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定蒙帕拿斯 第2章(1)

黃昏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橫直的光影。

罷起床沐浴,侯歇光果著上半身,拉開百葉窗,讓稍微刺眼的西曬光線完全照進室內。窗外隔著一條小巷的對面,是一間可以容納三十人的繪畫教室。

侯歇的住處在蒙帕拿斯區,離著名的畫家莫迪里安尼舊址只有一條街的距離。當初選在這里租屋是有原因的,因其靠進巴班十字路口,步行約十分鐘就可以到達。不用說,他的住處離顏詠青打工的巧克力店更是近得只有三四條巷弄的距離。

搬到這里兩個月,他經常在附近的咖啡館,要不就是在街上,遠遠地看著顏詠青在巴班十字路口附進走過。他們不曾再偶遇或是擦肩而過,他必須格外小心翼翼,克制自己的腳步,維持兩人的距離。

上次和她在花攤前偶遇,是他太貧心。

和她生活在相同的國家、同一座城市、周塊街區已經非常奢侈。一開始他只想遠遠望著她,不想去驚擾她的生活,但隨著時間愈久,他開始焦躁不安,開始不甘心只是看著她,他要和她面對面,他要听到她的聲音,清楚看到她美麗的眼楮里有自己的身影。

那次在攤前買花雖是偶遇,但侯歇分明知曉巴班十字路口是顏詠青每天早晨打工必經之路。當她踫觸他手臂的瞬間,他的心髒仿佛停止跳動,已過了好些天,到現在他還是忘不了那無法解釋的強烈悸動。

雖然表面看不出他的情緒,當她說認錯人的那一刻,他在松口氣的片刻,卻有著更深沉的失落。

不能怪顏詠青認不出他,原來的五官特征已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全新的面孔。

就連他自己也花了整整一年才漸漸習慣鏡中那張陌生的新臉。每次凝視鏡中的自己,他總有著強烈的悲傷和困惑;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其實算是幸運的了,他必須學著感激當初願意捐贈臉部器官的匿名者。

餅去的關楠星有深邃的雙眼和非常明顯的雙眼皮,如今卻變成細長的單眼皮。他的鼻子

下巴和顴骨的形狀也和以前完全不同,雙頰更消瘦一點。整體而言,過去的關楠星長的比較黃俊帥氣,現在的改變遠不及內在的變異。

在他內心深處,時尚設計師關楠星已經完全死去。這些日子,雷健一直和他有聯絡,他通知他當初破壞車子安全系統的歹徒已經被警方抓到了。當初警方推斷主謀極有可能是遠在美國的伯父,然而一切只是推斷,根本無法進一步追查到伯你具體犯罪的事實。

必楠星的爺爺去世,遺囑中決定將寵大家族相關企業總裁一職傳給關楠星,卻讓他的伯父正依循美國司法途徑,企圖宣布那份遺囑無法律效力。

按理來說,關楠星應該要出面和他母親、哥哥連絡;他的父親已在五年前心髒病發去世,但他決定暫時維持現狀。他的內心變得非常退縮,他已不再像過去對事業有著野心,也沒有不顧一切追求名利的斗志,他不只想放棄關家企業總裁一職,也決定放棄詠星企業負責人的位子。

種種復雜的心理因素圍繞著他,使他遲遲無法面對現實,寧願選擇留在巴黎,暫時回避一切問題。

他很明白他再也變不回那個車禍前的關楠星了,今後,他將只是一名叫侯歇的畫家,默默無名,在巴黎過著頹廢、愜意的生活。

至于顏詠青,侯歇內心當然渴望和她有一絲接觸的機會,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但他覺得那一點點還是太危險,他還沒有心理準備告訴她他是誰,要是相見,免不了得隱瞞實情,可這樣不就等于是在欺騙她?

自從車禍之後,侯歇的右手臂就有施力困難的問題,幸虧他是天生的左手慣用者,繪畫和寫字使用左手沒問題。但他有時會忘了自己右手沒力,光是簡單地沖泡咖啡,以左手攪伴咖啡粉,右手提著燒開的熱水都會有所困難,結果搞得咖啡四濺。

電鈴在這時響了,中斷了侯歇的沉思。客廳的門沒鎖,吉賽兒按了電鈴後逕自拎著皮箱走進屋內。

她個子很嬌小,卻非常活潑有活力,進門的姿勢宛如一團燃燒著的火球,在侯歇臉頰兩側很快速輕啄,隨性拿起桌子一片披薩,咬一口之後說︰「你應該跟我們去普羅旺斯旅行,那里美極了。」

