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里,司徒杏擱下竹籃,款步來到窗邊。她伸手推開窗扇,倚窗眺望遠方蒼茫雪白的薩闊山,估計城里這一、兩日恐怕也要降下初雪。
自她來到蒼淵城也過了好一段日子,不料春史卻是一點進展也沒有,上回「情絲如繡」效果不如預期,這回她得趕緊再想個法子才行。
可惜為了趕出十套衣裳,這幾日她無暇繼續「煽風點火」,只能放出「消息」,試圖讓那些江湖俠女回心轉意,回到蒼淵城再接再厲。
既然蒼衛宮不近,與其從他身上著手,不如她先替他挑個姑娘,再替那姑娘想辦法討城民歡心,只要能夠得到城民的信服,凡是以城民為重的蒼衛宮,必定會注意到那姑娘的存在,屆時──
長睫微斂,憑著過去寫史的經驗,司徒杏仔細回憶江湖上有哪些千金名媛腦筋還算聰明,身家教養也都良好?依蒼衛宮的性子,應該教適合知書達禮,又不失活潑的姑娘。
她想了想,突然背脊泛起陣陣寒意,不由得猛地轉身。
「司徒姑娘,讓妳久等了。」
彷佛就等著她發現自己,蒼衛宮泰然自若的關上門板,挑了張椅子坐下。
不知何時他已送走賀震天一行人,並返回三樓,推門走了進來;他就像鬼魅,出入皆是無聲無息,直到他靠得這般近,她才能察覺他的存在。
司徒杏滿心詫異,卻得揚起笑容,隱藏心緒。
「蒼城主客氣了,是我不該突然打擾。」她屈膝福身,動作嫻雅而迷人。
「听說妳繡完十套衣裳了?」深冷黑眸瞧著她優雅的姿態,不禁想起賀震天三名弟子見到她時,那驚艷的眼神。
她美艷而優雅,無論走到哪兒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只是外貌對他而言,不過皮囊而已,他相中的是她的能力。
經過諸多觀察後,他終于確定,蒼淵城當家主母之位,非她莫屬。
「是的。」她來到桌邊,主動掀開竹籃,自里頭拿出十套衣裳。「這是你之前吩咐的衣裳,請過目。」她將衣裳擱在他面前,等著他驗收,雖然察覺他的目光似乎多了些什麼,她卻故作不知。
他總是令人難以捉模,近來更是有意無意的刺探著,她只能以不變應萬變,見招拆招。
「普通繡娘似乎不大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繡出十套衣裳。」他看著她。
「既然我答應蒼城主,便會做到。」她聳聳肩。「何況,這不也是蒼城主所要求的?」
他沒拿起衣裳,反倒示意她先坐下。
「听說江湖最近盛傳一則傳聞。」見她溫馴的坐下,他甚至還紆尊降貴的替她倒了杯茶水。「一則關于我的傳聞。」他刻意道。
她眨眨眼,嬌美小臉顯得好意外。
「原來蒼城主對小道消息有興趣?」
「有人猜中了我的想法,我自然感興趣。」
一抹極淡的笑意瞬間滑過那冷薄的唇,司徒杏以為是自己看錯,不禁瞬間睜大眼。
「妳不問我有什麼想法?」
她分神覷他一眼。「蒼城主有什麼想法?」她配合著發問,一雙晶亮的眼眸卻又不著痕跡的溜到他唇角,急著想確定適才那抹笑,究竟是不是她的幻覺?
「我決定成婚。」他回答。
「是嗎?」她點點頭,正想贊同他這個想法,下一瞬間,她卻迅速的抬起頭,瞪著他。「你想成婚?」她不可思議的問著,以為自己听錯了。
他點頭。
她將眼兒瞪得更大,接著以極為緩慢的速度轉頭看向窗外──
唔,天色蒼茫,風特別的干冷,不像是要下紅雨。
她又將頭轉回,若有所思的盯了他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
「不知蒼城主屬意的對象是……」她小心翼翼的問著,簡直不敢相信他早有心儀的對象。
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對方究竟是誰?為什麼她沒察覺到?
