很離譜。」

「確實滿低的。」他只是勾著嘴角微笑。「低到妳很難相信的地步。」

柏珈穎不自覺地也坐在花圃水泥護牆上,兩個人東扯西拉,有說有笑;期間,他舉止非常安分,沒有像上次在酒吧那樣試圖勾引她或誘惑她,完全因為他知道自己夠不上她談戀愛的標準。

棒天,柏珈穎深夜回家,又遇到正在跑步的邢志薔。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她覺得可能是偶爾一次睡不著,接連兩次,她直覺他一定是有心事。邢志薔像上次那樣盡全力的折返跑,步伐優美流暢,令她感到說不出的深度,可惜沒有跑步這種工作,在台灣也確實沒有橄欖球職業球員,要不然他一定是很優秀的運動員。後來他們又並肩坐在水泥護牆上聊天,聊了大概十五分鐘,再一起去小區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商店買飲料喝;他看出柏珈穎其實已經有點累了,勸她早點回去休息。

「好,不過你要先告訴我為什麼會睡不著。」

邢志薔微挑眉,專注地看著她,還在考慮該不該說。

失眠的原因他誰也沒說出口,這件事之所以難啟口,是因為跟他平日嘻嘻哈哈要痞的形象差太多,說出來,真不知道誰會相信。

「會不會是白天睡太多?」柏珈穎打開可口可樂的瓶罐喝了一口。

「絕對不是。我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

「那是什麼原因?」看他的運動量應該很大,個性上又不是屬于多愁善感型的,照理說不應該會失眠才對。

「就……」他停頓一下,仰頭看著黑夜的天空,今晚可是一顆星星都沒有。「怕作夢。」

她噗哧笑出聲,沒料到他會這麼回答。「你不像。老實說,你不適合走膽小害怕的路線。」

「說出來妳一定不相信。」邢志薔自己也笑了,卻是苦笑約那種。「妳曾經深深愛過一個人嗎?」

柏珈穎想到揚先生,當時她被劈腿很不好受,但事後回想,他們之間絕對算不上什麼真愛。她頓了一下,搖搖頭。「我沒有。你呢?」

邢志薔把可樂的瓶蓋打開,咕嚕嚕喝了好大一口,才回答︰「我也以為我沒有,其實,我錯了。」

「怎麼說?」柏珈穎雙眸浮現疑惑,凝視他略帶憂郁的側臉。

邢志薔將臉轉過來面向柏珈穎,向來帥氣的他,眸中有些陰郁,神情比平常更加專注,如午夜天空的星星散發熠熠的光芒般凝視著她。

「或許妳听完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告訴我女人在想什麼,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柏珈穎坐靠在超商前停放的機車椅上,靜靜地望著他,耐心等待他說下去。

「我大學時期有個女友,在我畢業後當兵時提出分手。當時她說要出國繼續念書,展開新的生活,所以覺得我們不適合交往下去。那時候其實我很生氣,但,還能怎麼辦,只好認了。一路走來,同學們一直不看好我們。女友不僅僅是功課好,還是優等生,每次考試都是她罩我,人又長得漂亮。我大學念得太久,她早已出社會,憑她的條件,要交怎樣的男友應該都辦得到,所以我想我其實配不上她。」

他愈說,表情愈凝重。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眼眶熱到因為是男人所以不能哭的地步;沒有,他沒有任何崩潰的跡象,只是又嘲諷自己的笑了起來。

「分手之後,我都是這麼想的——其實我並沒有那麼愛她。隔了不到一年,我甚至已經開始想不起她的長相。一直到最近我去參加同學會,以為她嫁給了某個社會精英,結婚生了小孩,身材稍微胖點甚至走樣,媽的!沒想到她竟然騙我。」

柏珈穎眼皮低垂,不解地凝視他下顎的胡渣,然後上移到他緊蹙糾結的眉宇,他很生氣地說︰「她去美國開刀,換心手術失敗,沒多久就因為並發癥在紐約去世。」

「什麼!」柏珈穎完全愣住,還有點困惑不解,好半天才弄懂他說的話。「所以……」

「還是同學給了我一迭她當時沒寄出去的明信片,還有以前我們去行天宮求的幸運符。听說她到死都握著它,我才相信原來是這樣。媽的,她從頭到尾都沒提到要去開刀,她只說我們不適合。」

