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史那頁丸居住的地方騎馬到于曦存的部落,通常需要一整天,然而從海震來到部落後,不過幾個時辰,阿史那頁丸已經策馬趕到,足見他確實卯足了全力奔馳。
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酋長用飛鷹傳訊給阿史那頁丸,他才會如此迅速地知道消息並趕來。
當海震與于曦存走到廣場上時,遠遠地便看到坐在馬上傲視群眾的阿史那頁丸,而對方,也正用著犀利且仇視的目光,烈火熊熊般地望著他們兩人。
或者說,他望向于曦存的目光,更多了一些復雜難解的心緒。
直至海震走近,阿史那頁丸用彎刀指著他。「我,阿史那頁丸,向長生天立下誓言,以生命向海震挑戰!」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要知道阿史那頁丸是大漠第一勇士,連死去的兄長阿史那及羅都比不上他,他說出以生命挑戰的話,擺明了是要置海震于死地。
想不到海震不吃他那一套,並未被他威嚇十足的言語震懾,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肅然臉孔。
「你千里單騎而來,路途奔波,並不公平。」言下之意就是,他並不想趁人之危,也有自信即使阿史那頁丸在休息過後、精力充沛之時,自己亦能打敗他。
「你不也剛剛才接受完十數個部落勇士的挑戰?」阿史那頁丸才剛到,部落里的酋長就把發生過的事一五一十地報告了。當初會把于曦存放在這里,也是相信這酋長對自己絕對的忠心。至于他自身對她的一點妄想……也許等今天的戰爭結束,他會更有信心奪得芳心。
一番對話下來,大漠第一勇士與中原第一勇士的對戰似乎就這麼決定了。雙方各自休息了一下,海震騎上部落里的駿馬,拿起方才被他擲地有聲的彎刀,雄糾糾氣昂昂地和阿史那頁丸對峙起來。
一旁的氣氛,是緊張的、肅殺的,部落里的人們少了方才的熱烈喜悅,于曦存亦是表情凝重,因為她深知阿史那頁丸是多麼難纏的對手,厲害的程度是方才那些被海震打敗的三腳貓勇士所遠遠不及的。
不知是誰先大喝一聲,兩匹馬同時前進,彎刀相交的金石之聲鏗然,馬蹄揚起的風沙,似乎都被凌厲的刀氣給劃破,兩人的動作快到令人看不明白,誰也弄不清楚現在究竟是誰佔了上風。
馬兒與騎士幾乎融為一體,或是阿史那頁丸為了閃躲海震橫劈的一刀,靈活的滑下馬月復;又或是海震想要突襲對方所不能顧及之處,側身于馬匹的一旁,都是那麼渾然天成、無懈可擊。
馬術幾乎不分上下,而刀法上,阿史那頁丸在戰場上失敗後,便不停鍛鏈以精進武藝,而海震則多了在大漠上游獵歷險的經驗,打起來也是勢均力敵。
也許兩人有差別的,便是意志。
海震只有一個理由——他要帶走于曦存。他愛她那麼多年了,除失去生命外,他根本不可能放手。
但阿史那頁丸雖對于曦存有情,卻比不上海震對她從小到大累積的堅實感情基礎,比起這個,他想一雪前恥的理念,或許更是他拼命的理由。但戰爭結束也一年了,連莫利可汗都喪失了再次侵略中原的雄心,身為兒子卻一直無法繼承大統的阿史那頁丸,又如何能獨排眾議?
因此,他的意志便薄弱了,在海震這般如巨石高山的敵人前,他的攻勢漸漸削弱,抵擋得格外吃力。
但他知道,他不能輸。
在彎刀揮動產生的光影之中,他覷到于曦存站在海震身後約十五步之處,海震似乎也出于本能地站在她面前,怕兩人的刀氣傷到她。阿史那頁丸想也不想,露出了一個空隙,趁著右手彎刀以吃力的角度格擋海震之時,左手抽出靴筒里的短匕,朝著海震射去。
這是一記卑鄙的偷襲,在大漠的傳統里,決斗應是光明正大的,但阿史那頁丸使的這一手,卻讓旁人看得清清楚楚,也鄙夷不已,相信日後即使他勝了,對他的名聲也會造成極大的污點。
然而他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果此次不能斬海震于馬下,即使是勝,也算是輸。
海震似乎沒料到他會來陰的,這一記飛匕,他當然可以輕松閃過,但他身後的于曦存絕不可能幸免,所以他根本沒有考慮,眼楮一謎,雙瞳微縮,竟出乎眾人意料地以雄軀迎上飛匕,更令人意外的,他仿佛完全沒感受到匕首入體的痛楚,硬是勇往直前,在阿史那頁丸出手偷襲後的一瞬間空白,用他的彎刀就這麼狠狠地一劈——
在眾人的嘩然之中,阿史那頁丸落馬了,甚至落得極其狼狽,還差點被自己的馬踩到。而當他為躲這一踩,向右一個翻身,再次面朝上時,海震的彎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這個變化太快,也太戲劇化了,旁觀的人們甚至還沒看清楚,已然勝負分明。
蹦掌聲零零落落地響起,最後成了轟轟烈烈的喝采聲,大漠上沒有國界,只有英雄,海震成了當今世上最令人稱道的英雄,當之無愧!