蒼衛宮慷慨提供答案,不打算隱瞞──
「妳。」
她一愣,懷疑眼前的男人說錯話。
「誰?」她又問了一次。
「妳?」他的答案不變。
司徒杏輕輕抽氣,心兒因為過度的錯愕,以及某種復雜的情緒,而微微震著。
若不是他眼神灼亮、氣色清明,她會以為他是在胡言亂語,只是話說回來,興許不是他說錯答案,而是听錯問題也說不定。
她沉著的瞅了他一眼,決定換個方法問話。
「蒼城主決定成婚,而屬意的對象──就是我?」她一字一字的問個清楚,希望得到不一樣的回答。
「不錯。」
很好,他的答案是不一樣,不過意思卻是同樣的讓人頭皮發麻,這下她倒寧願是自己听錯了。
他向來拒『女』于外,這下卻忽然宣布要娶她為妻,這其中究竟有什麼原因,又或者──有什麼陰謀?
「蒼城主在開玩笑?」她抱著一絲希望問。
他看著她格外謹慎的小臉,不意外她連一絲笑容也沒有。
雖然沒有證據,可這段日子,她始終處心積慮的想要將他推給其它女人,如今他卻忽然將苗頭指向她,她自然是笑不出來。
「我不是在開玩笑。」他截斷她最後一絲希望。
那就是有陰謀了!
桌巾下,一雙雪白小手緊緊捏著裙襬,她不動聲色的刺探著。「為什麼?」
「因為蒼淵城需要女主人。」他說出理由。「妳懂得人心和兵法,也懂得孩童和女人,重要的是妳很聰明,跟聰明人談生意,總是讓人合作愉快。」
生意?
他竟然將婚姻比喻成一樁生意?
麗眸微瞇,司徒杏簡直不敢相信他會這麼說。
憑著多年寫史的經驗,她見過不少三妻四妾的男人,早已明白男人成親的原因總是月兌離不了色欲、名聲和利益,唯獨只有他,卻是替一座城找女主人。
本以為冷若冰霜如他,終有融化的一天,不料他卻是冷到骨子里,竟然將生意頭腦動到婚姻上?!若讓他順遂成功,她這春史豈不是寫不成了?
開玩笑,在她費盡心思籌謀了那麼久,豈能前功盡棄!
「蒼城主,即便是談生意,也得要是你情我願,若是有一方不情願,條件再好的生意,恐怕也談不成呢。」她斂下眼睫,委婉拒絕。
蒼衛宮早料到她不會輕易答應,雖然和聰明人合作總讓人愉快,但聰明人通常也最難擺平。
斑大的身軀忽然自椅子上起身,他大步來到窗邊,將窗扇推得更開,讓外頭風景清楚的映入她的眼簾。
放眼望去是千百里的土地,琳瑯滿目的熱鬧大街、富庶拯齊的堅固民房、固若金湯的高聳城牆,而過了城牆,便是蒼淵城最重要的冶煉廠和鑄造廠。
雖然廠里煉鑄的是百煉鋼,然而百煉鋼的價值卻更勝黃金。
這世上,人人都需要黃金。
「只要妳答應,便擁有這一切。」他以利誘之。
她的回答,同樣的委婉。
「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己的狗窩。」
「即便成了婚,妳仍然可以做妳想做的事,而且擁有更大的權力。」他雙管齊下,又是給自由,又是給權。
「即便沒成婚,我同樣可以做我想做的事。」而且能做的還更多呢!「至于權力……」她聳聳肩,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深邃的黑眸望著她。
「妳可以開出條件。」
她搖搖頭。「我只是來送衣裳給蒼城主驗收的,沒有其它條件,蒼城主若是有意成婚,還是另請高明吧。」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她不想嫁給他,就是這麼簡單。
世間多少人為名為利爭論不休,而她,卻是如此的無動于衷。
斑大身軀倏地自窗邊抽離,他用一種深奧的眼神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惱怒,卻讓人頭皮發麻。
