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結束了,陸雲升連王袍都還來不及月兌下來,便乘轎匆忙趕回他還是瑞王爺時所住的寢宮,因為在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人兒。
今日大事已成之後,他第一個想分享的,就是一直默默支持著他、用她的異能助他甚巨的吉祥。
才剛進房門,立在房中那亭亭的身影立刻讓他眼楮一亮。
吉祥穿著一襲紅色長衫,肩頭及袖口衣襬都掛著金珠串飾,刻意薄施脂粉下,使得原本皮膚就白皙無瑕的她透出嬌弱的病態美感,領口一圈狐毛以及梳得高聳嫵媚的雲髻,亦襯得她貴氣逼人。
這是南國仕女常有的打扮,但一向樸素的吉祥穿起來,美得令他移不開視線。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疼愛的丫頭竟是這麼漂亮,他以往根本忽視了她的美貌。
不過也由此可知,她征服他的絕不只是膚淺的容貌,而是她的善良與惇厚。
「王爺……不,現在該稱呼你國主了。」吉祥笑吟吟看著他,她身體虛弱,要撐住這身衣服已經不容易,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上前擁抱他了。「恭喜國主大事已成,萬民擁戴,榮登王位。」
今天,是他登基之日,同時也是她十六歲生辰,長久病中的她在為他唱了一曲後幾乎已是氣息奄奄,不知為什麼在意義重大的這一天,精神卻異常好了一些。她刻意忽視自己心中不祥的感覺,趁著還有一點氣力精心打扮,期望著與他同賀。
他目不轉楮地直視著她,卻覺得今日的她美得令他莫名心驚,那抹上胭脂的蒼白小臉就像夏日開到盡頭的荼蘼花,費力展現最後一點風姿。
不過這或許只是他的錯覺吧?今日她的氣色顯然好多了,他由衷地贊美道︰「吉祥,妳今日是為我而打扮嗎?真美,真的很美,妳的美貌甚至不輸給南國的女皇。」為什麼拿水霓裳而不是水如玉來比較,陸雲升也說不上來,也許在他眼中,水如玉從來也不美麗吧。
吉祥笑了開來,更顯清麗。「國主,能來抱一抱吉祥嗎?」她朝他展開了雙手,因為她……走不到他身邊了。
對陸雲升而言,這個要求也很奇怪,但他姑且當她是在撒嬌好了,反正這丫頭今天很反常,再多這一項也無傷大雅,于是他大步走過去,將艷麗了好幾倍的人兒一擁入懷。
他這時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站在大殿上接受百官朝拜時的那股空虛,是因為沒有她在身邊,如今擁抱著她,他才有大事已成的滿足。
「國主,其實吉祥好愛在你懷里的感覺……」吉祥抬起頭來,眼中有濃烈的情感,小手依戀地撫著他俊朗的面容。「你的模樣、你的霸氣,都讓吉祥好喜歡,尤其是你的聲音,跟吉祥記憶中一個令人溫暖的大哥哥聲音好像,只是低沉了點……」
「什麼?」听完她的贊美,陸雲升不但沒有欣喜,反而拉下了臉。「妳記憶中還有別的男人?」
她一愣,想通了他或許是在吃醋後,不由噗哧一笑。「那個大哥哥出現的時候,吉祥才五歲呢!
其實當時的情景因為年紀太小,吉祥也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乘轎出宮,在一座破廟里遇到一個大哥哥,因為吉祥唱歌給他听,他就給了吉祥一塊護心玉……那是吉祥生平收到的第一個禮物呢!」說著,她從衣襟內掏出一塊玉,舉至他面前。
陸雲升表情古怪地瞪著這塊玉,原來他有時與吉祥親熱,模到她胸口的異物竟是這塊玉,而且這塊玉他更是見鬼的眼熟……
「妳以前叫殷兒嗎?」他突然問。
「嬰兒?吉祥記得國主以前也問過這個問題,但吉祥好像從小就叫吉祥了啊……」吉祥被他問得一頭霧水。
陸雲升定定地望著她,突然笑了出來。吉祥也罷、殷兒也罷,總之她現在是他的女人,而且這個緣分,可是十年前就牽了起來。
「我十三歲由天朝被送到南國的那一年,也路經一座寺廟……」他深情款款地望著她,在知道了兩人的因緣後,他對她的愛似乎更加灸烈了。「偶遇了一個小泵娘。那小泵娘為我唱了一首歌,內容是說一條金鯉魚如何掙月兌網子回到自己的池子里,也就是那一首歌,令我立下志向將來一定要光復天朝。」
見她越听眼楮瞪得越大,他將她手上的玉石翻了個面。
「我送了那個小泵娘一塊玉,那是我母妃的遺物,據說有神奇的魔力,上頭還刻有我母妃的姓氏司馬。」
吉祥低頭一看,手上的玉果然精細地刻著「司馬」二字,她立時訝異地又抬起頭來,望著他的目光先是狂喜,接著慢慢放柔。她放下手中的玉,雙臂緊緊擁住了他。
「原來……原來我們這麼早就結緣了。國主,吉祥注定是你的人,今日你成功登基,我們也終于能有一個結果了……吉祥總算能朝朝夕夕的陪伴國主。」
听到她令人動容的話,陸雲升卻是微微變了臉,心頭也起了一絲愧疚。她說得很美滿,卻不知他心里的規劃,不若她的期盼。
他面色凝重地微微拉開她的身子,欲言又止半晌,最後心一橫,沉重地道︰「吉祥,我成了天朝國主,但天朝國主是無法立一個南國宮女為後的,因此,我必須向南國的公主求親,妳明白嗎?」
橫豎吉祥一向逆來順受,而且他也不會虧待她,他便坦然以告。
吉祥的小臉一下子刷白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他寧可舍棄陪著他度過危險及低潮的她,也要向他一直厭惡的水如玉求親,只因為她是個南國宮女,沒有顯赫的出身嗎?