阿史那頁丸目光微黯,毫無異議地接受了自己戰敗的事實,他連最無恥的撒手 都出了,仍無法力挽狂瀾。
海震看著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肩上那把匕首,冷淡地道︰「你必須知道,我不可能再讓曦存受任何一點傷,三年前那一次,已經夠了。」幸他衣物穿得極厚,只受一點小傷。
聲音雖低,眾人卻听得清清楚楚,羨慕及好奇的目光紛紛投向于曦存,而她只是淺淺一笑,將感動放在心里。
因為她一如往常的相信他,無論如何他會勝,他會帶她離開這里。
「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以祭我朝數萬英靈?」海震陰沉沉地問。
阿史那頁丸的目光微微一變,他抓不準海震敢不敢殺他,但他確實不想死。他還沒有坐過可汗大位,也有太多理想沒有實現,他不能死在這里!
圍觀的人同樣因海震這句話騷動起來。雖然一開始是阿史那頁丸以生命為賭注,但他可是莫利可汗唯一剩下的兒子,而莫利可汗因傷纏綿病榻、命不久矣,他會是將來的可汗。如果真讓海震一刀斬了,別說部落里的人擔不起這個責任,只怕休兵以久的邊疆戰事,將會再起。
此時,身為這兩個男人爭奪的主角,卻一直置身事外的于曦存,突然走進了戰圈。只見她如此從容不迫,如此優雅動人,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璀璨地走入了人們的心里,也走入了阿史那頁丸的心里。
「你從不是真的愛我,你只是想征服海震的女人,才留我這條命。」她淡淡地對阿史那頁丸道。
仍躺在地上,一臉灰敗的男人只是苦澀一笑,並沒有回答。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是真的愛上她,當她在戰場無畏地挺起胸膛接下海震那一箭時,他便驚艷于她的勇敢與無畏,只是他對她的愛,輸給了對權勢的戀棧。
「我可以向海震求情,饒你一命。」她在這麼說的同時,海震的刀甚至沒有震動一下,似乎真的她說了算。「我要你成為可汗以後,二十年不準向中原用兵。」
「這種事,不是我能決定的。」阿史那頁丸皺著眉頭,有些沙啞地回道。
「不,你可以。」她在部落里住久了,也不時注意大漠里的情報,因此相信自己的判斷。「突厥戰敗後,各部落元氣大傷,莫利可汗撐著病體不死,就是想利用剩下的威信,收攏更大的力量,而這些最後不全都交給你?將來,你會是突厥里最有權力的可汗,只要你不出兵,仗就一定打不成。」
阿史那頁丸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她說的對,但真要他隱忍二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吞下這口氣。
猶豫過後,他試探性地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海震,動手吧。」于曦存覺得才剛與海震重逢,自己就越來越像他了,殺人這樣的話她居然也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海震就如同一個听話的隨從,彎刀毫不考慮地劈下,就在即將把阿史那頁丸身首分離時,他突然大叫一聲——
「等一下!」他發現自己的背全濕了,就算在戰場上,也沒像這一刻這麼緊張過過,因為他知道海震真的會殺他。「我需要考慮一下……」
「有什麼好考慮的?用二十年讓你們突厥休養生息,讓大漠里少死些人,不好嗎?」她仍是微笑,但笑得有得迷離,有些殘酷。「何況我們大可立刻將你斬了,突厥沒了可汗,保證亂成一片,五十年都不能向中原用兵亦有可能,現在不殺你,只是感激你三年前沒有殺了我,但若你執迷不悟……」美目再次望向海震的刀子。
海震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直在心里嘆息可惜她身為女子,若她是個男兒身,依她談判的功力和冷靜的心志,肯定能為朝廷打下不世的功業。
不過,也幸好她是女的,否則他這一生,將不會再愛上別人。
阿史那頁丸幾乎沒有再拖延的余地,只能答應,當下便叫酋長取來紙筆,立下正式文書,捺下指紋,這件影響雙方久遠未來的大事,就這麼定了。
「那我們可以走了嗎?」收妥文書後,于曦存故意有些挑釁地問道,這三年來她忍氣吞聲,為的就是今天這一刻。
「可以……」阿史那頁丸回答得有些沒好氣。他開始懷疑當初沒殺她是不是個大錯誤,他迷戀的女人根本不是仙女,而是個妖女!