「我救了妳兩次。」
她眨眨眼。「英雄救美乃是天經地義,難不成蒼城主是想讓我以身相許?」她像是打趣,又像是諷刺地問。
「如果我就是那個意思呢?」
她一愣,竟是啞口無言。
他回到桌邊,沒有坐下,而是挑起衣裳,仔細審視上頭的繡紋。
要軒的衣裳多是虎繡為主,金黑絲線交錯出虎的霸氣,也勾勒出虎的氣勁,幼虎活潑可愛,成虎凜傲深沈,每只金虎都有不同的神情,活靈活現得像是要從衣裳里躍出,顯示她的繡工是多麼的精湛。
此外,除了主圖金虎,她還在袖邊、領口、衣擺等處,繡上搭配的吉祥圖紋,整件衣裳看起來更加的細膩高貴,並沒有因為趕工就偷工減料。
一套衣裳有帽、衫、褲、衣帶,甚至還有斗篷披風,十套衣裳加起來,少說也有三十來件衣物,短短不到一個月,她卻信守承諾,完成這艱困的任務──
深邃黑眸掠過贊賞的光芒,他慎重的向她保證。
「女人終究都要嫁人,嫁給我,我絕不會讓妳吃虧。」
她的回答,是一記不以為然的輕哼。
女人或許急著嫁人,可惜她卻不是。
她早已過了天真懵懂的年紀,加上寫了幾年史,看多了不幸的婚姻,怎麼可能還傻傻的往里頭跳?
何況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名利背後,通常得付出不小的代價,她就懷疑這些年來,他是否曾好好的休息過。
想起他夙夜匪懈的奔波辛勞,她說不上心里那微微的緊縮是為了什麼,只曉得婚姻不該是樁生意,至少,他該值得更好的……
「承蒙蒼城主兩次救命之恩,我願以其它方式報答。」她還是搖頭,堅定拒絕他的「好意」。
「我只要妳。」不料他卻不死心。
若是換作其它姑娘听見他這話,怕是要高興得暈了,可惜她只覺得頭好痛!
莫怪乎這幾日他看她的目光會愈來愈詭異,還曾別有深意的暗示她,總有一日他們倆得好好的談談,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唉,都怪她太大意,在他面前露出太多鋒芒,才會讓他打起「人盡其才」的念頭。
眼看兩人談了老半天,意見仍是相左,她索性拿起另外一迭衣裳,徑自改了話題。
「這邊是蒼城主的五套衣裳,請過目。」她將其中一件絹布甲攤開,輕輕放到他面前,接著將衣裳分門別類,一件接著一件攤開迭好。
明白她這是在避重就輕,他也不強逼,深邃黑眸微微閃了閃,才看向一桌的衣裳,率先入眼簾的,是雙冷銳的鷹眼。
絹布甲上,一頭蒼鷹昂首立在懸崖上,目光筆直的望向遠方,黃喙尖銳倒勾,長爪蓄滿力勁,彷佛像是統馭蒼天的霸主。
「因為不曉得蒼城主喜愛什麼,因此我擅自繡上了蒼鷹。」她解釋道,順手將蒼要軒的衣裳折好,放回竹籃內。
蒼衛宮沒有回話,只是緊盯著那孤傲的蒼鷹,不由得再次贊嘆她出神入化的繡工。
衣裳上的每只蒼鷹皆是栩栩如生,有的展翅高飛、有的臨水俯沖、有的揚羽破水、有的居高睥睨,雖然姿態不同,神態卻是同樣尊貴冷傲,尤其那銳利逼人的眼神,更是蘊滿了令人震懾的氣勢。
「妳合格了。」他不得不這麼說。
「多謝蒼城主。」幾乎他話才說完,她便起身朝他福身。「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退了。」二話不說,她轉身就走。
直到她推開門扇走出雅室時,他始終沒有阻止她。
要談成一樁生意,是急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