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錢帳房 第9章(1)

秋家破落的竹屋旁,多了一間茅屋。

數日後,竹屋外的籬笆搭起來了,雖然看起來不太整齊,但至少山上若下來幾只野狼狐狸的,應該還擋得住;竹屋破掉的屋頂已經修復,窗戶系補得一點風都吹不進去,甚至連牆壁都用糯米和著土,給填得密密實實、穩穩當當,竹屋再也不是一開始那彷佛一推就倒的膽弱模樣。

每隔幾天竹屋的門口都有人擱著些獵物,有時是山鼠,有時是溪魚,總之千奇百怪什麼都有,有時還會放幾包滋補的藥材,也虧得送獵物的人在這大冷天的,還能打到東西。

院旁堆滿了砍好的柴薪,一旁的小炭爐呼呼地燒著熱水,門外放了個大水缸,一個穿著深青色棉布衣的粗壯男人,正由小溪提來一桶桶的水,欲將水缸注滿。

這是儲孟孫,一個認為自己萬死都不足以贖罪的男人,那天他看見秋老辛辛苦苦地提水進屋,便自動自發地攬下這個工作,還放了個水缸讓秋老能方便取水——應該說,他攬下了所有工作,讓秋老能無後顧之憂,專心地照顧秋聲。

接近過年的大冬天里,儲孟孫卻忙得揮汗如雨,黝,的面容上透著紅,不知是被凍著還是熱著。突然間,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著,往竹屋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秋聲房間的窗戶大開,她站在窗邊,瘦弱得好像快被風吹走般,一雙大眼幽幽地看著他。

他放下水桶,大步地走向她,很想出口責難她大冷一不關窗會凍著自己,但那些話卻像梗住了喉,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他在窗前停下,不敢出手踫她,怕一踫她就要碎了。「身子好些了嗎?」

秋聲一听,眼神微黯,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還有傷口沒結痂的嗎?我再去找大夫要點藥?還是想吃些什麼、喝些什麼,我去幫你張羅?」他又問,語氣有些艱難。

她搖頭,從醒過來之後,她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儲孟孫只能苦笑,他不確定秋聲是在等著他說些什麼,或是壓根已不想和他說話了。然而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繼續為她付出,直到兩人之間的感情重新恢復。

「我今天在溪里抓了條魚,擱在門口,雖然你不喜歡吃魚,但那補身,你多少吃些。」他找著話題,「你若還不舒服,我便再去抓副藥。」

望著他的眼眸,有些濕潤,秋聲再次無聲拒絕了他的提議,這次甚至慢慢地把窗戶關上,隔絕了兩人短短的接觸。

當看不見他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流干的眼淚,又再次滑落眼眶,心頭糾結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不讓外頭的爹發現,她急忙擦掉淚水,試圖裝作若無其事。

其實,她不想看到儲孟孫像個長工般幫她做東做西,她更不想听到他以帶著歉疚的語氣和她說話。她只希望他告訴她,他並沒有辜負她的信任,他一直都想來救她;甚至他只要能像以前那樣霸道地抱住她,說任何人都不準搶走她,包括死亡,包括她爹、包括勢力龐大的儲家,她就會再一次心甘情願的為他等待、為他死。

