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當晈月悄悄西栘,印歡也端著漆盤,輕輕推開書房的房門,無聲的走了進去。
「怎麼還不睡?」皇甫月頭也不抬地問,手里仍舊滴滴答答地推著算盤上的圓珠子。
「你不也沒睡?」她將漆盤放到了圓桌上,接著掀開碗蓋,將冒著白煙的干貝粥給端到了書案上。「子時快過了,不累嗎?」說話的同時,她也順手替他磨墨。這幾日,她雖沒事可做,但也觀察出不少心得。
他總是子時就寢、卯時起床,三餐正常,不挑食,習慣在睡前來碗清粥,只是平常這些事都有樓西侍候,難得遇到樓西出外辦事,她才有表現的機會。他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呢?累嗎?」
「整日沒事做,怎麼可能會累。」她搖頭,神色間果然沒有半絲疲憊。
以往在谷里,她早晚練武,偶爾印心、印喜心血來潮,想要研究新菜色,她還得充當獵人,飛天遁地的將各類「特殊」的食材張羅回來,如今她成天無事可做,又怎麼會累。
倒是他這個人人都說氣弱體虛的睿王爺,反倒是名不副實。
說他氣弱,他的足音穩健,行進間,從不仰賴轎子;說他體虛,他的語聲雖緩,卻渾圓有力。平日忙于政事之余,他仍可精神奕奕的處理私營的生意,光是從這幾點來看,就能看出他的體力非凡。
如果她的猜測無誤,之所以會有如此「不實」的傳言,肯定和那一夜,皇上哭倒在掬歡亭的事月兌不了關系——「以後別再那麼做了。」滴滴答答的撥算聲乍然停下。
當一抹熱氣欺到身旁,印歡這才猛然發現,原本還端坐在書案後方的皇甫嗥月,不知何時竟已起身來到她身邊。
穿著白袍的他,總是那麼的謙和斯文,當他噙著溫和的微笑時,總容易讓人忽略他的高大,唯有靠得極近時,才能讓人深刻的體會到,他是多麼的高大與壯碩。看似溫和無害的他,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懾人的氣勢,尤其當他俯首,用嚴厲的眼神盯著人看時,那股魄力,就連她也無法招架。
只是比起他的嚴厲,她更在意的還是他沉默的注視。
自從成為他的貼身丫環後,她就發現,偶爾他會用一種她形容不出的深邃眼神瞅著她瞧,那樣的眼神既燙人又溫柔,總將她平靜的心緒攪和得好亂,就像現在——燭光下,濃長的睫毛就像兩把小扇子,羞怯地揚了好幾下。
伴下墨錠,她覺得自己似乎得做些什麼來打破這份沈默,因此連忙將一旁的干貝粥端了起來。
「時候不早了,早點吃——」
未完的話語,瞬間凝結在皇甫嗥月突如其來的動作之下。
他沒端過干貝粥,而是撫上了她的臉!總是彬彬有禮的他,竟然、竟然做出如此逾矩的動作,而她……
卻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在大掌的掬捧之下,她的臉頰就像是煨了炭火,瞬間變得好燙好燙。
「答應我,以後別再那麼做了。」他沉聲將話重復了一遍,少了溫和笑意的俊美臉龐,竟嚴肅得嚇人。「做什麼?」她只能傻傻地問,同時听見自己的心髒失去平靜。
「讓自己受傷。」他深深的看著她。「我不允許你讓自己受傷。」
沒料到他會提及白日的事,印歡雖然心慌意亂,卻還清楚記得,他生氣的模樣有多嚇人。
雖然當時他已相當收斂,但那嚴厲的眼神,還是把曹、毛兩家千金給嚇哭了。向來溫和有禮的睿王爺難得動怒,隨行在後的各家大臣自然也嚇壞了,不等他發難,曹、毛兩位大臣,當下就先把親生女兒罵得狗血淋頭,並在鞠躬道歉之後,匆匆將人帶離了王爺府。
結果曹、毛兩家千金的詭計沒達成,反倒讓自己惹了一身腥。
兩人離去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最後連形象都顧不得,催聲連連的要轎夫趕緊起程。
她有十成的把握,那兩株「桃花」是絕對不可能再上門了。
「其實我受點傷,一點也不打緊,倒是你,何必那麼凶呢?」印歡不禁嘆了口氣。
「嚇著你了?」他挑眉,只關心她的感受。熱燙的指月復,則是細細的、緩緩的撫過那細致潤白的肌膚。
他的動作就像是撫觸某種珍寶,充滿了憐愛,輕柔的摩挲,不斷制造出又麻又燙的異樣感。
「沒有。」她縮起頸子,羞澀的想轉首逃離他的箝制,不料他卻不放手。手里的干貝粥,猶在飄著裊裊白煙,那熱燙的溫度,蒸得她的小臉更加瑰艷了。「那就好。」他依舊撫觸著她,一雙黑眸則是緊緊盯著她的小臉。
