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
記憶中,她的母妃總是不停地在問為什麼。
在清楚了解的人的眼里,她的童年似乎是一場悲劇。
她的母妃是聖上後宮眾多妃子的其中之一,有著姣好的容貌和身段,溫柔似水,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都是軟軟的、輕輕的,令人疼惜。
案皇曾經非常寵愛母妃,在她還沒出世之前。
記得女乃娘曾說過,她原本是個備受期待的孩子,在父皇和母妃感情最深刻的時候,她是他們真心的見證。只是在她還沒生下來之前,父皇納了新的妃子,漸漸的不再來找母妃後,她存在的意義改變了。
她成了母妃奪回父皇注意的棋子,可惜的是她並非龍子。
于是,母妃的惡夢開始了,同時也是她的悲劇的開始。
「為什麼你不是男孩?」母妃抱著頭,神情憔悴。
不是男孩子就不行嗎?她悄悄地靠過去,以不讓母妃發現的力氣扯住她的袖子。
「為什麼你長得不像我?」母妃像發了狂般在早已滿目瘡痍的寢宮里,制造出更多的混亂。
我不像母妃嗎?手被甩開了,她眼前母妃的形影不斷晃動著,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砰!
一只花瓶不偏不倚地砸在她頭上,然後落在一旁的地上碎裂。
溫熱的液體流了下來,她伸手捂住破了個洞的額頭,徒勞無功地想要阻止鮮紅染遍整個視線,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在感到暈眩時蹲了下來。
這不是母妃第一次拿東西砸她,所以她習慣了。
「只能怪你太丑太平凡!」母妃的眼神既冷又銳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平凡不好嗎?她以為自己發出疑問,事實上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你生在帝王之家,平凡就是一種錯!」
母妃總是痛苦著,因為不起眼的她而痛苦。
她也很痛苦,因為她是個被自己母親拒絕的孩子。
「都是你!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母妃不只一次這麼說。
她很痛苦,就算她不哭不鬧,也得不到母親的關愛。
「如果沒有生下你就好了!」母妃不只一次揮開她的手,也不只一次留下受傷的她離去。
她很痛苦,每次她鼓起勇氣伸出手都會無情地被打掉。
母妃總是一臉痛苦的哭泣,一臉憤恨的瞪著她,一臉怨恨的打罵她。
母妃,好痛。
她始終沒機會這麼對母妃說。
水銅鏡是第一個對她笑的人。
那是很偶然的機會,她幾乎未曾掉過淚,只會在難過的時候找個地方躲起來,躲在沒有人找到的地方,但是那天他卻找到了她。
「你在哭嗎?」
她錯愕的抬頭,眼前是一個她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漂亮孩子。
因為母妃的狀況不佳,她很少離開寢宮太遠,更不曾面對外人,是以她非常畏懼陌生人的靠近,即便是女乃娘都讓她感到不自在。
「被罵了嗎?」許是察覺她的緊張,他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以和她同樣的高度平視著她。
往後縮了縮身軀,她下意識地閃躲著他,卻無法將目光由他臉上移開。
好漂亮!眼前這個和她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孩子長得好漂亮,甚至給她一種比母妃還漂亮的感覺。
「不要怕啦!」他挽起袖子,亮出細瘦的手臂,「你看,我的手臂這麼瘦,力氣很小的,也跟你差不多高,不可能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
她這才注意到他穿的是男孩的衣服。
雖然他的話怎麼听怎麼奇怪,可奇異的安撫了她,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始終掛著溫和的笑容,由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是無害的。
「被打了嗎?」似乎是發現她不再那麼抗拒,他繼續問。
水銅鏡的第三個疑問終于進到她的耳里,她忍不住點頭,然後又飛快的搖頭。
「不痛?」他模了模她臉上的淤青。
這次她飛快的點頭。
不痛不痛。她總是這麼告訴自己。
沒辦法,生得平凡是她的錯,不是男孩子也是她的錯,傷了母妃的心更是她的錯。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親手替母妃抹去淚水,拂去母妃的痛苦。
「都淤青了,應該很痛吧。」他連踫都不敢太大力。
她本來想搖頭的,但是他輕撫著她臉上淤青的手動作好輕柔,好像在安慰她一般。
本來她是不想哭的,卻忍不住掉下淚來。
在這一刻,他成了那個無論了不了解,都能讓她暫時依靠,放肆哭泣的人。
見她淚流不止,年紀尚小的水銅鏡人小表大的嘆了口氣,「哭也要哭出聲才有用啊。」跟著輕輕地抱住她。
他記得娘都是這樣安慰生病或受傷哭泣的自己,他也很喜歡娘溫柔又溫暖的懷抱,所以要安慰她的話,他只想得到這招。
對十九而言,這樣就夠了。
長年活在母親虐待的陰影下,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溫暖,熱燙得令她完全無法抵抗拒絕。
她應該害怕的,但他卻給了她最向往的溫暖。
水銅鏡感覺到小小的手攀上了他的背,不敢抱緊。
「沒關系的,我娘短時間內還不會離開皇宮,所以我有的是時間可以陪你。」他邊說邊收緊兩臂。
于是豆大的淚水更加跌落頰畔,她不再克制自己因為害怕他可能離開而不敢完全接受他的溫暖,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他。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開口訴苦,只知道從頭到尾眼淚都沒有停過。
