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韜天並沒有虛言偽飾,皇太後莊氏確實很積極地在籌劃立後之事,先選了一批秀女至儲秀宮,而師元兒因平亂有功也在秀女之列,這當然是慕韜天的特別安排,自然成了莊氏的眼中釘。
莊氏是個很精明的女人,她知道先皇並不欣賞自己的兒子慕戎天,把太子之位給了慕韜天,她也忍住不發。如今她成了太後,慕韜天也登基了,景況自是不同,她安排同是莊氏家族的年輕貌美女孩們入宮,若有哪一個被皇帝看上成了皇後,再生下龍子,還怕未來這江山不是她莊家的嗎?
打著這個算盤,莊氏選入宮的女孩們自然都是一時之選,其中趙雅更是佼佼者。她是莊氏親妹的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從小就以未來皇後的目標作栽培,因此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儀態行為高雅端莊,重點是她與慕氏的幾名表兄妹都處得很好,即使是之前宮變的慕听天也對她頗為傾慕。
本以為趙雅必然是未來皇後了,讓她選秀女不過是個形式,怎料卻半路殺出了一個師元兒,理由還無懈可擊,讓莊氏恨得牙癢癢的,只是表面上她仍需維持皇太後公正的態度。
所有的秀女皆需留宮住宿,以觀察其言行舉止是否符合大家閨秀的儀態及宮中要求。在宮內,秀女一人有一間房,有太監及宮女服侍,且不時有女官來評分。選出皇後後剩下的秀女,若是一般人家來的,可充作宮女;若是家世顯赫的,則充作妃嬪;至于某些特例如隱疾、德行有虧者,皆遣送回家。不過一般說來,遣送回家的女子也嫁不出去了,最後不是出家為尼就是一死了之。
所以,每個秀女都爭破了頭想讓皇帝見到自己,也盡量展現出最美好的一面,偏偏這就是師元兒最痛恨的爭風吃醋情況,因而打心里排斥。
在分發房間時,她被分到最旁邊的一間,是所有房間內最偏遠、最小的一間,不過勝在清幽,離其他人遠些,讓她在不平抑郁之中多少能稍作安慰。當然,這是莊氏做的一點小手腳,只是正中師元兒下懷罷了。
也因此,所有秀女間的活動如詩會、棋局、繡花、賞鳥等,她一律缺席,以這種方式消極的向慕韜天抗議。時間一久,評分的內容送到慕韜天面前時,自然引起他的注意。
看著寫滿缺點的選秀評注,沉穩如慕韜天也不由得臉色微變——懶散、失儀、孤傲、粗俗等等負面字眼,幾乎把師元兒評得一無是處,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又能如何呢?
于是,他決定以觀察秀女為由,親自宴請所有秀女,他要讓師元兒知道,他決定的事就一定會發生,即使是她也不能忤逆。
消息傳到了秀女居所,引起軒然大波,每位秀女從早便開始打扮自己。兼之皇太後趁著這個機會,要秀女們在皇上面前展現一樣才藝,秀女們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就希望能讓皇上多看一眼。
雖然大多數人知道皇後必然是趟雅,但若自己能當到個貴妃,也能光耀門楣,揚眉吐氣啊。
時至宴席,秀女們衣香鬢影地由太監領著出發,待所有人到齊,慕韜天環視了一圈,卻沒有看到心中那個人,俊臉微沉。
「全數到齊了嗎?」
領頭太監低下頭,恭敬地道︰「稟皇上,秀女共二十八人,其中二十七人全數到齊,只有師元兒一人因病請假。」