只差那麼一點。
真的,就只差那麼一點,她的小臉就要遭殃。
若不是他心情太好,難得親自送客到澄心園,他怎樣也沒想到,她會用那麼「愚蠢」的方法來解決事情!自掬歡亭外的那一夜,當她用世間最澄澈、最無邪的目光,認真地凝望著他時,便在他心里烙下了一個印子。
之所以會收她為貼身丫環,無論到哪里總是帶著她,不讓她走出視線之外,並不是為了監視,而是他無法控制的佔有和保護欲。
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注意到,無論是在府里還是宮廷里,人們的視線總是離不開她,縱然她總是低調的垂著頭,可她那渾然天成的幽雅氣質,卻還是輕而易舉地抓住人們的目光。
若不是有他在一旁,她又怎能安然無事?只不過百密總有一疏,不過才讓她離開一會兒,她就遇上了麻煩——想起她那逆來順受的態度,霸眉一擰,他忽然放開她。
他的松手,總算讓印歡能夠松口氣,只是那口氣還沒來得及吐出,他接下來的話,卻又給了她一記更大的震撼。
「也許,我不該讓你當貼身丫環的。」他忽然有感而發。
「為什麼?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柳眉微顰,她忽然覺得,心中好似有什麼東西被人挖走了,變得空空蕩蕩的。「還是,你認定我真是刺客?」想起這個可能,那抹空蕩,竟忽然變成了疼痛。
監視了那麼久,他還是不信任她嗎?「我從來沒當你是刺客。」沒錯過她受傷的神情,他憐惜一笑,體貼的端走她手中的干貝粥。「那為什麼要撤掉丫環的身分?」那樣的話,她就無法再待在他身邊了啊!當這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逝時,印歡不禁重重的怔愣了下,這才發現,比起被監視、遭人非議,原來她更在乎的,竟是他的看法,以及能否留在他身邊。雖然他始終對她心存懷疑,卻不曾錯待過她。
每當有人用色迷迷的眼神盯著她時,是他出面,不著痕跡的替她擋掉那討人厭的目光;她學不來尊卑,他亦不曾指責,或是試著改變她。他總是那般和顏悅色,總是順著她的性子,溫和的對待著她。
他待她極好,好得總是讓她的心好暖好暖,只是為什麼這個時候,他卻……卻……
「我讓你成為丫環,並不是給人藉口欺負你,若是丫環的身分會束縛住你,那麼不要也罷。」瞅著懵懂又天真的她,他的目光溫柔得幾乎就要溢出水來。可慌亂的思緒卻讓她無暇顧及太多,只能握緊拳頭,堅定的說出決心。
「我是來保護你的,無論如何,我都會跟在你身邊。」
「你自然是要跟在我身邊。」他忍不住輕笑,實在愛極了她的固執與認真。「只不過,自今日起,你得以客人的身分待在我身邊。」就算往後她想離開,他也不會準許了。
「客人?」他的話,總算讓她稍稍安了心。蹙緊的眉心開了,扎在心頭的那股疼痛也悄悄消散了,沒了顧慮,她卻躊躇了起來。「其實平常我也沒做什麼,無論是什麼身分,我都不介意。」
「可我介意。」他放柔目光。「在我身邊,我不要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我沒有委屈啊。」她有些困惑,也有些認真的澄清。
在他身邊,雖然流言蜚語不斷,可她從來就沒放在心上,何況,他處處照顧著她、包容著她,她感激都來不及了,何來委屈?「你太天真了。」看著如此無邪的印歡,皇甫嗥月心動得差點就將她擁入懷里。
天真如她,自然是不會懂他復雜的心思。
那些老臣是用怎樣的眼神偷覷著她,他比她還清楚,若不是名不正言不順,他早就發怒趕人了;原本,他是打算按部就班的慢慢引導她,可照目前情況來看,這一切勢必得做些改變。
而這改變,得從「某人」開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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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听說」皇甫月又病了。
照慣例,皇甫韜甫下朝,便帶著御醫,發輦至睿王爺府,探看他那「體弱多病」的麼皇叔。
叔佷感情篤深,文武百官無不津津樂道,只是恐怕誰也沒料到,此刻在睿王爺府里,那本該躺在床上的人,卻好端端的站在窗邊沉思;而那該站在床邊干著急的人,卻悠閑的坐在另一邊,拿著一串葡萄,一顆一顆的往嘴里塞。
