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似無情 外傳 流水似無情 一

血腥彌漫了山崖,一場夏雨也沒能將它沖淡。蕭冰摯病懨懨躺在尸體堆中,吃力地抹去黏眼的血泥。雨後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楮,可他仍要掀起眼簾看一眼那天邊美麗的穹虹,最後看一眼。

「還活著?」

「你……」仙……仙子!

虹光下,身穿月白錦衣的人居高俯視著蕭冰摯,冷淡的容顏絕美無雙。這般容貌世間哪得一見,怕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或是他將死之人妄想的幻覺。

「蕭家的人?」一襲暗紅的身影遮住另一片虹光,鳳眼似笑非笑、妖冶魅惑。蕭冰摯用力眨了眨眼,這比女子更媚更俏的人竟是男子!「命挺大的。」男子嘴角隨鳳眼揚起,蕭冰摯心中一窒,只覺三魂還在,七魂卻已被勾去。

「他們是你殺的?」月白錦衣的仙子目光看向周圍的死尸,細听他的聲音,清冷而低沉,再細看那眉目間,威儀霸道豈是女子能有的。仙子竟也是名男子!

「是……」蕭氏一門雖是滅了,他也沒讓那幫賊人活下一個。

「想活命嗎?」

活命……爹娘死前喊著要他活下去,保住蕭家的一滴血脈……「想……」

「嗯,記住,從今往後,你的命是秦府主人的。」

秦府主人……原來他是秦府主人,不是天上的仙子。

「大主子,找到老爺了。」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打開折扇,扇走惡心的血臭味,舉足投手散發著尊貴的氣息。

「這是怎麼回事?」又一個相貌俊美的男子出現眼前,一身白衣瀟灑翩翩,他像是怕沾上血跡,飛身躍上一根細枝站著,看過死尸身上的劍痕後道︰「北隅蕭家?」

「阿杰,南宮門可知此事?」

蕭冰摯才感目不暇給又被沉穩的男聲吸引了目光,俊秀英挺的男子皺著眉,話語親和不怒而威。

「知道。」高大的男子轉頭,深刻的五官俊朗不凡。眾家姑娘見了必定眼熱心癢。

「為何沒向我說起過?」俊秀英挺的男子問。北隅蕭家被滅勢必在江湖中引起一場風波,身為武林盟主,秦府主人不可坐視不管。

「與我們何干,要打要殺隨他們,反正又沒犯著秦府。」

「老六。」月白錦衣的仙子輕喚一聲,從高大男子身後走出一個身形單薄的人兒。

那人兒面容精巧惹人憐愛,清靈的眸子有一抹膽怯。看著他走近,蕭冰摯屏住呼吸,生怕呼出一口大氣驚嚇了他。

秦府,大主子,南宮門……若非從他們的話中听出端倪,蕭冰摯會當眼前七人是下凡的仙人,若非他們是男子,他會以為自己見著了天上的七仙女。

秦府七位主子,果如傳言……

***

秦府主人,秦郡郡王,武林盟主,天下人唯馬首是瞻卻又甚少露面的神秘之人。

傷愈的蕭冰摯跟隨大主子走進听雨閣的偏廳,突然竄出一人抱住大主子,蕭冰摯立即揮掌打向那人,卻被大主子拂袖化去全部掌力。

「麒兒,我要出門去,你讓我出去嘛。」

蕭冰摯瞠目結舌,那般高高在上、難以仰望的大主子竟任由一個男人摟在懷里又親又模!

男子比身形修長的大主子還要高上許多,那副胸懷嵌著大主子合適得像是專門打造一般。

「他是伺候你的人。」大主子道。

男子轉身,蕭冰摯感到胸口猛地一震,寒意從頭頂流向腳底又從腳底涌上頭頂。男子什麼也沒做,臉上還保持著對大主子撒嬌的神情,甚至連嘴角和眼角揚起的弧度也沒有改變絲毫。可是,那強烈的威懾和真切的恐懼出自何處又是為何,蕭冰摯後來一直不明白。

「年紀輕輕倒有一身本事,你叫什麼名兒?」男子問。

「蕭……蕭冰摯……」

「竟有人叫這名兒。」男子轉向大主子,笑得很開心,「小餅子,他叫小餅子。麒兒你哪里找來一個這麼有趣的人,改日再給我弄一個‘大糖糕’來。’

