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東懸,康樂十二村里,戶戶燈火,戶戶香。
史家屋里,史大年哼著小曲,操著鍋鏟,正炒著香噴噴的回鍋肉。
「爸,我出去一下。」史書黛忽然走進廚房。
史大年連忙轉身,「就要吃晚餐了,你要去哪里?」
「我的印表機沒墨水了,我要出門一趟。」
「那種東西叫你哥哥有空時再幫忙買就好了,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就別出去了!」史大年蹙眉,不認為傍晚適合一個女孩子出門。
「我有一些報告急著要印,等哥哥他們有空太慢了。」才說完,史書黛拿著零錢包,轉身朝客廳大門走去。
「誒,等等啊!」史大年急忙忙的關掉爐火,將鐵鍋移到另一個爐架上,這才捻著一條抹布沖出廚房。
「那間書局有些遠,我要是慢一點回來,你就一個人先吃吧。」史書黛站在紗門外,套上涼鞋。
「既然有些遠,那爸爸陪你去,一路上有人作伴也比較安全。」說著說著,史大年立刻隨手將抹布往一旁的木櫃上擱,轉身就想回房拿家門鑰匙。
「不用了。」史書黛卻出聲阻止。「不過是買個東西而已,這麼勞師動眾太夸張了吧。」
「可是你三哥他說咱們大安區……」
「我知道,我自己會小心的。」說完,史書黛便轉身離開,速度快得連史大年想多說一句話都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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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昏黃,史書黛踩著自己的影子,徐步朝眷村附近的大型書局走去。
一路上,她眼神迷茫的看著天際邊的那彎弦月,卻怎樣也想不起那年暑假的點點滴滴。
七年前,她的確曾發生車禍而陷入昏迷。
謗據父親的說法,那次車禍,她右邊的腦顱破裂,昏迷了兩天兩夜,能夠撿回一條命簡直是奇跡,然而,那樣的重創還是留下了後遺癥。
那就是,她失去了部分的記憶。
必于她為什麼會發生車禍、為何會出現在車禍現場,她都不曉得,甚至,她連車禍前兩個月的記憶也都喪失了。
若不是現場有其他目擊者,搶在第一時間將她送醫,恐怕她在那時就要香消玉殞了。
謗據醫生的判斷,她的情形就是所謂的失憶癥,更正確一點的說法,是心因性失憶癥,是因為大腦受創而產生的一種病癥。
通常重病患者,連家屬都可能不認得,並漸漸失去溝通、行動、思考能力,退化成一個無行為能力者,而她的情況算是相當幸運,雖然腦顱部分破裂,然而她的智商和大腦卻沒有任何損傷,她只是——
弄丟了兩個多月的記憶。
當時由于她的復原狀況非常良好,不到一個月就出院,緊接著,學校也跟著開學,為了適應全新的高中生活,不知不覺中,她漸漸就忘了那場車禍。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和紀綸或許就是在那年暑假結識結緣的,只是……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在她車禍後,為何他從沒來看過她?
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言,喜歡她,為何他卻整整消失了七年?
如果她真的如他所言,喜歡他,為何她卻獨獨將他給遺忘?
那年暑假,她和他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每回談到過去,他的眼神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抹痛苦?
每每見他流露出那樣痛苦的眼神,她的心就會揪得好緊,緊得讓她也覺得好痛苦……
哀著發疼的胸口,史書黛陡然停下腳步。
看著昏暗的遠方,莫名的,她突然好想見紀綸一面,她好想問問他,是不是就是因為她忘了他,所以他才會露出那樣痛苦的表情?
「小姐,請問信義街怎麼走?」
迥異于紀綸的粗嗄嗓音,忽然自史書黛的前方傳來。
隨著斜長模糊的影子,一名高高瘦瘦的陌生男人忽然自一條暗巷走了出來。
男人穿著斯文,面露微笑,即使如此,史書黛卻本能的警戒了起來。
她在這里住了二十三年,從來就沒听過這附近有條信義街,這個人,未免也迷路得太遠了吧?
「很抱歉,我不知道。」冷淡的朝男人投去一瞥,史書黛立刻加快腳步,越過男人的身邊。
「小姐請等等,我有急事,如果你知道信義街怎麼走,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帶個路?」
「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請你去問別人。」眼看男人一個大步就跟上自己,史書黛更加警戒。
幾乎是當下,她就當機立斷的舍棄原來的路線,轉身選擇必須繞點路,但比較熱鬧的大街,誰知,男人卻忽然閃身到她身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大樹的枝葉正巧遮掩了路燈和月光,男人的表情也隨之變得模糊。
「問題是,這里只有你一個人啊……」男人忽然發出陰邪的笑聲。
他大步逼近,史書黛也只能無從選擇的跟著往後退。
此刻,遠方忽然響起尖銳的煞車聲,那樣尖銳的聲音幾乎刮痛她的耳膜,但她卻清楚地听見自己的心跳聲,從低緩瞬間變得急促。
懊死!
