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憨夫 第8章(2)

她默默走出了房門,頂著夜里灑落的月光,一步步走向左憶娘的院落。還沒到門口,就發現費雲升與費瑾兩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一言不發,也不像在玩什麼游戲。

她毅然走了進去,當那兩人看見她時,她隱約看見他們眼中閃過的驚喜,可接下來卻不是如她所想像的,一家抱在一起大團聚,費瑾先站了起來,卻是往左憶娘住的內室跑去,只留下又低下頭,當作沒見到她的費雲升。

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月初走了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相公,好久不見了。」她幽幽地望著他。

費雲升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玩著自己的手,像是什麼都沒听到。

「你在忙什麼呢?似乎很久沒來找我了?」她想抓住他的手,逼他面對,他卻猛地一縮手,一張俊臉皺了起來。

月初似乎明白了什麼,便伸手過去,抬起他的臉,讓他直視著她。

「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你可是心中有愧?」她鼻頭有些酸楚地問。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連看她都不願意了?

費雲升的目光很是復雜,她說不出來里頭包含了什麼。或許有著歉疚,有著慚愧,有著留戀,有著想念。

但更多更多的,是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她覺得自己踫不到他的內心了。

應該是說,他自己把內心封閉起來,不讓她接近。

「沒關系,你不說,那听我說好了。」

她放開了他的臉,仰頭看著皎潔的月光。因為只有這樣,她的眼淚才不會落下來,她不想在這樣的費雲升面前示弱。

「我剛進費府的時候是被逼的,所以我一心想走。」她的語氣很輕,像是一不小心就會消失似的。

費雲升心中一慌,想伸手抓住她,但還沒踫觸到人,就被她淒然的氣質所攝,而後想起了自己為什麼拒絕她,為什麼不理她,手又默默地收了回來。

她淡淡一笑,沒見到他的動作,續道︰「但你拿走了我的財物,逼得我非得留下來。這一留,我愛上了你,愛上了瑾兒,也愛上了這個家,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留在這里,和你們在一起,前提是你們不排斥我。」

她突然低頭,深深地望著他,眼中的水光掩飾不住。

費雲升閉上了眼,但並不是心虛,而是感到胸口一陣揪痛,像是有人用手捏著他的心,一直用力、一直用力,用力到他快喘不過氣,心里痛得像要爆開一樣。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卻知道只要不看她,這種痛楚就會稍稍減緩。

「不過現在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她看著他的反應,卻是慢慢地笑了,那笑容中的淒楚,令人十分心碎。

「你變了,瑾兒變了,公公也變了,這府里的每個人看著我的目光都帶著憐憫,好像一磚一瓦都開始和我格格不入。你知道嗎,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當初我會留下是為了你。可是當我留下來是讓你為難,讓所有人為難時,我是不是該有不同的決定?」

她的淚終于落下,可是他卻看不到。因為她欺上前去,輕輕地吻住了他。

費雲升感受到的只有口中咸咸的味道,他知道那是什麼,也幾乎伸出手來想擁抱住她,替她擦去那咸咸的水。

但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令兩人的動作一起僵住,慢慢地分開。

月初回頭,一點也不意外看到了眼中射出妒意的左憶娘,這一點也不會影響她的心,反而是左憶娘手里牽著的費瑾令月初黯然。

費瑾小小的臉上充滿了慚愧,一接觸到月初的目光,他立刻別過頭去,不敢再看。

多像啊,這兩父子?在這個時候,月初意外自己竟還有空在心里自嘲。

「夜深了,你們先進房吧,我和妹妹聊聊。」左憶娘拍了拍費瑾的背,暗示他將父親帶進房里。

費瑾僵硬地走上前,牽起費雲升的手,而費雲升也沒拒絕,兩人默默地轉回內室。

院子里,兩個女人針鋒相對,月初不再掩飾眼中的冷漠,左憶娘也徹底釋放出她心中的嫉恨。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才是一家人,而你呢?」左憶娘先聲奪人,目前,情勢對她有利,人人都站在她這一方。

「我已經知道你拫本不是凌心蘭,只是凌家的一個小丫鬟,你根本不是費府明媒正娶的那個人,你不是相公的妻子,不是瑾兒的生母,更不是公公期待的媳婦,你還要鳩佔鵲巢多久?」