老天!他說的根本是個痴情的故事!柏珈穎沒預料到會從他口中听到這種故事,心情愈來愈沉重。

「不能相互坦白、相互支持,說到底,我和她還是愛得不夠深。」

到現在,邢志薔還是很氣她說謊;他反復想了很多次,恨不得能倒帶回到相愛的曾經,也許會有什麼挽救的方法。

看他忽然吐出一口氣,眼眸憂傷,有著抑郁的暗影,柏珈穎柔聲勸他︰「別氣惱到苛責她,她一定是怕自己拖累你。你那時在當兵又不能出國陪她;萬一接到噩耗,難保你不會沖動到逃兵。」

「是呀,她什麼都設想好了,就留我一個笨蛋在虛耗時光。」他責難自己地說︰「而我甚至還忘掉她,連她的名字也記不齊全。」

「記憶力不好可以多吃銀杏。」柏珈穎溫柔地看著他,想以輕松的口吻緩和氣氛,結果卻還是覺得好感傷。

邢志薔眼神憂傷地看著她,只見她眼眶微濕,嘴角微彎,柔柔地笑著回望他。有好一會兒,他們安靜地凝視對方,誰也沒開口說話。也許,是在某種無以名狀的沖動之下;也許,只是內心一種純粹的熱望,柏珈穎忽然緩緩將頭靠在他寬厚堅硬的胸膛上,雙手親昵地環抱著他的腰。

懊死!他不會是把她弄哭了吧?邢志薔暗想,修長的手指撫模她的頰側,順勢滑進微涼柔細的發中;他低頭看著,街道昏暗的光線在她黑長的頭發上構成深淺不一的光影。這些年他算是虛度了光陰,他氣憤也是因為他對一切完全無能為力,無法扭轉或改變什麼。說到底,他其實一直對不起那個孤單死去的「她」,這麼多年過去,他內心所感受到的,只有強烈說不出口的抱歉。

女人對這種痴情的故事最是沒轍。

柏珈穎沒有哭,她只是忍不住流了一些眼淚,她還坐在摩托車上,而他站著;流淚的時候,她一直把臉埋在他溫暖堅硬的胸前。

兩人只是靜謐擁抱,誰也不想說話,四周連風都是靜止的,只有迂回的感傷在氛圍里無形漂流。

棒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心情平靜下來了,臉頰在他胸前摩挲幾下,想要偷偷擦掉那些眼淚,反正他的T恤都已汗濕,多幾滴眼淚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但是,當她抬起臉時,鼻子已經變紅,黑色的睫毛潮濕發亮,眼神柔弱易碎,嘴角有著很尷尬的微笑。「看來我好像一直錯怪你了。」

「什麼?」他低頭凝視著她,英俊的臉上浮現疑惑表情。

「我一直以為你是沒心沒肺的公子。」他絕對不是柏旭天說的那種無法談深度愛情,心靈發慌、寂寞難耐,就會亂找解藥,對女人不管高矮胖瘦都想嘗一嘗,以為自己若不是情聖就是神農氏在嘗百草,徹底膚淺的公子。

「喔。」他又恢復自嘲的口吻。「可能是很笨的那種吧。我不是跟妳說過,每次去書局看到滿櫃子書都會很想拉肚子嗎?」

「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會頭暈,一有筆試就想逃到操場,一用腦思考就會肚子餓。」柏珈穎放開擁抱的雙手,抬眼好笑地看著他。「這些你在酒吧都說過了。」

「女人還是會喜歡我。」

「是呀,誰叫你是肌肉男,又長得一臉該死的帥,她們都愛死你了。」柏珈穎靈巧地跳下機車,和他並肩,有說有笑地往回家路上走去。

那個晚上,邢志薔終于吐露了心事,也難得睡了一夜好覺;柏珈穎卻很意外地失眠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怔怔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好久好久,都在想著她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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