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弘儒回府後,不吃不喝,就這麼呆坐了一整晚,甚至連動都沒動。
穆丞不敢擾他,乖乖地躲在自個兒房間里;胡關等屬下都很關心他,卻完全勸不了,只能看他將近自殘地虐待自己的身子。
天才剛明,穆府大門突然被大力地擂響,門房一開,見到來人的陣仗嚇了一大跳,馬上門戶大開,一刻也不敢耽擱地緊忙通報。
而穆弘儒,直至听到門房口中的「聖旨」二字,才仿佛從惡夢里醒過來。
連官服都不想換了,他走到大門前,見其他屬下早已跪在門前等著接旨。
宣旨的太監等到他一來,見他不甚情願地跪下後,便開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河南巡撫穆弘儒之妻忻氏,京城人,因毒害皇親國戚,理應問斬,諒河南巡撫穆弘儒平日為官政績卓著,特赦忻氏死罪,流放江南二十年,廢妻位,並許儀安公主予穆弘儒為妻,欽此,謝恩。」
在旁人听起來,這是天大的恩惠,皇上已經對他讓步許多了。
可對穆弘儒而言,這不過是個天大的陷阱。
「我……不能接旨!」他抬起頭,在宣旨太監傻眼的表情中,義正詞嚴地說︰「對于構陷我夫人的不實罪名,我不接受,對于公主的美意,我只能心領。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只愛忻桐,也只要她一個人,硬是要與公主結為連理,反而對公主不公平,恕我無法接旨。」他對著聖旨一叩首,接著便站起身。「從此刻起,我穆弘儒辭去河南巡撫的官職,有負皇恩,請皇上寬恕。」
「穆大人?」太監緊張了,「抗旨是要殺頭的啊!」
「那就殺我一個人的頭好了。」他肅著臉道。
太監連忙看了四周跪成一片的穆府下人及親人,婉言提醒,「你們還不勸勸穆大人?說不定罪名會連坐到你們身上……」
穆府中人對視一眼,竟然齊聲道︰「我們一切皆以大人馬首是瞻。」
「你們……唉……」太監嘆了口氣。穆弘儒拒不接旨,他勸也沒用,又能如何呢?
最後,太監只好和皇宮眾人訕訕然的離去。這一回宮,還不知皇上會怎麼大發雷霆呢。
待宣旨的人馬一離開,穆府立刻關上大門,穆弘儒像回復了以往的精明,對著胡關等人吩咐,「馬上收拾東西離開,不要回開封,先至山西。胡關知道一處我私購的民居,之後我若無事,自會傳訊和你們會合。」
「大人!」胡關皺著眉,「你不一起離開嗎?」
「皇帝要的只是我,我一走,他才真會遷怒到你們身上。」穆弘儒搖頭。他其實已經豁出這條命,橫豎忻桐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犧牲他一個人能救大家,他何樂而不為?
「爹!」穆丞紅著眼,雖然年紀小,他大概已能察覺將會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要丟下丞兒一個人……」
瞧著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穆弘儒心一酸,忍不住將小小身軀緊抱著,「丞兒,你是個男孩子,應該知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天你沒有了爹,但還有大家,大家會幫著你振興穆家,你也不能讓爹失望,好嗎?」
穆丞流著淚,不住地搖頭。他已經沒有了娘、沒有了小娘,現在連爹也要失去了嗎?