她不該抄小路的!
幾乎在男人伸手襲向自己的瞬間,她慌亂的將手中的零錢包扔向男人,接著趁男人咒罵的那一瞬間,她拔腿就跑。
夜,不知何時變得深沉。
平常看似寧靜的小路,也變得詭譎難測。
一路上,她不停喊著救命,然而不知是不是正逢吃飯時間,她跑了一百多公尺就是沒人出來察看。
風聲,不斷自耳邊呼嘯而過,卻怎樣都掩蓋不了男人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他叫喊著、咆哮著,猙獰的表情令人害怕,每一次當她喘氣回頭,就會發現他的手差一點就要抓到她。
被人追逐的恐懼以及激烈的奔跑,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不到一分鐘,她就失去了呼救的力氣。
在劇烈的心跳聲和難受的窒息感中,她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更不曉得自己該往哪里逃。
額頭上,不斷沁淌的冷汗逐漸模糊她的視線,讓她再也看不清楚前方;恐懼侵佔了她的思維,讓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她只能本能的喘息著、恐懼著,以及無助的落淚……
為什麼……
為什麼她總是這樣?
如果她不是那麼愛逞強,願意接受父親的幫助,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如果她不是那麼愛逞強,願意早點承認,其實她早就不討厭紀綸了,也許,此時此刻他們應該會開開心心的聊著過去。
如果她不是那麼愛逞強,願意誠實的接受紀綸所給予的每一個好,也許,他就不會老是露出那樣痛苦的表情。
她的失憶一定對他造成了嚴重的傷害,為什麼,她到現在才肯承認?
淚眼模糊間,史書黛只覺好懊悔、好懊悔,今天,她真不該連句再見也不說,就轉身離開了他。
他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著她的背影?
她會不會再也看不見他充滿愛戀的眼神?
啜泣聲逸出口鼻,史書黛瞬間腿軟顛簸了一下,強烈的窒息感讓她再也沒有力氣跑下去——
「書書!」
就在絕望的瞬間,前方卻忽然傳來熟悉的嗓音。
幾乎是低醇嗓音化開的瞬間,史書黛便停止了落淚。
是紀綸!
是他,他來了!
「書書,你在哪里!」
焦急的呼喚聲傳遍了大街小巷,原本詭譎的小路,在這一瞬間也變得光明起來。
看著遠方那光燦的車燈,史書黛瞬間燃起了希望。
「我……我在這里……」她舉著手呼喊著,然而盡避她用盡了力氣,干渴的喉嚨卻只能發出貓嗚般的回應。
眼看後方的男人似乎被逼急了,瞬間加快了腳步,她也只好憑著最後的力氣,繼續往前奔跑。
她絕對不認輸!
她要見到紀綸,然後親口告訴他——
其實她一點也不討厭他,她只是太別扭,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坦然面對他深情的注視……
「書書!」
隨著低醇嗓音的迅速靠近,史書黛知道紀綸發現她了。
她顫抖的看著逐漸放大的車燈,唇邊終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盡避缺氧使她的目光渙散,盡避過多的二氧化碳正燃燒著她的肺葉,她卻充滿了希望。
咬著下唇,她放棄喘氣,將最後一絲力量放在奔跑上。
看著前方那兩道光芒,她舉起沉重的雙腿,加速向前——
「不!停下來,不要過來!」
擋風玻璃後,紀綸瞬間變了臉色。
看著左前方車道上迅速逼近的車燈,他緊急踩下煞車,並瘋狂的按鳴喇叭,然而一切卻還是太遲了。
幾乎是刺耳的煞車聲響起的瞬間,他親眼看見,他最心愛的女人被一輛銀白色的重型摩托車,狠狠的撞倒在地。
「不!書書!」
淒厲的吼叫聲割破了天際的烏雲,直達雲霄。
在劇烈的疼痛中,史書黛勉強的睜開眼楮,卻對上了一雙痛苦的黑眸,剎那,她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心也揪疼了起來。
「書書看著我,你看著我!我求你,不要昏倒,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抱起癱軟的史書黛,紀綸根本顧不得機車騎士也滑倒在地,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將心愛的女人送往醫院急救。
路燈照亮他蒼白的臉龐,將痛苦的表情映入她的眼底,看著這樣的他,史書黛又想哭了……
她多想告訴他,她沒事,可是聲音卻卡在喉間,怎樣也發不出。
疼痛不斷襲擊她的大腦,讓她疼痛得幾乎昏厥。
腦海里,有好多畫面在跳躍,卻怎樣也看不清楚,直到黑暗完全籠罩她的意識前,她仿佛看見,一片橙紅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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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傍晚。
赤紅的晚霞和灰暗的黑雲在天空交織,形成一幅巨大且詭異的怪圖。
人們受不了悶熱,早早就作鳥獸散,公園里,冷冷清清,只剩兩名流浪漢,和因為貪看書本而不小心被困住的她——
「媽的!這娘們力氣可真不小,老李你抓緊她的手,拖去廁所!」
「不!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淒厲的哭叫聲自公園最黑暗的角落里傳出,望著身邊那兩張猙獰猥褻的男性臉龐,年僅十六歲的她終于害怕的放聲大哭。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為什麼她會糊涂的讓自己陷入這種危險?