「你不懂,巴黎才美。」他是一語雙關。

她確實听不懂侯歇的意思,喃喃說︰「都是觀光客哪里美了?」

吉賽兒是法、越混血兒,在巴黎開放式的私人畫室習畫,活躍于年輕畫家的圈子。她長得很媚,戀愛時放任不羈,重點是她高傲地認為,或是太習慣地認為,只要是她愛上的男人全都會愛上她。

去普羅旺斯前,她說要住在侯歇這里,他沒有反對。然後,她說要和朋友旅行而離開,他也沒有反對。現在她拎著皮箱回來,可是原先她住的地方侯歇已經暫借給周書葳了。

周書葳是侯歇畫廊的經紀人,她的住處最近漏水需要重新整修,才會向侯歇請求暫時借住一兩周。而侯歇還來不及向吉賽兒說明,她已經一陣風拎著行李進到臥房。

算了,等到她發現之後再向她解釋。侯歇看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暗想。

***

販賣手工巧克力的那面牆多了一幅抽象畫。

吃完午餐,顏詠青回到店里,隨即發現這幅有著極簡風格的幾何圖形畫作,白色、灰色及黑色間隔的油彩畫,畫風簡潔有力,讓觀者留下無限延伸于畫框外的想像。

店里有三、五個觀光客正在挑選巧克力當作禮物,艾琳則在櫃台後面忙著為已結過帳的客人包裝外盒。

木架上放著許多竹籃,籃中全是黑色濃郁的純手工巧克力,觀光客瀏覽最後每每露出典型反應——不是垂涎欲滴看著它們,就是茫然失措不知該下手買哪一塊。

顏詠青非常熱心,一一向他們介紹。夾心巧克力的種類很多,有些巧克力混合著牛女乃,有些加入果香,例如覆盆子、草莓或櫻桃,有些則加入酒精或香草,有些是艾琳的大膽創意,像是巧克力內心包裹著煙草或甘草。

堡作期間,顏詠青的視線不自覺望向牆上那張以黑、白兩色為主題的畫作,簡單的構圖卻深深吸引觀者的目光,仿佛畫中吐露了宇宙單純原始的奧秘。

等觀光客散去之後,艾琳走到她身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那幅油畫。

顏詠青不得不佩服艾琳的眼光,忍不住問︰「你剛到畫廊買的嗎?」

「不是,這是我特別訂的。」艾琳指著玻璃窗外的方向說︰「隔幾條巷子不是有一間繪畫教室,在教室對面的建築物住著一個年輕的畫家,我向他訂了兩幅畫。」

「會很貴嗎?」顏詠青問。

「五千歐元。」

「他都畫類似這樣風格的畫嗎?」顏詠青好奇地問,注意到畫家在畫上簽的名字是——侯歇。

「不是,這是我要求他畫的。畫廊的經紀人是我的朋友,她大力推薦我一定要買下侯歇的畫。你喜歡的話可以去畫廊參觀,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艾琳直覺判斷道。