「我不是,不是‘小餅子’,是蕭冰摯!」好好的名被叫成這樣,蕭冰摯怎能不怒。

「怎麼不是,就是‘小餅子’啊。」

「我不……」蕭冰摯才想反駁,大主子一記冷光便讓他不敢再造次。

「跟在老爺身邊,好好伺候著。」

「是。」蕭冰摯再一次心驚,冷如冰霜的大主子看男子時,眼里的暖意竟要融化三尺寒冰。

***

名門之後自小華衣玉食如今卻要伺候別人,僅是為了苟且偷生,蕭冰摯自然不會有這種悲天怨人的想法。直到幾個月前,他唯一的嗜好還是掛樹上睡覺,只要爹不成天逼他練武娶媳婦他寧願做一個劈柴擔水的下人。十九歲的他胸無大志,活下來是爹娘的遺命,活下來只是為了活下來,活著的人才有將來可言,將來會發生許許多多的事,也許他會像老爺一樣……

「小餅子!快給我滾出來!」

「老爺有何吩咐?」

「我讓你上四主子哪兒探探風聲,如何?」

「我……我進不去,蘭素不讓我進去。」並非打不過蘭素丫頭,只不過和女人動手很不光彩。何況府上的下人告戒過他千萬不要和七個大丫頭過不去,七個女人有何種特殊地位他還不清楚,但女人惹不得的道理,娘親、二姐、紅姨娘、麗表妹從小就教會了他。

尤其是娘親和紅姨娘,兩個女人平時為了爭爹的寵愛斗得天昏地暗,教訓他的時候就馬上變成好姐妹。可是,娘親再不會拿鐵棒子追他,也看不到紅姨娘在旁笑得幸災樂禍……

「蠢!懂不懂什麼叫計謀,走,老爺今兒叫讓你見識見識。」

「嗯。」

「走啊,你哭什麼,老爺我對你沒打沒罵。走走走,回頭老爺給你看些稀罕玩意兒,三主子從南蠻帶回來的,你一定沒見過。」

「謝老爺。」

老爺是一個怎樣的人,蕭冰摯永遠琢磨不透。除了最初照面的一回,他再沒感受到那種徹骨的威懾。老爺無所事事,整天打著習武的旗號游手好閑,可當主子們有了麻煩事時,他又會悄悄地為他們解決掉。七位主子有病有痛老爺總是最先知道,從何知曉,蕭冰摯不知。

逗鳥、逗妻是老爺的嗜好,他總在七位主子面前吃鱉,萬無一失的計謀每到緊要關頭就會出紕漏。他曾懷疑老爺是故意的,可又講不通,誰會故意去吃苦頭。

他會想起死去的爹娘和親人,老爺從來不問他為何哭,每當這時就帶他去找樂子,大多時候樂子找到主子們頭上,然後他倆一起被罰。

老爺告訴他,趁沒娶媳婦多哭幾場,以後有了媳婦兒便不能哭了。男人大丈夫可以哭,但不能在心愛之人面前展現懦弱,因為你是他的依靠。

一個女子美不美蕭冰摯或許能說出個一二,要說一個男子相貌如何那就難了。成天對著七位主子,其他男子的臉看在他眼里大都模糊難記。老爺的一次出軌招來了桃花塢塢主嚴青稔,相貌不俗的嚴塢主他覺得還是比不了七位主子,他想要再找比主子們相貌出色的人,怕是不可能的。

去救六主子時大主子還吩咐救一個人,什麼人大主子沒多說,僅說見著一身紫衣的男子就錯不了。穿紫衣的男子,那該是怎樣的突兀難看。

混亂中蕭冰摯很快找到那一襲紫,沒有遲疑飛身上去拼盡全力從楚御九手中將他帶走。

身受重傷的他臉色淒白如紙,卻令蕭冰摯移不開眼。渾身珠翠的裝扮好似女子,陰柔美麗的面孔也似女子,縴細的手指似女子,幾乎他每一處都似妖冶的女子。可當他睜開眼的那一瞬,蕭冰摯只覺身體像被利劍穿刺一般,跌坐在地不敢大口喘氣。