「生病嗎?」如果他會被這理由搪塞過去,那他就不是慕韜天了。「皇宮前幾次辦的茶會,她請假;踏青,她也請假,這次朕特地邀請,居然仍是請假?!李公公,你們領頭太監對秀女們的指導,是不是太松懈了?」
李公公聞言,背脊一麻,忙道︰「陛下恕罪,臣立刻命人請師元兒出席。」說完,他急急退去。
其余的秀女冷笑在心頭,唯獨趙雅面無表情,卻是開口道︰「皇帝表哥請息怒。雅兒在入宮這段期間也沒見過這位師姑娘幾次,足見她可能真的身體虛弱,表哥可等師姑娘來後觀其顏色,莫急著降罪于她。」
這話說得漂亮,表面上看起來是在關心別人,顯出她的大度,另一方面口稱表哥,代表和她慕韜天的關系比其他人都近了些,甚至也暗指了師元兒裝病。
這宴會埸上除了慕韜天與皇太後,最清楚師元兒背景的就是趙雅了,她會這麼好心,實在令人大威意外。
「皇兒,你見雅兒多麼體貼大方。」皇太後欣慰地笑著。
慕韜天礙于皇太後在場,且與趙雅為舊識,即使听出端倪也不露顏色,只是淡淡點頭作罷。
不久後,腳步聲傳來,李公公帶來了一名女子,直走到慕韜天座下,行了宮禮後緩緩下拜。「啟稟皇上,師元兒帶到。」
慕韜天幾乎是貪婪地望著師元兒,她只著一身素淨的白衣,發際簡單地插了支簪子,整個人消瘦一大圈,顯得小臉蛋上的眼楮變得更大,看來楚楚可憐。
楚楚可憐……他從不認為這個詞可以用在她身上,想不到今天就用到了……
見她默然站在他面前沒有說話,他只好開口淡淡地道︰「秀女師元兒為何不赴朕的宴會?」
師元兒並沒有抬起頭看他,直視龍顏是大不敬的,她還不想在這里就掉了腦袋。只不過他的質問,令她不禁一股慍火升起,他明明知道她不想來又何必問,她連選秀女都不想。
「民女病了,請皇上恕罪。」她也執禮道,卻是固執地反抗他。
「就我認識的你,很少生病。」他簡單一句話,便帶出兩人有舊識的事實,宴會場里頓時興起一陣低語聲,秀女們看向師元兒的目光也帶了深深的敵意,尤其是皇太後,一雙利眼幾乎要刺穿她。
師元兒當下猶如萬箭穿身,還兜頭被澆了一盆冰水。她知道慕韜天是故意造成這種情形,便略帶諷意地回他一句,「民女水土不服,如果可以,請求皇上讓民女回去休息,免得壞了大家的興致。」
當然水土不服,因為他把她擺在她最不喜歡的位置啊!然而慕韜天偏偏當作沒听懂,他要她認清事實,除非她有勇氣、有意願站在這里,否則兩人間的感情將沒有未來。為什麼她就是不肯為此做點努力?
「你還能站得住且伶牙俐齒,看來身體還可以。李公公,賜坐師元兒。」
慕韜天說著這句話的同時,師元兒忽然抬起頭,望向他的目光充滿埋怨與挫敗,像是過去兩人的感情再也不存在,讓他心中有些凜然。
師元兒默默地落坐,宮殿內絲竹聲起,宴會開始。
每位秀女都準備了一項才藝,有的昤詩、有的作畫、有的獻唱、有的舞蹈,讓原本有些沉悶的氣氛終于活絡了些。然而慕韜天雖對每人都贊美幾句︰心思卻全不在上頭,而是不時地將眼角余光飄向木頭一般呆坐的師元兒身上。
終于輪到了趙雅,但見她盈盈起身,福了一福後,移身到中間太監替她準備好的一把琴前「承蒙皇上表哥不棄,雅兒這就獻丑了。」她淺淺一笑,花容幾乎讓四周的美人都失色。
不過慕韜天倒是沒有讓她迷了心,仍是拘禮地道︰「雅兒琴藝高明,何來獻丑之說?且讓眾人聆听仙樂為是。」
「皇兒怎麼這般偏心,方才都沒听你說什麼仙詩、仙畫之類的?」皇太後打趣著說,其中也暗含鞏固趙雅地位的深意。