這番指控像只利箭直直射入月初的心中,她不想辯駁,也無法辯駁。

瞧著她慘白的小臉,左憶娘知道自己勝利了,她傲然地抬起了下巴道︰「你放心,只要你知所進退,我不會揭穿你的身份,讓你身敗名裂。就當你這些日子來幫我照顧相公,照顧這費府的心意吧!」

說完,她冷冷一笑,轉身離去。

月初長長一嘆。左憶娘的威脅確實說中她最害怕的點,可是就算她真要離開,這也不會是最重要的理由。

她無心去問左憶娘究竟怎麼探听到她真正身份的事,就算問了,也不會改變什麼的,但既然左憶娘能知道,那麼費天及費府所有人也可能會知道,她在費府的地位是越來越小了。

望向內室,明明隔著一面牆,她卻仿佛看到了那個俊朗的男人,那個第一次見面光用笑容,就讓她心頭小鹿亂撞的男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毅然收回目光,走出了左憶娘的院落,留下一句話語消散在黑暗中。

「這些日子攢的錢也該夠了吧……」

月初走了,走得無聲無息,還是等到隔日她沒出現用晚膳,大家才發現她不見了,費府陷入一片混亂。

費天接到消息連忙趕往書房查看,卻看到桌面上擺著整整齊齊的帳冊及文書,一字一句對費家產業目前的情況交代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

費天這才明白,月初確實花了很多時間在上頭,也將所有事都打理得很好,甚至把一些陳年爛帳都理清了,但這同時也代表著費家的人這陣子究竟有多麼忽視月初,讓她在公忙之余,還要遭受夫君及孩兒的冷落。

他立刻派人出去找,這件事也暫時還不敢讓費雲升知道。可惜找了快半個月,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面對兒子與孫兒的追問,他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月初走後,龐大的公務頓時又壓在費天身上,逼得他不得不讓左憶娘也幫忙打理,但左憶娘處理起公事漏洞百出,偶爾還會中飽私囊,只不過現在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諸事繁雜,他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膳廳里,費家三代及左憶娘面對滿桌豐盛的菜肴,皆是沉默不語,心思各異。

因為有一個座位已經空了好些日子了。

「怎麼會走了呢?難道是因為我……」這段時間,費天左思右想月初會走的原因,越想卻越是愧疚。

「唉,我根本沒有要她走的意思,如此聰明乖巧的媳婦,我疼愛都來不及了啊!」

彼不得左憶娘也在場,看到月初留下來的帳冊,費天嘆息不已。他心里也清楚是自己一念之差,太急著撮合費雲升父子及左憶娘,冷落了她,接下來還違反自己心意,硬要月初放些權力給左憶娘,才會導致月初想岔了,以為左憶娘回來了,費府便處心積慮趕她走。