沒有辦法接受這個消息,她只覺腦際一陣暈眩,站都站不穩,臉上的胭脂也遮不住她慘白的臉色,而她心中的痛楚更是由一個點慢慢地往外擴散,讓她忍不住露出了壓抑的痛苦表情。
陸雲升內疚地扶住她無力的嬌軀,然而為了天朝的未來、為了天下的一統,他必須做出決斷,即使這會讓兩人都痛不欲生。
「我不愛她,妳知道的,吉祥,我從來沒有愛過水如玉。」他神色復雜,第一次相當有耐心地向她解釋,「但天朝之亂方平,杜氏的黨羽卻已在朝廷里扎根甚深,我要鞏固自己的地位與力量,就必須與南國建立關系,取得支持來抵制朝中仍蠢蠢欲動的那群人。」見她眸光終于落到他的臉上,他以為她接受了他的話,微微松了口氣續道︰「因為妳不能為後,水如玉又和妳有嫌隙,所以我絕不可能留妳在宮里被她欺負,會送妳到一個可以安心生活的地方,也會常抽空去看妳。」
最後,他誠懇地望著她,說出了這一輩子只會對她說的話——
「吉祥,我愛的女人,始終只有妳。」
吉祥的心已經痛到令她無法呼吸了,卻因他這一句話,灰敗的小臉像是有了些光芒,也慢慢綻出一個令人心痛的微笑。
「國主……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話音方落,她的口中突然溢出鮮血。
陸雲升雙目暴睜,心急如焚地捧著她的小臉,但鮮血卻不停地冒出來,甚至沾滿了他的王袍。
「吉祥!妳怎麼了?妳怎麼會吐血?」他急得眼眶泛紅,正想回身找太醫,卻被她拉住。
「國主,听吉祥說……」吉祥仍是那慘然的笑臉,血慢慢地由她的鼻腔、眼眶等處流出。「你要向公主求親,吉祥很羨慕,卻不恨國主……因為有人幫我照顧國主,這樣很好、很好……」
「吉祥,妳不要再說了,我去找人來救妳……」陸雲升瞧她幾乎像個破爛的布女圭女圭掛在他身上,白皙的小臉已經被鮮血染得一道一道,他痛苦得都快站不住腳。
「今天……是吉祥的十六歲生辰啊……」在她眼中的他,已經漸漸模糊了,可是她仍費力地睜大眼,想將他看清楚。「吉祥很開心,國主畢竟實踐了承諾……在生日這天來看吉祥了……」
他驀地紅了眼眶,拚命搖頭。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能救回什麼,但他就是無法接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最後……吉祥要說……吉祥是用生命在愛著國主,好愛好愛……你千萬別忘了我……」
吉祥終于明白了,今日突然精神轉好,是上天給她最後幾句話的時間,能夠向他傾訴滿溢到超過她生命的愛意。有這樣的回光返照還能看他一眼,已經夠了……
她臉上掛著微笑,雙眼卻緩緩無力地闔上,最後軟倒在陸雲升的懷中,再無一絲氣息。
「吉祥!妳醒醒!妳醒醒……我不說了,妳也不要唱歌了,妳醒來好嗎?吉祥……」陸雲升崩潰地哭吼出聲,什麼男子氣概、國主霸氣全都不復存在,有的只是一個男人面對心愛女人逝去的悲慟。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吉祥有多重要,當她閉上眼的那一瞬間,他彷佛看到自己的人生在眼前一片片的崩毀,再也拼湊不出一幅完整的畫面。
他根本不知道吉祥會變成這樣,但這也不能免去他的自責,因為只有他,才能這麼深刻的影響她呀!他該死的為什麼要去刺激她?為什麼粉碎她活著的最後希望?權勢及力量難道真的蒙蔽了他的眼,讓他看不清楚什麼對他才是最重要的嗎?