全場都笑了起來,雖然听不出有多少人是真心,多少人是假意,但師元兒卻沒有跟著大家反應,只覺得自己與這一切格格不入,怎麼坐怎麼別扭。
當趙雅縴手落在琴上後,一段優美的樂音傳出,一開始如小溪潺潺般清新,接著拔了幾個音階後,如同在山上層層轉了又轉,于高聳處一跳,落入了雄渾磅磚的大江,樂音轉為厚實激昂,最後漸漸收束,又細膩婉似情人的呢喃,直至結束。
這段表演,連師元兒都听得入迷,不得不佩服趙雅的琴藝已然出神入化,當然也博得場上眾人的喝采。
慕韜天鼓著掌,不吝贊美道︰「雅兒琴藝了得,為兄久未聆听,今天才知有多可惜。」
「表哥若喜歡,可常來找雅兒,雅兒願意隨時為表哥彈琴。」趙雅的話有些大膽,但由自信的她口中說來卻是一點也不突兀。
「這是當然,朕以後會常去你那走走。」話雖是這麼說,但慕韜天的目光卻是投向了師元兒。
師元兒只覺胸口泛酸,她不想當皇後的原因,有很大部分就是因為這個。她不想看見慕韜天與別的女人相好,不想在別的女人面前強顏歡笑,可當相守相愛的對象是皇帝時,就免不了要和其他嬪妃捻酸吃醋,她不覺得自己能承受這樣的痛苦承受一輩子。
既然他不能只愛她一人,那不如就讓她離開,至少她有了自由,也不必讓嫉妒折磨自己。
「似乎不是每個秀女都表演了才藝?」皇太後突然道。
眾人眼光全看向師元兒,役者只是低著頭,緊咬著下唇,一種羞愧感直襲而來。她不像其他人都是好人家出身,平時攬錢的時間都不夠了,哪里有閑有錢去學習那些琴棋書畫?
趙雅很清楚自己姨母的意思,也順水推舟道︰「能選作秀女的,基本上琴棋書畫都會先有一定的考核,不如師姑娘也來彈個琴,替宴席增添精采?」
都被逼到這個程度了,師元兒仍是不為所動,慕韜天深深盯著她,突然開了口,「準!」
聞言師元兒嬌軀一震,難以置信地望向他。在座的秀女確實每個都有長才,唯獨她是欽定入選的平民秀女,柴米油鹽還說得過去,要她琴棋書畫還不如要了她的命,他明明是懂她的,為什麼要幫其他人逼她?
慕韜天知道,憑她的急智,這一關很輕易能避過,只要她願意花點腦筋,他自然也會幫她,還能安撫他的受挫心情,讓他明白她是願意為後位而努力的。
心中下了某個決定,師元兒突然起身坐到了琴前這下,換成慕韜天臉色難看「」。
她素手往琴弦上一擺,錚錚縱縱的琴音傳出,然而曲不成曲、調不成調,低沉時嘈雜難听,高亢時尖銳刺耳,偶爾還會有指甲刮在琴弦上的聲音,讓人頭頂發麻,簡直不堪入耳。
「叮!」一條琴弦被她彈斷了,差點彈起傷到她無瑕的臉蛋,還在手背上刮出一道小血痕,然而她卻毫無所威,仍是不斷地彈著。
「夠了!」慕韜天看不下去了,打斷了她的彈奏。她只是藉此向他抗議,這不是彈琴,是自殘。
「天啊!這是什麼噪音?!」皇太後夸張地尖叫起來,「師元兒,你將皇上的宴會當成游戲嗎?彈出這樣的曲子,真是胡來!」
「殷稟太後,這是胡曲,由著名西戎樂師呼衍哈克歐托浮毗所創,您沒听過真是太可惜了。」師元兒臉不紅氣不喘地道。
呼衍……什麼什麼浮毗?皇太後氣得都有些發抖了。「這琴弦都被你彈斷了,你還敢狡辯?」
「太後言重了,少了一根琴弦還能彈奏,這便是胡曲的特色啊。」師元兒像是對皇太後的怒火毫不在乎,有些挑畔地看向慕韜天。
慕韜天知道,師元兒終于開始挑戰了,但她挑戰的卻不是後位,而是權威。
她是在告訴他,她會盡力讓自己當不成皇後……「你……你……」皇太後幾乎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罷了,既是西戎樂師呼衍哈克歐托浮毗所創名曲,我們也算開了眼界。此事就到此為止,師元兒,你退下吧。」慕韜天淡淡地幫她解了這個圍。