只是突然問,某人卻忽然瞠大眼,一臉打擊的大叫了起來。
「你、你說什麼?你把適才的話,再說一遍!」
「她沒有嫌疑。」窗邊,皇甫嗥月轉過身。
「不是那句,下一句!下一句!」
「因此微臣決定,暫時以客人的身分,將她留在府里。」
「我不準!」咚的一聲,皇甫韜氣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將刺客奉為客人,皇叔你是瘋了不成?」
「她不是刺客。」面對氣急敗壞的皇甫韜,皇甫嗥月的表情卻是波瀾不興。「還有,動氣傷身,皇上還是別動氣的好。」
「你要我怎麼不動氣?那夜,她可是親眼撞見我的丑態啊,你不派人緊緊地盯著她,怎麼反倒還讓她當起千金大小姐?這……這真是要反了!反了!」皇甫韜氣得大呼小叫,只差沒噴火。
這段時日,他見皇叔日日將人帶入帶出,還暗喜皇叔夠機警,懂得將人綁在身邊監視,怎麼這會兒情況卻突然變了?要是讓別人曉得,他這個皇帝其實只是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無能君主,他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會說出去。」皇甫月自信地說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沒說,不代表往後不會說!」
「微臣信得過她。」
是的,他信任她。
當她張著澄澈的大眼,仰首凝望著他時,他從不曾懷疑過她,即便當她害羞的垂下眼睫,回避他的視線時,也只會讓他無比的心動。
她是那麼的天真無邪,從來就不懂得掩飾,或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回避、羞怯,代表了什麼意義。
「我可信不過!」皇甫韜還是反對。「听你的說法,她來路不明、身世不詳,簡直就是一團謎,這種人怎能輕信!」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他驀地臉色發青。「皇叔,該不會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吧?你真的對那女人……」這幾天,不少文武百宮都在竊竊私語,傳言他和他那美若天仙的丫環,絕對不是普通關系,他偶然听見,還當是空穴來風,不曾記在心里,沒想到……
看著那張青白交錯的臉龐,皇甫嗥月忽然笑了。
那抹笑,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沒錯,我是。」
那肯定的回答,使皇甫韜瞬間臉色更加鐵青。
「你是什麼?」他大嚷了起來,語氣充滿了絕望。「我說得那麼不明不白,你也能肯定,有沒有搞錯?」
「你我叔佷相處二十多年,您的想法,微臣又豈會不明白?相對的,微臣的心事,想必您也多少懂得。」
「我寧願什麼都不懂啊,你誰不好挑,竟然挑中了一名刺客引莫非連你也迷上那女人的相貌?」
「也?」低醇的嗓音驀地沈下。
瞪著皇甫韜,皇甫嗥月不禁立刻想起,最初他見到印歡時,那痴迷的眼神。只是當時他以為,那不過只是一時的迷惑,擁有後宮三千佳麗的他,應當不會將印歡放在心上太久,可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沒料到連自己情同手足的佷兒,也暗暗迷戀著印歡,一股巨大的不悅感,讓他沉下臉,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頭極具殺傷力的黑豹。
「呃……我、我沒有那個意思,皇叔你可別誤會!」沒料到自己一時嘴快,竟將心中那一丁點的「心動」給泄漏出來,皇甫韜嚇得立即解釋︰「我的意思是,她可是個來路不明的刺客,而你貴為皇族,這門不當戶不對!」
「您是一國之君,該關心的是國事,這樁事無須您操心!」眸光泛冷,皇甫嗥月有意將話題就此打住。
「誰說的!」不過皇甫韜卻沒能模懂他的意思,決意爭辯到底。「你是我皇叔,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總而言之,我……朕就是不準你對那女人有意思,而且朕可是將丑話說在前頭,若是皇叔將來想娶妻,對象勢必得由朕選擇!」「胡鬧!」沒料到皇甫韜竟會把話說絕,皇甫月不禁叱責出聲。