可是他,一次次的讓她失望,他做的一切好像間接在告訴她,他在生意和她之間,舍棄了她,所以他要贖罪。

「既然關了窗戶,就不要再站在那兒了,你怎麼看,也看不穿窗板的!」秋老無奈地出現在她後方,端著一碗魚湯放在桌上。「來,趁熱喝!你身子還很虛弱,別站太久。」

秋聲嘆了口氣,走到桌邊坐下。「我不想喝。」

「不想喝就別喝,我倒了。」秋老作勢要將碗拿走。

「別……」一出聲她就後悔了,或許是從小省吃儉用的習性使然,又或許明白這是儲孟孫的心意,她無法就這樣看著爹將魚湯倒了。「先擱著吧!我……等涼一點再喝。」

「你呀,真沒用!」在心里嘀咕著女大不中留。「那男人稍微示好,你就舍不得糟蹋了他的心意。別忘了,他可是為了生意丟下你,讓你在儲府受盡折磨……」

她即使有怨,也听不太進去別人詆毀儲孟孫。「爹,你敢說別人呢,你還不是丟下我跑了?害我被他給抓了去。」

「我的情況不一樣。」想到當時的情景,秋老無奈地搖頭,「我會走,是二少爺……就是儲仲孫派人傳話,要我走得遠遠的不準再幫儲孟孫,若我選擇留在商行里,大概過一陣子,尸體就會漂在曲江上。」

「你怎麼不告訴大當……告訴儲孟孫?」秋聲听得心驚。那儲仲孫居然如此處心積慮想扳倒他大哥。

說到這個,秋老冷冷一哼,「告訴他有什麼用?我只是個小小賬房,他怎可能幫我?我在儲氏商行那麼多年,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曾看過他為了生意,連從小就跟著他的隨侍大餅都可以抵押在邊荒,只因為他看上了胡人的稀有商品!」

「邊荒?大餅曾經告訴我,他一口流利的胡語,就是在塞外學的,臉上還頗有得色……爹,你確定儲孟孫將大餅留在邊荒,只是為了利益嗎?」依她對儲孟孫的了解,他應該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即使他曾讓她失望,她也堅信他此舉一下另有所圖,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利益。

「哼!你不要再替他說話了!」要不是儲孟孫,他有必要跑出京城躲那麼久?要不是儲孟孫,他的女兒會被打成這樣嗎?秋老越想越生氣。「儲孟孫那家伙不是個好人,你不要被他騙了!」

「但你還不是一直承受他的情,讓他幫忙補屋頂、修籬笆的,他提來的酒、抓來的獵物,你也都吃了呀……」秋聲囁嚅著。

「那是他欠我們的!」秋老也是錙銖必較的人,「你被他害得這麼慘,還沒有覺悟嗎?」

「爹,其實我不恨他。」她的目光又幽幽地望向窗戶,「只要他告訴我,他並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只是來得晚了,我願意再相信他,也不會再怨了……」

「哼!我告訴你,他就是生意至上,才會讓你吃那麼多苦,你別笨了!否則他何必像個奴才一樣贖罪?」秋老還是一肚子火氣。

「可這也是因為他還重視我,對不對?」她突然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得有點苦澀。「否則我沒錢沒勢,無利可圖,他是做大事的人,卻為我留在這個鬼地方,做著下人做的事,所為何來?」

「你……」秋老眉一皺。難道儲孟孫對女兒的心是真的?那他為什麼不及早趕回京城,讓秋聲在儲府被凌虐得不成人形?

即使心里已有些動搖,他仍是嘴硬,而且身為人家爹的他,也不能接受女兒看個男人看得這麼重,連他這個爹的話都不听了!

「或許他只是缺個賬房吧?」秋老沉下臉,端起魚湯往外走。「哼!我才不相信他有這麼情深意重!你等著看吧,再過幾天下大雪,他那茅屋垮了,他鐵定待不住了!」

秋老的話一語成讖,沒過幾天,天空就飄起雪,而且一天比一天大。

儲孟孫這下除了要做竹屋那里的活兒,還得替自個兒的茅屋除雪,幾乎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他還是能感受到竹屋那里射來的幽怨視線。兩人之間像存在著一道無形的鴻溝,他前進,她就會後退一些,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做,希望能在兩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梁,使她願意再一次讓他牽她的手。

今兒個的雪特別大,儲孟孫在清理完秋家竹屋頂上的積雪後,自己的小茅屋已被雪壓得快要垮下。為了避免今晚必須露宿在雪地,他急忙又回頭,小心翼翼地用長梯爬至茅屋頂邊。

下著漫天大雪,秋聲幾乎要看不見他了,但她還是怔怔地望著茅屋的方向,忽然听到轟的一聲,她嚇了一跳,定楮一看,才發現儲孟孫的茅屋塌了。

「不!」驚叫一聲,不顧自己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服,她飛快的沖出房間,推開竹屋的門,便往他那里跑去。即使儲孟孫在竹屋和茅屋間清出一條路,她還是因路面的冰滑倒幾次。