師元兒聞言謝恩回座,連西戎樂師呼什麼毗這個她瞎掰的名字他都能流利地復誦出來,她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但她知道,今天的事情只是個開始——
這不是禮遇,而是束縛。
師元兒幾乎是大鬧皇筵一事,在短時間內便傳遍了皇宮,有人稱她膽大,有人笑她愚蠢,但至少整個宮里,都知道了有她這麼一個人物。
慕韜天對她的特殊待遇,並沒有替她帶來任何好處,反而讓她成了秀女們眼中的假想敵,所有排擠、嘲諷、讒罵、陷害全遇上了。
每個秀女都對她視而不見,以趙雅為首的小團體,更是覦準了機會拚命欺負她。她每天的膳食不是被摻了沙石,就是極酸極苦難以入口;常常有人往她的繡窗丟石頭,卻永遠找不到凶手;甚至還有一次秀女們練武,一把箭就這麼直挺挺地往她房門射來,要是她當時剛好開門,肯定一箭斃命。
不過她也不是省油的燈,每當她吃了一次虧,隔天一定有秀女床帳上出現蜘蛛蜈蚣,或是衣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破了一個大洞,讓人遮無可遮,羞傀哭逃;又或在三更半夜人人熟睡之時,儲秀宮又響起了西戎樂師的「仙樂」,吵得眾人苦不堪言,雞飛狗跳。
因此,有關師元兒的流言,就越傳越難听了。人人都說她區區一個宮女就想藉吸引皇帝注意而麻雀變鳳凰;又或者說她心機深沉、驕傲囂張等,但她都充耳不聞,反而覺得事情鬧越大越好,她要讓慕韜天知道,她不是能任他擺布的。
時至盛夏,京城里最熱鬧的活動莫過于龍舟賽事了。
除了一個月前的宴席,秀女們再沒有人能得見龍顏,唯獨趙雅還能借口探望皇太後,偶爾和慕韜天踫個面。這次的龍舟賽事邀請了所有的秀女觀賽,自然讓整個氣氛高昂起來。
京城最熱鬧的龍舟賽辦在太液池,宮內早已命工匠建龍舟十數艘,由宮里大臣之子或京城權貴子弟報名參賽。通常這類賽事容易出風頭,無論皇室或一般平民皆會在太液池旁圍觀,十分受歡迎,甚至還開有賭盤,讓競賽更加熱鬧刺激。
這日秀女們一早就要整裝,于辰時來到太液池旁等待皇上。師元兒即使再不情願,也明白像這樣的活動她是無法缺席的。
待來到會場,已然人山人海,大臣妃嬪的位置在近宮的太液池東側,一般平民則是在西側。由看台上望過去,幾條龍舟上的男兒們練習著劃船,遠處還有小販、雜耍等,好不熱鬧。
終于,皇上與皇太後駕到,眾臣子行跪拜禮後,主持了下水儀式,接著各隊整裝待發,龍舟比賽就要開始。
皇太後莊氏儀容端莊肅穆,由她的角度望下去,恰好瞧見一班秀女們,在此空檔,她突然有感而發的說︰「皇兒,這些秀女們個個姿容不俗、儀態婉約、才學過人,只除了一個之外……不知你究竟中意哪個呢?」
慕韜天拘禮著,口中卻只是淡然回道︰「此事並不急在一時。」
他心知莊氏表面不千政,也不讓戎弟介入當初太子的奪位之爭,但這不代表她就沒有野心,瞧這次選秀女,她安插的都是自己人,其用心可見一斑。
「如何不急?當年皇上在你這個年紀,都有了大皇子了……」提到慕听天,莊氏話聲一頓,知這是皇室丑聞,便轉了話題。「瞧那些秀女們,青春美麗、容光煥發,尤其是雅兒,更是國色天香,在這群秀女之中鶴立雞群,你覺得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