當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淚時,听見他這麼問︰「那麼,你和你的母妃說過這些嗎?」
她這才知道自己在哭泣的時候說出了一切。
「喏。」水銅鏡沒有去管胸前被她的鼻涕眼淚抹成一片,反而掏出干淨的手巾遞給她,又問了一次︰「你說過嗎?」
她搖搖頭。
只有一次,她試圖出聲請求母妃的原諒,卻被母妃打得更慘後,她了解到無論再怎麼痛,或是多麼難過,都不能開口。
不能說話,因為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只會徒增母妃的反感而已。
「那就試著說說看吧。」
聞言,十九驚恐地抬眼瞪著他,好像他說的是多麼可怕的事。
被打很痛,所以她實在不想惹母妃生氣,才漸漸不再開口說話的。
「你怕再被罵嗎?」
遲疑了片刻,她點點頭。
除了被罵,她更怕被打。
母妃打起人瘋狂的樣子,每當夜深人靜時總會出現在她的夢境里,揮之不去,她總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重新入睡,或是瑟縮在床角等待天亮。
水銅鏡看出她的驚駭,偏著頭思索片刻,有些苦惱。
她目不轉楮地盯著他瞧,深怕他再說出任何她不敢置信的話。
驀地,水銅鏡揚起大大的笑容,一掌拍上胸脯對她說——
「沒關系,如果再被罵的話,就來跟我說吧!我會給你出好主意的!從今天開始,就由我來負責你的快樂。」
那是一個秋意微涼的午後。
那是她出生至今第一次看到別人的笑容。
她清楚了解自己好喜歡他的笑,而且一旦喜歡上了,就是好久好久的時間。
他,是她唯一僅有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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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漂亮的臉蛋突地在眼前放大,十九從自己的思緒中硬生生被喚回,大吃了一驚,向後退了一步。
「嚇到你了?抱歉、抱歉!」水銅鏡也不管身在大街上,伸手拉住她的手,順勢往前帶。
再讓她退下去,就會和後面的路人相撞。
幾乎是靠在他的懷中,十九的臉兒一紅。
身為長安京住民的一大話題,水銅鏡的一舉一動向來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如今當街摟著一個姑娘,更讓附近的路人全停下來看著這一幕。
「麼當家,出來逛大街啊!」
「七當家這麼好閑情逸致帶哪家姑娘上街呀?」
「畢竟是光天化日,您可得顧顧姑娘家的名譽才行。」
「難不成是麼當家的那個……」
眾人的說三道四傳入耳里,這下令十九的臉更紅了。
「呵呵,李掌櫃的,再說下去就扯遠了。」察覺她的不自在,水銅鏡從容不迫地阻止他人不具惡意,卻越來越離譜的話。
「小七……我沒事的。」十九輕輕地推開他。
「嗯,剛剛有人差點撞到你。」水銅鏡垂眸看著她退離自己的懷中,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
在他眼里錯的都不是她,是別人。
「謝謝。」听了他的解釋,十九馬上向他道謝。
「我們都多熟了,這點小事有啥好言謝的?別忘了,我可是要負責讓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出嫁的!」水銅鏡如同那時候一般拍著胸膛,自信滿滿地說。
這一生能讓他負責的事可不多,偏偏有大半都是和她有關。
眼前的他,和記憶中那個人小表大的他重迭。
十九無法克制自己不心跳加快,卜通卜通的心跳聲大到連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呢?他听見了嗎?
听見她只為了他而跳動的心嗎?
她好想這麼問,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在他滿臉疑問的神情下給硬吞回月復中。
因為──她就要嫁人了。
「嗯,謝謝你。」
她就是想說這個?
水銅鏡心頭掠過疑問。
十九剛剛的表情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他,可是卻在最後一刻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你怎麼了嗎?」他模了模她的臉頰,一如以往察覺她不對勁時的舉動,卻令十九在心里嘆了好大一口氣。
唉……為何他總會發現她的不對勁?
十九邊說邊不著痕跡地退開,「我只是在想西大街那里有一間古董店……」
「那就去看看吧。」清楚她對古董的熱愛,他立刻道。
原來是想去逛古董店,早說嘛!
听見自己隨口扯遠的話竟被他附和,十九忙問︰「可是不用趕去艷城嗎?溫師傅和苗師傅在等我們。」
她今日出宮就是為了上艷城去見溫師傅和苗師傅。
「來得及的。」水銅鏡露出微笑,朝她伸出手。
他知道別人都說自己很疼她,那是事實。
也許是身為老麼,他一直希望有個弟弟或妹妹可以疼,十九理所當然成為他理想中柔弱的妹妹,他自然很疼她,簡直可以說是疼進心坎里。
十九靜靜地瞅著他朝她伸出來的手。
「快呀!」他催促著。
瞬間,她拋開世俗的眼光,將手放進他像女人一樣白皙軟女敕,卻能帶給她溫暖的手。
「那麼,我們要趕在苗師傅生氣前回到艷城!」握緊她的手,水銅鏡拉著她邁開步伐,清朗的嗓音愉快地宣布。
「嗯!」泛起紅撲撲的笑容,她的目光追隨著他在前頭帶領的背影。
就像那時候一樣,他總是給她溫暖。
時至今日,他拍胸脯對她保證的模樣,她仍是記憶猶新。
她好喜歡他。
喜歡到只要一想到他,胸口就會揪緊,一見到他,心,就會高興的發疼起來。
她是那麼的喜歡他,可是他只把她當作是妹妹。
如果能愛他,對她來說絕對是一種奢求的幸福,可是愛他,並不能讓他變得更幸福的話……
她決定一輩子都當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