「朕……朕才不是胡鬧,前些日子太後才同朕說起你的事,說你年屆二十六,希望朕幫你挑幾房好媳婦,本來朕打算先問過皇叔你的意思,再下決定,不過現在看來,此事勢在必行,而且刻不容緩!」
沒錯!皇叔可是他重要的人,他怎能隨隨便便,就讓他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刺客給騙走了心?雖然只見過幾次面,但是那女人的實力實在不容小覷。
雖然話不多,但那一雙沉靜的眸子,似乎總能夠看透人心,每回見面,他這堂堂一國之君,非但氣勢不如她,還總是被她逼得心慌意亂,因此無論如何,他絕對不接受她成為皇嬸!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決定好,皇叔的對象一定得是那種好騙又好欺負的大家閨秀,如此一來,就算往後他來訴苦,要哭要耍賴,也不怕被人抓到把柄!「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想替微臣選妻了?」雙手負後,佇立在窗邊的皇甫月,忽然露出令人頭皮發麻的笑容。
那內斂的怒氣,遠比任何一種恐怖的刑具都還令人發寒,皇甫韜幾乎是瞬間沁出一身冷汗,然而與生俱來的驕傲,卻不容許他退縮。
「當、當然!為了避免皇叔誤入歧途,朕決定事不宜遲,馬上幫你辦個『選妻宴』!」哼!就算那女人生得清艷無雙又如何?他找更多更美的女人來,就不怕皇叔不心動!
皇甫韜得意洋洋的盤算著,絲毫沒注意到,冷怒中的皇甫嗥月,不著痕跡地睞了房門一眼。沉斂黑眸微一閃,接著便若有所思地用勁長的食指,敲起窗欞。一會兒後,他總算點頭答應。
「也好。」
「呃……好?」沒料到他會爽快答應,皇甫韜不禁重重一愣。
「微臣不敢拂逆皇上的意思,皇上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斂下眼睫,他撩起袍擺,忽然坐到一旁的書案後。「時候也不早了,您該回宮了。」
回宮……
對,也該是時候了,不過等等,皇叔竟然說好?!
望著那態度丕變、令人捉模不定的皇甫月,皇甫韜驚訝極了。
「皇叔,你——」
「不送。」皇甫嗥月無情斷話,接著便拿起一卷書冊,專注的開始閱讀。見他態度冷淡,皇甫韜竟也不敢多問。
皇叔看似溫和斯文,可事實上,卻比任何人還要專霸冷情,對于自己的事,向來不容他人左右,雖然他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讓皇叔突然改變了心意,不過既然皇叔點頭答應了,他最好見好就收,免得又惹惱了他。想起皇甫嗥月適才的怒氣,他心有余悸的縮了縮脖子,連忙溜到門邊。
「既然皇叔也同意,那我就趕緊回宮處理此事。」說話的同時,他也迅速拉開房門,準備溜之大吉,誰知卻差點撞上一抹人影。「哇嗚!你、你怎麼在這里?」瞪著那安靜佇立在門外的印歡,皇甫韜嚇得心髒幾乎跳出胸膛,但隨即心虛的撇開頭。糟糕,她來多久了?適才,他可是說了不少她的壞話,該不會全讓她听光了?面對皇甫韜的疑問,印歡卻是充耳不聞,端著熱騰騰的湯藥,她的目光越過他,筆直的落到皇甫嗥月的身上。
今日樓西不在,基于職責,她本該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只是皇甫韜來後,他便藉口將她支開。
其實兩人打算做什麼,她心知肚明,看在皇甫嗥月的面子上,她好心退到幾丈外的掬歡亭,若不是發現丫環送來湯藥,她也不會來到門邊候著,只是卻萬萬沒想到,會听見這樁事——選妻宴……
原來,他要娶妻了啊。
捧著湯藥的小手不自覺的逐漸收攏,碗里的湯藥,因為這股力道,產生了一圈圈的波紋。
那紊亂的波紋,攪亂了平靜的水面,也同時——攪亂了她的心。
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動,讓她不自覺的開了口︰「你要娶妻了?」她問著,語氣很輕,嗓音卻微微緊繃。
明明都已親耳听見了,她卻還想親口確認一次,她究竟在期待著什麼呢?望著那瑩瑩目光,一臉嚴肅的皇甫嗥月沒有半點笑意,只是輕輕點頭。
「恐怕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