可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幾乎是掙扎著到了茅屋邊,赤著雙手就往雪里亂挖。

「儲孟孫?你在哪里?快點出來!別嚇我了!」她凍得雙手發疼,淚水也在臉上結了霜,但她不放棄地一直挖,也不管自己虛弱的身體根本禁不起受涼。「儲孟孫!你出來,不要嚇我,我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好不好,快出來……」

她的哭號被淹沒在大雪中,听起來就像動物受傷後的悲鳴,是那麼模糊不清、那麼哀傷欲絕。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際,雪堆里突然動了一下,接著儲孟孫由里頭探出頭來。

「秋聲!」听到她悲痛的聲音,他不顧壓在自己身上幾十斤重的雪和沾濕的茅草,也不管手臂被木屑劃傷正流著血,他費盡全力爬了出來。

在看到她一身單薄時,他急忙月兌上的棉布,將她兜頭一罩,緊緊地抱在懷里。

「你……」她先是一呆,接著放聲大哭,「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被雪壓住出不來了……」

「我才真要罵你。你……」他本想責備她不顧自己的身子,就這樣在風雪中跑出來,但明白這全是基于對他的關心,他便舍得得讓她更傷心了,只能用身體的熱度來告訴她,他還活著。「你真傻,我被埋了就被埋了,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想再看你有什麼閃失。」

秋聲用力搖著頭,泣道︰「我不要!我……我並不想看你受苦……你這陣子一直為我和爹做著各種雜事,我都看在眼里,但我不要這樣……」

「秋聲,那你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樣呢?你要怎麼樣,才會不恨我了?」他想,就算她要他在這種天氣里跳進河里,他也會二話不說的照做。

「我從來不恨你呀……」他會有這種誤解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她從來沒向他解釋過。「我只是怨,怨你為什麼不跟我解釋,你一直埋頭做苦工,只會讓我覺得你是故意不來救我,是心中有愧,為了利益舍棄我……」

「秋聲,我不是故意晚回來的。」他緊皺著眉頭,想到她為此備受煎熬,心里就極為難過。「事情發生那天,我兼程趕到代州,而你被抓走後,鄭管事派來的小廝即使快馬加鞭,也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代州找到我。但當時我走不了,我只要一走,那群東北商人就死定了,貨品也會石沉大海。

「我以為憑寧王府的威勢,儲仲孫不敢動你;我以為他們會怕我秋後算賬,頂多只是軟禁你。我不知道他會做得如此過分,我也不知道李初會不在京城……」

說到這里,又想到氣息奄奄的她,他幾乎快說不下去了。

「所以,確實是我的自以為是讓你受苦,確實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回來,我做什麼都不足以贖罪。」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秋聲覺得心頭掛著的那把鎖,像在瞬間被他打開了,她覺得自己又有勇氣愛他了。「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相信你,只要你早些告訴我原因,你就不用在這種下大雪的日子里做苦工,也不用被雪埋了……」

「你真的太傻、太執著了!」儲孟孫回想起秋老說的話。她一直是相信他的,即使在自己快要失去生命的情況下。

面對這樣的痴心,即使剛強如他,鼻頭也涌起一陣陣酸意。

「你何苦這麼相信我?我並沒有做到我的承諾,我沒有保護好你,你應該要恨死我,應該要讓我徜比你更重、更重的折磨才對……」

「不要,我不要!」想到那些天在儲府里受到的對待,要是事情重來一次,她寧願被抓去毒打的人還是自己,不要是他。「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他們把我吊在牆上,用細細的皮鞭抽我,我暈倒了,就用水把我潑醒。他們要我離開你,要我交出賬簿,我不願意,他們就繼續打。他們要把我打得全身沒一處完整,卻又不讓我死,我當時好痛、好怕,全是因為相信你會來救我,我才能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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