「听話!」穆弘儒厲聲喝道,眼眶卻隨之一紅,「你是我穆弘儒的兒子,豈可如此優柔寡斷?你是穆家最後的希望,要自己堅強起來。若是小娘,也不希望你這個樣子,對吧?」
「爹……」穆丞雖哭得涕泗橫流,卻看清了父親的表情。他從沒見過父親如此強硬又如此脆弱,不由得本能地點了頭。
「那好。」穆弘儒轉向胡關。「胡關,丞兒就拜托你了。」
即使鐵漢如胡關,也不禁為這分離的一刻感到眼眶酸澀難忍,不過他硬是忍住,鄭重地一點頭。「胡關絕不負大人所托。」
此時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快速地移到穆府後門,由胡關的黑色駿馬領頭,帶著三大馬車的東西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飛奔離開。
馬蹄聲似乎還在耳邊,馬車車輪的轆轆聲也仿佛未止,穆弘儒關上了後門,獨坐在花廳中,直至夕陽西下。
好一會後,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像是包圍了穆府,而前門隨即砰的一聲被人破開。
丙然來了嗎?穆弘儒冷笑。
一群官兵沖了進來,領頭的官員見全府只剩他一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氣勢威嚴道——
「宣河南巡撫穆弘儒入宮覲見!」
金鑾殿上,天子腳下,穆弘儒靜默跪在殿中,與龍椅上的皇帝對峙著。
「大膽穆弘儒!你竟敢拒接聖旨?你知不知道光憑這條罪,朕就可以判你死刑,再誅連你的族人?」皇上十分憤怒的樣子,火眼金楮直瞪著殿下的他,不明白死到臨頭了,他為什麼還能這麼冷靜。
「皇上恩典,草民已盡散親族,若有天大的罪,草民一力承擔。」他的話很清楚地告訴皇上,他已置生死于度外。
「草什麼民?朕有準你辭官嗎?你給我站起來回話!」皇上只是想逼婚,可沒想丟了一個得力的臣子。他稍斂怒氣,指控似地問︰「你告訴朕,朕的儀安公主外貌出眾、才德兼備,為什麼你不願娶?」
「啟稟皇上,齊大非偶,臣配不上公主。」立起身後,穆弘儒十分坦然地告訴皇上他心中所想,雖有矯飾,態度卻相當真誠。「何況,臣早已有了妻室,再納公主,對公主及皇室反而大不敬。」
「果然讓那忻氏猜中了,你寧可豁出生命也不願接受公主……唉,你們兩夫妻一樣的傻,一些風花雪月之事,值得拿命去換嗎?」皇上搖著頭感嘆。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淺啊。
但皇帝的話卻令他乍然明悟,不由得拱著手,垂首恭敬地問︰「微臣斗膽,敢問皇上,忻桐可曾說了什麼?」
「在她流放前,朕見過她。」皇上也不隱瞞。硬是拆散了穆氏夫妻,他心中不是沒有愧疚,尤其忻桐的表現又重情重義、舍身成仁,他便滿足了穆弘儒的疑問。「她求我放了你一條命。看在她也算痴情的分上,罪也不及死,朕便暫且饒過你這次。」
她以罪民之身求皇上?而皇上竟也答應了?這之間的微妙關聯,讓穆弘儒更陷入忻桐與皇室間的一團迷霧中,漸漸看清了某些東西。
「謝皇上不殺之恩。」他先做好表面功夫,而後便沉著聲,抽絲剝繭地試探皇帝的反應,「只是皇上是萬金之體,怎麼會見忻桐?還答應她的要求?」
皇帝皺著眉,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穆弘儒見狀,又進一步問︰「而且,連臣都不知道忻桐原是京城人士,皇上的詔書卻寫得明明白白,不知皇上從何而知?」如此層層逼近,最後,他直中要害地說道︰「是否在此之前,皇室與忻氏家族之間有什麼糾葛,才使皇上對忻桐的背景了若指掌,以至于皇上願意與她交換條件?」他最後這個問題,幾乎已然揭曉了答案。
不過皇帝卻惱羞成怒,因為皇室隱瞞的事,這名微不足道的臣子——還是個有罪的臣子,居然敢意圖打探?
「大膽!朕想見誰就見誰,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何需要你多言了?」皇上大喝一聲,一拍龍椅。「總之,這次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今江南發生水患,民不聊生,朕派你至江南治水,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穆弘儒腦中靈機一動,突然有了暫時解決公主逼婚一事的方法。雖然忻桐的事仍不明朗,但至少他不會讓皇上及公主這麼容易遂了意。
「罪臣謝主隆恩。」他再次跪下叩首,刻意強調了「罪臣」二字。
「江南水患不除,你這罪臣之身,便一日不能除。」皇上順著他的話,語帶威脅,心想將他落上重一點的枷鎖,他便跑不掉了。
然而皇帝的話正中穆弘儒下懷,他躬身一揖,表面十分恭敬,心中卻直冷笑。
「臣遵旨。不過既是罪臣,戴罪之身如何與公主婚配?此也與律例大大不合,有違皇家祖訓及君臣倫理。罪臣懇請皇上收回聖旨,以免耽誤公主幸福。」
「你……你……」連皇家祖訓和君臣倫理都搬出來了!他句句在理,皇上被堵得啞口無言,這下真是一巴掌打回自己臉上了。
可惡又可恨的穆弘儒,果然老奸巨猾,不愧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這一回,居然連皇帝都敢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