海震與于曦存雙人一騎,帶著部落里替兩人準備的食物和水,便和眾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再見,踏上歸途。
只是在他們才剛掉轉馬身,阿史那頁丸的目光微凜之際,海震的話又冷冷地飄了過來——
「不準派人來追,否則我就回來再殺你一次。你知道,我的刀很快的。」
「要是我,我會直接殺了阿史那頁丸。」海震認真地道。
「若殺了阿史那頁丸,大漠變得更亂,突厥之後的演變就難說了。」望著漸漸遠去的大漠風景,于曦存有許多感慨。「控制住一個阿史那頁丸,就等于控制了整個突厥,也沒什麼不好。」
「但阿史那頁丸得了二十年休養生息的時間……」這是海震的憂慮。
「誰說的?」于曦存回頭,朝他頑皮地一笑,「我只說二十年內,突厥不準向中原用兵,可沒說二十年內,中原不能向突厥用兵啊!」
海震那顆沒讀多少書的腦子終于懂了,也對于她的古靈精怪感到好氣又好笑。
日後若阿史那頁丸想通了這一點,或者等到中原人兵臨城下的那一刻,他或許會氣得吐血吧!
「只是回京之後,不知道會是什麼局面。」海震遙想京城里龍椅上那個人,「當初我抗旨棄官,理應打入天牢的。」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也不是沒有倚恃。」她拍拍自己衣袋,那張阿史那頁丸捺指印的正式文書。「即便不算大功,將功抵過也是可以。」
于是兩人決定不躲不藏,回程的路選得十分堂皇,大大方方地南下後,過了長城,再西拐至甘州,因為海震要來這里算一筆帳。
罷進甘州城,馬上有駐軍代表前來迎接,將兩人恭恭敬敬地送進甘州刺史府。
「李誠信這家伙,心虛也不過如此,哼!」海震冷哼一聲。
引起身旁于曦存的輕笑。「他也算怕了你了。」把海震交代的人給弄丟到大漠,偏偏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李誠信,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認識海震這家伙。
「他若不好好把那件事交代清楚,屆時我便血洗他李家……」海震早看出門簾後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故意撂下狠話。
「使不得啊!」果然,門簾後的李誠信苦著一張臉出來。「海兄,實在是小弟對不起你,但小弟也是有苦衷的,如今你不是迎回美嬌娘了嗎?」
「但她是在你這里被擄走的。」海震冰冷的視線一凝。
「冤枉啊,將軍!」李誠信扮足了苦旦,一張臉比苦瓜還苦。「當初是京都指揮使蔡強來到我這里,拿他的官威壓我要我交人,甚至帶了一群士兵搜索這棟宅邸……你也知道,甘州因為離突厥近,駐軍自有邊防將軍管,我是無權管轄的,又如何能抵擋蔡強的大批人馬……」
海震不理會他的解釋,板著一張臉靠近他,突然拿起手上的彎刀,就這麼往他頭上招呼——
鏗的一聲,李誠信的頭被刀柄輕輕敲了一下,但見海震沒好氣地道︰「要不是知道你這兒的情形,我從門口就開始殺人了!」
「感謝海兄不殺之恩啊!」李誠信狀似惶恐,其實他心里早知海震不會對他怎麼,但自個兒也總該讓他消消氣,畢竟他的女人是在他這兒丟失的。
「你要如何賠我這樁事?」海震仍是凜著臉,口中卻大敲竹杠。
「呃,我早替賢伉儷準備好了上房,也燒了熱水,備好中原服飾,這樣算不算賠罪呢?待會兒我請佣人領賢伉儷至澡間……」
「李大人!」于曦存突然打斷他,不依地道︰「我和海震還沒成親呢!別賢伉儷賢伉儷的叫!這上房,至少也要兩間。」
「啊?」李誠信的目光望向海震,有些巴結地笑,「成親不過是個儀式嘛!你們兩人的故事傳遍鄉里,大伙早將你們看成夫妻,何況,你們一同由塞外回來,孤男寡女這麼多天……」
他的話引起了于曦存的嬌嗔,但海震卻听得很滿意,剛硬的表情終于有了些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