「爺爺,娘去哪里了?會回來嗎?」費瑾憂心地問道,在問的同時,不安地瞄了左憶娘一眼。

丙然,後者美目中厲光一閃,費瑾立刻噤聲不語。

這些畫面,費天以前不曾注意,但今日猛然察覺,才發現左憶娘沒有他想像中的柔弱及溫和,費瑾似乎也對她有某種程度的畏懼。

不過他把這種疑惑暫時放在心里,就當是嚴母的管教吧。

「瑾兒,月初她很忙的,你沒見她常常關在書房里傍晚才出來,所以這回她出去,短時間內不會回來……」費天答得有些支吾。

「公公,你何必騙他呢?」左憶娘不著痕跡地瞪了費瑾一眼。「月初不會再回來了,她已經永遠離開,以後不用再問了。」

「憶娘,你……」

「公公,事實遲早要告訴他們的,難道能瞞一輩子嗎?」左憶娘冷冷地一笑。

「而且我相信,瑾兒不會有太激動的反應的。」

費天老臉頓時苦了起來。「我擔心的可不是瑾兒……」

他話才說到一半,一個聲音突兀響起,眾人連忙看去,只見一直默默不語的費雲升臉色鐵青,而他面前的碗也平整地被扳成兩半。

「月初呢?」費雲升問,犀利的目光卻不是望向費天,而是左憶娘。

左憶娘聳聳肩,只以為這傻子和她耍性子,毫不在意地道︰「你還問?我說她已經走了,不會回來了。」

「月初呢?」費雲升再問,眼中已出現一抹凌厲。

這些日子即便同房,他也從來不踫她,寧可睡地上喂蚊子,左憶娘的怨氣早就積滿心頭,如今他又口口聲聲月初月初,令她的怨恨一下子隨著怒火爆發出來。

「你只會說這三個字嗎?她不負責任地走了,你還這麼惦著她?要不是她對我們費府還有貢獻,說不定我還要上官府追究她擅逃之罪呢!」

她在說這些的時候,完完全全沒想到自己七年前也逃過一次,費府可是宅心仁厚的沒有計較。

「你想對月初做什麼?」費雲升握著破碎的碗,若不是要從她身上問清楚,說不定那半塊碗已朝她飛過去。

費天與費瑾看得一陣緊張,就怕下一個眨眼,那碗會插在左憶娘的咽喉上。

「憶娘!盡量安撫雲升,別和他爭執——」

費天想勸,卻被左憶娘不悅地打斷,「公公,你別那麼寵他,我自會和他說清楚的。」

接著,她轉向費雲升,絲毫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危險,在她心中,費雲升就是個完全沒有威脅性的傻子,就如他當年能為她屠盡了全山寨的人,而她消失了好幾年再冒出來,也不見他生氣,她自覺在他心里的份量,可不是一般的重。

「你覺得我能對月初做什麼?是她自己走的,我可沒用掃把趕她。」

「你威脅她!」費雲升斷然道。

當初他會妥協,就是因為中間夾了個父親,他不希望月初受傷害,但如今月初離開的結果,說明了左憶娘並沒有放過她。

他雖傻,卻不笨,他知道月初一定吃了虧!

「我能威脅她什麼?說出她的秘密嗎?你告訴我啊!」左憶娘胸有成竹,知道用這句話,必然能讓費雲升閉嘴。

丙然,費雲升嘴微張,最後仍是緊緊閉上。

要說這月初的秘密,他應該是知道的,只是他不在乎,但既然是秘密,難道他能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

「哼!你覺得她為什麼走?還不就是覺得這府里人人都排擠她,冷落她,姓費的忽視于她,不姓費的又在她背後指指點點,這里根本沒有她容身之處。」見他啞口無言,左憶娘笑得更得意了。

「而造成她這種想法的,不就是你嗎?是你逼她走的,是你!」

「不!不是我……我……啊!」費雲升被激得滿臉通紅,就在眾人以為他控制不住,會一把捏死左憶娘時,他卻狠狠往自己身上抓,把那些每天要別在身上的金釵、花鈿等飾品全抓了下來,用力地想往地上摔去。

「沒有用,沒有用,這些都沒有用……」

但手才高高舉起,他卻狠不下心把東西往下扔。

他用力到了一個極點,金釵都折了,剌了他滿手血,他慢慢冷靜下來,把那些飾品珍而重之地護到了胸前,一邊呆呆地喃念著,「是我……是我害的,月初會不見,是我害的……」

見到兒子如此,費天心頭一酸,老淚都快流出來了,費瑾更是直接撲到父親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原本想像的一家和樂,如今竟變成這樣。

費天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氣,他轉向左憶娘,氣憤地道︰「憶娘,你這麼刺激雲升就過分了,是你說——」

左憶娘冷哼一聲打斷他,「我哪里過分了?公公可別把事情推到我頭上,我擔不起呀!我可有要雲升離開她?沒有。可有要瑾兒別理她?也沒有。我更沒有主動向她奪取任何一點費家的權力。這些都是公公你允許、要求的,而雲升和瑾兒也沒有反對,願意配合,才會導致月初像是被忽略了,不過這也是為了促進一家和樂,誰知道月初這麼想不開呢?」

听她這麼一指控,費天頓時像顆泄了氣的皮球,沮喪之意涌上心頭。

的確,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他這個費府的主人才是最該負責的,但即使如今想通這一切都是被左憶娘利用了,也為時已晚,又于事何補?

見這頓晚膳眾人吃得淒切無比,讓左憶娘也倒盡了胃口,不過只要想到費府這三個主子已被她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她心情又好了。

看這家人似乎對她有些反感,左憶娘微微一想,在心中冷笑,表面上卻恢復了那溫婉恭順的樣子,口中的話卻如利刃般吐出,「公公,你已經走了一個媳婦,應該不會想走第二個,否則誰來照顧瑾兒,和這個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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