他自信擁有了全天下,卻讓心愛的女人在他面前吐血倒下,他還憑什麼配當一個男人?他辜負了她的愛與信任,又憑什麼掙得天下人的認同?
他傻得以為自己可以將她搓圓捏扁,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但事實上,卻是因為她在他的心中,才讓他有了與敵人對抗的勇氣與信心,如今信念全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剩下什麼。
外頭的禁衛軍們听到了陸雲升的吼叫聲,都匆匆忙忙跑進來,卻看到永生難忘的畫面——
吉祥姑娘倒在血泊中,而他們尊貴的國主陸雲升卻是抱著她跪倒在地,頭埋在她的胸前痛哭失聲,一直無意識地吼叫著像在發泄什麼,那叫聲中的淒愴與苦痛,彷佛是人所能發出最悲傷的聲音。
如今的陸雲升,已經不是高高在上的國主,只是一個受了傷的男人。
天朝國主的寢宮里,幾名太醫輪流替吉祥把脈。
爆女已替吉祥擦去臉上、身上的血跡,並替她換一套干淨的衣袍,此時她正表情安詳地躺在龍床上,彷佛只是安穩熟睡。
太醫們把脈完後,束手立在床側,憂心忡忡地對視一眼,才由年高德劭的劉太醫硬著頭皮開口說︰「國主,吉祥姑娘……已經心脈俱停、回天乏術了,您要節哀順變啊!」
「吉祥姑娘確實已經往生,國主應該盡快將其入斂,對吉祥姑娘也好。」陳太醫也附和了一句。
「國主再這麼悲傷下去,對身體有損。您仍有大事要做,如何能一直沉浸于悲傷之中呢?」
張太醫不提吉祥的情況,因為提了也是白提,倒是他看國主神色沉痛,怕國主急火攻心,天朝如今國力尚虛,可禁不起又少了一名國主啊!
陸雲升聞言,不由怒氣沖天,「吉祥根本還沒死,你們竟敢詛咒她?!出去!你們這群庸醫統統給我滾出去!」他氣得將人全轟出去,連宮女侍衛都不例外。
面對床上的吉祥,他硬是壓下了脾氣,不信邪地端起湯藥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舀起一匙藥湯送到她唇邊。
「吉祥,快喝藥了,不要頑皮,這藥我命人加了蜜,不苦的,快喝……」
只剩一具軀殼的吉祥自然無法響應他的話,灌入口中的湯汁沿著她唇邊流了出來,陸雲升急忙拿來手巾笨手笨腳地替她擦拭。
「吉祥,不喝藥不會好的,妳快起來啊。妳若好起來,我就算違背祖制、抵抗所有官員與人民也要立妳為後,好不好?快喝啊……」
在他眼中,吉祥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她這次好貪睡,一睡就忘了起床。他一定要在她醒來的時候故意向她發一頓脾氣,這樣她才會怕,才不會像現在一睡不醒地嚇他。
陸雲升放柔語氣,仍是反復著喂她喝藥、替她擦拭的動作,沒有注意自己已經兩天沒吃沒睡了,也沒注意到眼眶中不知何時蓄滿淚水,正滴滴落在她的臉上。
「唉,吉祥,妳再不醒,我就快看不清妳了……」他放下藥碗,粗魯地拭去自己臉上礙事的水漬,卻仔細又謹慎地擦去她臉上的他的淚滴。
在旁人看來,陸雲升幾乎是瘋了,但他並不覺得自己奇怪,他欠吉祥的太多了。每個人都覺得他沒有必要為一個宮女付出那麼多,但他們不知道,她卻是為他付出了一切,甚至是生命,而他能為她做的,卻只是這麼微小的一點點,甚至連這一點點,他都快無法替她做了。
此時,一道冷冷的聲音由陸雲升背後傳來,令他整個人警戒起來。
「人活著不懂得珍惜,死了才為她流淚,你不覺得太晚了嗎?」吉利突地出現在陸雲升背後,表情仍是冷得像嚴冬的冰塊。
「你胡說!吉祥沒有死!她沒有死!」陸雲升臉色猙獰地回頭瞪著他,甚至忘了追究他是怎麼進來的。
「是不是死了你自己知道,你只是在騙自己,這樣你的愧疚才會少一些。」吉利無情地點出事實。
丙然,陸雲升聞言,原就難看的神情變得更灰敗,似乎被說中了心事,欲張口卻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