鎮定,鎮定,什麼惡人他蕭冰摯沒見過,—個身負重傷不能動彈的人他怕什麼。

「是我救了你。」想著話不對,蕭冰摯改口道︰「是我家主人讓我救你的。」

曇動了動嘴唇可發不了聲,感到折斷的右手有異樣,偏頭看去,印著淡紫的眼楮募得睜大鼓出,長長的睫毛抽搐抖動著。

蕭冰摯靠近,輕輕移動他的手查看綁得結不結實,「手我給接回來了,找不著其他東西我就用你的辮子……啊!」蕭冰摯捂著臉發出一聲慘叫跳到幾尺開外,攤開手,手心里有鮮紅,再看他的臉,兩道深深的血溝足有半寸的皮肉被挖了去。「你做什麼!」救了人還遭此罪,再好看的人蕭冰摯也不能原諒,豎起掌刀就要朝傷他的人劈下。

曇昂起下巴迎著落下手掌,雙眼冷冷地盯著他沒有絲毫畏懼。不知是被他的氣勢嚇住還是怎麼的,蕭冰摯這一掌沒有打在他身上,手偏向一邊點了他的氣舍穴。受了傷又被封住內力,看他還能怎麼悍!

「哪里可以找到你的人……」蕭冰摯的聲音逐漸變小,轉開頭不敢對上曇的眼楮。他不懂,他救了這人,可那眼里的恨像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莫非是因為割了他的辮子?那是為了幫他把手接回來啊。

「我,我先帶你去看大夫……啊!」小心翼翼地走向他,想將他扶起背上背,才踫到他的肩膀,那只沒傷的左手便朝脖子揮來。蕭冰摯搗住脖子再次逃開,這一回抓痕不深,但也破了皮見了紅。倘若沒封住他的內力,那手爪非割斷他的血脈不可。

其實,蕭冰摯大可封了曇的大穴讓他不能動彈,但他已受重傷,那麼做會讓他血氣受阻難受不已。吃盡苦頭的蕭冰摯到最後也沒想要這麼做,咬牙任他抓打。到了藥館,大夫看見滿臉血痕的他,還以為來治傷的人是他。

蕭冰摯這下算明白了老爺常說的話,美色傷身啊。

蕭冰摯承認自己是被美色所迷,且一定是被美色所迷。這個叫海曇的如果不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他早就把他大卸八塊、挫骨揚灰。十多天里,盡心盡力的照顧沒換來一個謝字,反而臉和脖子被抓得滿是溝壑,有一日忘記封住他的內力,結果被他一掌打到吐血。若非大主子的命令,如果不是被他美色迷住,蕭冰摯勢必會殺了他。

「誰讓你救我的?」

蕭冰摯猛地抬起頭,詫異地望著面前的紫衣人,他竟開口說話了!這十幾天他沒說過只字片語,這是頭—回听見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和大主子很像,清清冷冷的,語調也像,緩緩慢慢的好似漫不經心。大主子是不怒而威,他則是令人望之生畏。

「是我家主人。」

「哪個主人?」

听四主子提過他與老爺的「孽債」,蕭冰摯知道他想要听的話,可就是不願告訴他。「主人便是主人,還能有哪個。」

***

入夜,月亮升上山頭把山澗照得很亮。蕭冰摯不識去南涼的路在山里迷了路,眼見天色暗下,只好在此露宿等明兒天亮。

正逢天熱,蕭冰摯找著一根藥香木點燃放在曇面前驅走蚊蟲。曇熱得難受想解開襟口,無力的左手拉扯了半天也沒成。

「解開我的穴道。」

「不……不行……」蕭冰摯搗住臉搖頭拒絕,一記冷光射來他趕忙偏開頭,抱著腿拿根柴棒在地上亂畫一通。

曇只得冷聲道︰「解開,我不會傷你。」

「誰信……」見他臉色憋紅滿頭大汗,蕭冰摯終是妥協了,起身靠近他怯怯道︰「你說話算數,別再抓我的臉……啊!」

氣舍解開,曇左手掌翻起,猛力一掌將蕭冰摯打出十幾尺。這也算信守承諾,沒有抓他的臉不是。好不容易爬起身,蕭冰摯被入目的景象嚇得差點咬掉舌頭。

「你……你……」

曇站在溪水邊,月兌掉了全部衣物,齊肩的青絲被汗水浸濕,黏卷在白皙的肩上。隱藏在紫衣下的碩長身軀是清瘦的,卻不是瘦弱無骨,肌理微現、線條優美的精健身軀是常年習武所就。月光瀉在他身上罩著一圈淡淡的銀暈,蕭冰摯又產生了幻覺,像是那回將死之際見到虹光下的七位主子一般,他見到了下凡的仙子,月下仙子。