誰來……
誰來救救她,拜托……
「媽的,人渣!」
仿佛是老天回應了她的乞求,淚眼迷蒙中,她模糊的看見,有一抹巨大的人影恍如天神般自天空落下。
只見人影一落地,便毫不猶豫的將長腳一伸,瞬間就將她右手邊的流浪漢給踹飛到三公尺外的蹺蹺板上,昏死。
「小子,不、不關你的事,你最好——」另一名流浪漢立刻面露驚懼,嘴巴上卻還在裝模作樣,可惜話還沒說完,一記右勾拳便無預警的襲面而來,瞬間就把他給打得滿地找牙。
「我最好怎樣?老子我今天心情正好不爽,遇到我,算你們倒楣!」語畢,又補了一腳當福利,讓人瞬間昏厥。
眼看兩個流浪漢三兩下就被擺平,死里逃生的史書黛卻還是愣愣的無法回神。
她眨了眨眼,幾顆晶瑩的淚珠自眼眶內滾落,少了眼淚的阻隔,她終于能夠看清眼前的人。
這個人——
這個人不是村子里最惡名昭彰的小混混嗎?
「喂,人都暈了,你還哭什麼哭?」跨著三七步,霍綸一臉凶惡地問。
「我……」史書黛被吼得差點心跳停止。
霍綸凶惡的態度,對于飽受驚嚇的她,無疑是另一種驚嚇,只見她嗚咽一聲,眼淚流得更凶了。
「你該死的哭屁啊!有時間哭,不會快點回家嗎?你該不會以為這公園只有兩個流浪漢吧?」混帳,他最討厭女人哭了!
「我……我……」粉唇吞吐了半天,始終吐不出一個完整的詞,倒是抖得像是風中落葉的雙腳,很誠實的自動癱軟在地。
見狀,霍綸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你該不是腿軟了吧?」
「我……」還是哭。
「該死的!真是倒楣!」他立刻仰頭咒罵一聲,接著下一秒,卻迅雷不及掩耳的將她扛了起來。
「你想做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幾乎是被攫住的那一瞬間,她的四肢本能的又開始猛烈掙扎。
才從狼爪下死里逃生,對于男性,她已經有強烈的排斥和不安全感。
「閉嘴!你要是再鬼吼鬼叫,信不信我馬上把你扔回去,跟作伴?」他厲聲恐嚇,而很顯然的,這份恐嚇效果顯著。
只見她瑟縮的抖了下,再也不敢發出聲音。
「你住哪里?」他問,口氣惡狠得像是要吃人。
「你……嗚……問這個做什麼?」她惴惴不安的反問。
「哪里!」他沒有回答,只是吼得更大聲、更不耐。
禁不起這一嚇,她脖子一縮,本能的立刻將自家地址念了一遍,可說完,她就馬上後悔了。
听說他很壞,不但會打人,還會勒索,他是不是打算把她綁架,然後再寫信給爸爸勒索贖金?
嗚……她為什麼會這麼倒楣?才從狼爪中死里逃生,現在又落入壞蛋的手里,早知如此,今天她真不該出門的。
一路上,史書黛的眼淚始終沒停過。
她在心中不斷揣測自己的下場,她甚至悲觀的認為,自己絕對會被撕票。
就這樣,她絕望的甚至連反抗都省了,任由他將自己丟上摩托車,然後認命的等待自己的命運到來,誰知三分鐘後,她卻被扔到了家門口,而那個被她認定絕對會對她不利的男人,卻連一個眼神都吝于給她,油門一催,眨眼間,就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同村十六年,那是他們第一次說話。
他救了她,她卻誤會他,她甚至連聲道謝也沒說。
為此,她始終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