「我會考慮,不過一幅畫五千歐元對我來說太貴了。」相當于台幣二十萬。

「你可以把它當作一種投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畫在未來會很快速地增值漲價。」

艾琳行事向來仰賴直覺,顏詠青第一次走進店里,艾琳就說她們兩個的頻率很接近,幾乎不需要她開口介紹自己,艾琳就已經決定雇用她了。

「听你這麼說,我愈來愈好奇這位叫侯歇的畫家了。」顏詠青說。

艾琳從櫃台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顏詠青。

「我看下班之前你繞去他的畫室一趟,就在這附近不遠,我還向他訂了另一幅畫,他說今天可以畫好,如果完成了,就麻煩你送到店里來。」

「好,沒問題。」顏詠青看了一眼名片的地址,頷著答應。

***

透過回旋樓梯的馬賽克玻璃窗,黃昏的光線炫耀似地斜射進建築物的回廊。

顏詠青上到三樓,仔細對照名片的地址搜尋侯歇的住處,確定之後,她站在門前,用力按著電鈴。

棒了許久都沒有反應,顏詠青疑惑地再次看了下門牌和名片上的地址,確定沒錯之後,又按了一次電鈴。

厚重的門霍地被打開,速度之快讓顏詠青愣住。接著听到一連串的法文尖銳咆哮,身材嬌小的法國女人朝顏詠青怒瞪一眼,隨即拎著皮箱和大包小包急沖下樓。

听到高跟鞋踩在回旋階梯的激烈聲響,顏詠青尷尬地望著站在屋內的侯歇,他似乎剛睡醒,頭發微亂,穿著松垮的抽繩棉質短褲,上半身是赤果的。

室內的客廳是侯歇的畫室,那里有一幅面巨大的玻璃窗,他整個人沐浴在畫室黃昏的陽光中,胸前兩個戒環的項鏈閃耀著光芒,顏詠青認出他就是上次買花遇見的男人。

看見站在門外的顏詠青,侯歇以為那是幻象。

顏詠青凝視著他,真真切切地凝視著他。侯歇的心猛然一抽,非常驚訝地愣在原地。隔了好一會兒,他確認眼前的她是真實的,訝異從眼底消失,他雙眼流露無法說出的深情。

他的眼神讓她感覺到似曾相識,顏詠青凝視他細長的眼楮,難以解釋心底莫名熟悉的感覺,似乎……曾經發生過。

但她卻同時知道不可能。

上一秒他們在靜謐的氛圍里目光交纏,下一秒卻意外被剛沖下樓的女人給打斷。這個女人是吉賽兒,她沖回來,激動地從包包里拉出一兩件衣服,用力拋到空中,咆哮道︰「這些衣服根本不是我的。我恨你!以後隨你去胡搞亂搞,我不在乎!」

對著侯歇以法文叫罵完之後,吉賽兒怒氣沖沖補上好幾句咒罵的髒話,然後頭也不回地沖下樓。

顏詠青的視線看向地上那兩件柔滑如絲的女性帖身衣物,抬眼尷尬地看著侯歇,直覺他一定是劈腿不小心被女友逮到,對方才會這樣暴跳如雷。她只是個前來取畫的局外人,沒想到會不湊巧置身在這般難堪的場面。

「抱歉,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顏詠青似笑非笑。

顏詠青以法文說著,侯歇去用中文回應她,「沒關系,那不重要。」他一點也不尷尬,反而帶著閑散和淡漠。

他的中文听來沒有特殊的外國腔調,也不是中國人那種特別夸張的北京腔,她猜測問︰「你是台灣人?」

「算是。」正確的說法,侯歇擁有台美雙國籍的身份。他現在心情很混亂,以手指耙梳著頭發,想要裝作沒事。「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你自己喝吧。我是來拿畫的,艾琳向你訂了一幅畫。」

「艾琳?」侯歇有些疑惑。向來客戶訂畫都是他的經紀人周書葳安排的,他不知道艾琳是誰。「你有帶訂單嗎?我去查一下。」

顏詠青在包包里翻找,找到之後走進屋內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訂單的編號,記起是哪一幅畫之後,說︰「我還沒有完全畫好,明天,明天應該可以。」

「那我明天再過來拿。」顏詠青朝他露出親切的微笑。「我也是來自台灣,我叫顏詠青。」

‘我知道’他差點月兌口說出來,適時改口,「我叫侯歇。」

然後,他一直盯著她看,顏詠青被他看得有些緊張起來。

「有什麼不對嗎?」顏詠青低頭看著自己。

她留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長卷發,手指戴著骷髏頭的大戒指,說話的時候舌頭隱約可見舌環,脖子上則是戴著聖母瑪利亞的瑪瑙墜飾,外表看起來像搖賓樂女歌手,和高中清麗的模樣大不一樣。

「什麼?」他回過神,一臉疑惑地問她。

見他一副剛睡醒不斷恍神的模樣,顏詠青沒再多說,退到門後準備離開,又回過頭客氣地詢問︰「明天這個時間來拿畫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打擾,就麻煩你再跑一趟。」侯歇說。

見顏詠青要離去,侯歇走到門邊,想目送她下樓。他們的距離很近,只剩下半步,剛才顏詠青就注意到他右手肘上有一道長約二十公分的傷痕,右側肋骨附近也有一道明顯開刀過的長傷痕。

顏詠青本來要離開,忍不住問︰「你……受過很嚴重的傷嗎?」

「噢,這是出車禍留下的。」順著她的目光,侯歇底下頭注視胸口上的疤痕,主動解釋。

「感覺那車禍似乎很慘烈,不過幸虧你沒事。」顏詠青微笑著,黑白分明的眼眸無限溫暖,宛如陽光照耀著的流動的七月塞納河。

三年前,他把詠星集團的總公司從美國搬到台灣曾倉促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時尚雜志社工作,他們在台北相遇,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恨意眼神看著他的。

久違了,她的微笑。

懊感謝先進的整型科技嗎?如果是車禍前的關楠星,顏詠青絕對不可能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她的笑容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卻也引起內心沉重的苦痛,以及無法言說的憂傷。

而他什麼都不能表示,還得偽裝鎮定。

當顏詠青踩著回廊的階梯離開,侯歇孤寂地站在門邊,听著她的腳步聲,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朵微笑中,久久沒有移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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