傷重的右手絲毫不能動,曇惱怒地猛踩一腳,濺起大片水花,轉身對呆傻的人命令道︰「過來。」

「做……什麼……」

「伺候我沐浴。」

蕭冰摯只听腦中嗡鳴一聲,一股熱黏從鼻管直沖而下,一滴連一滴的鮮紅落在衣衫下擺。被觸目的血花驚醒,他即刻背過身去,拉起胸前的衣襟擦著鼻子結巴道︰「不……我又不是……你的僕人……不過去……啊!」才說著一根蔓藤便繞上脖子,將他拖向溪邊。

「你受傷了?」曇見他衣衫有血很是疑惑,這人內力頗深,他方才出掌只用了三四分的力道,根本傷不了這人。

「沒……沒有……」蕭冰摯掙扎著想逃跑,衣衫的血跡沾上了曇的身體。

曇大怒,撕爛他的外衣丟掉,厲聲大吼︰「伺候我沐浴,否則我殺了你!」

「不……」優美的鎖骨、雪白的胸膛近在眼前,蕭冰摯腦門一熱隨之眼前一黑便栽進水里。

他永遠不能和老爺相比,有些事無福消受。

***

幾日後二人遇上一隊南涼人,南涼鎮北王的手下。一名青年迎上來,臉上的焦急轉為欣喜。

「終于找到將軍,屬下無用,屬下該死。」青年在地上不斷重重叩首,額頭很快撞破出血。

蕭冰摯趕忙遠離青年,當真是主人古怪屬下也不正常。

「起來。」曇不耐煩道,從青年跟前走過,紫衣下擺的吊飾打在青年前額,青年臉上閃過一抹迷醉的笑意。

有毛病,蕭冰摯再次遠離,南涼人大概都是些腦袋不正常的瘋子。

「這位少俠。」青年人起身走到蕭冰摯面前,拱手道︰「多謝少俠的搭救之恩,敢問少俠尊姓大名。」

蕭冰摯見他滿額是血還笑得那麼開心,後退一步皺眉道︰「不敢,在下姓蕭。」

「蕭少俠有禮,小的是阿瓖。」阿瓖再次拱手鞠躬,朝蕭冰摯咧嘴笑開,臉頰出現兩個長長深深的笑窩。

曇上馬冷眼看著交談甚歡的兩人,瞥見肩頭的散發眯起眼盯住蕭冰摯,恨道︰「阿瓖,殺了他。」

「你?!」蕭冰摯張大嘴驚呼。

「將軍,可是……」阿瓖同樣感到不可置信,蕭少俠可是救命恩人啊!

「殺了他。」

「將軍……是……」主人已現殺意,不能再違背他的意思了。

這人一路上沒殺他就是想利用使喚他,而今使喚完了便恩將仇報。蕭冰摯心中不僅有怒氣,還有一抹心寒。心寒,他是該心寒,盡心照料貓狗一月便是畜生也會生出感激之情。

「蕭少俠得罪了。」

阿瓖冷不妨推出一掌,蕭冰摯以掌相接,心中的氣郁結難泄,大暍一聲運起十分功力將他震出一丈開外。阿瓖拔劍點地穩穩落下,詫異地望著眼前的年輕人,這深厚的內力是他難以匹敵的,中原武林人士實在不能小窺。

瞧著那似刀似劍的黑鐵,蕭冰摯更加小心戒備,異族人的武功他並不熟悉,大意不得。

阿瓖把劍穗繞在手腕上,腳下生風瞬間行至蕭冰摯面前,詭異的輕功步子見所未見。利刀從四面指來,似刀砍似劍刺,蕭冰摯全無招架之力一味地躲閃,手臂和肩膀不斷地開出血口。輕聲冷笑傳來,他分神看去,是那馬上的紫衣人在笑。當真是要他的命啊!

「呵!」

卯足力推出的一掌令阿瓖始料不及,撲面來的氣牆打得他頭腦眩暈,待他穩住腳步眼前哪里還有人。

「別追了。」

望著蕭冰摯逃走的方向,曇久久不能回神。那一招,推山移嶺,是他的武功。那招式那身形,和他是一個樣……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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