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徐秀岩出現在醫院的VIP病房前,得到的卻是史嘉蕾失蹤的消息。
──正確來說,她逃院了。
「你這混小子!為何到現在才來看她?」
接到通知趕來的徐家雙親,一見到兒子立刻怒氣沖沖的教訓一頓,反而是史家二老幫忙緩頰。
「親家,別罵秀岩了,即使他來了,嘉蕾那拗脾氣也不會讓他進去的。」
打從史嘉蕾醒來,徐、史兩家的父母天天都在吃史嘉蕾的閉門羹,早已明白。
「是我的錯。」徐秀岩斂起臉上的笑容,認真的向父母以及岳父岳母道歉。
從自己的父母也到醫院的這點來看,他猜想兩人離婚的事,雙方家長都還不知道,現在也不是個說明的好時機。
「無論誰有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嘉蕾到底去哪里了?」史媽媽臉上滿是憂心,雙手緊握著手機,看來已經打過電話卻都沒有史嘉蕾的下落。
畢竟她拖著一身傷,亂跑實在是危險至極!
「秀岩,你知道嘉蕾去哪嗎?」徐爸爸理所當然問自己的兒子。
「兒子,仔細想想,老婆會去哪里,你應該有個頭緒吧!」
徐媽媽在旁安撫丈夫的怒火,對兒子晚了這麼久才到醫院一事也感到不悅,但是嘉蕾不準他們聯絡秀岩,又說如果他來,她就立刻打開窗戶跳下去……都以死相逼了,能怎麼辦?何況打電話給兒子,總是轉到語音信箱,若非放不下嘉蕾,他們早就搭飛機到美國把兒子抓回來!
再說史嘉蕾在台灣是知名度相當高的藝人,報章雜志隨便都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兒子回台灣的兩家長輩都認為即使徐秀岩在國外也一定會看到相關報導。
「我知道。」徐秀岩沉穩的回答。
「在哪里?!」四名長輩登時驚問。
「我會去找,確定以後再聯絡你們。」徐秀岩說完,恭敬的向長輩們說了幾句要他們保重的話,才離開。
雖然現在他還不知道,但是要不了多久,曾為重大刑案調查干員,擁有許多門路和手段的他就能查到一切。
到時候,他要好好看看是怎樣的女人,渾身是傷還能到處趴趴走。
史嘉蕾忍著痛,在還炎熱的初秋穿上寬大的鐵灰混白毛料外套,圍上大大的圍巾,戴著毛帽、大墨鏡,穿著長度及膝的漆皮長靴,坐在高鐵列車上。
她用大外套遮住自己打石膏的右手,毛帽掩蓋帶傷的頭,圍巾遮住半張臉,再加上非常大的墨鏡,根本看不見她的長相,卻還是害怕別人會認出自己這張臉,更不想被人看見那些可怕的傷口,于是她從頭到尾都低著頭。
半個小時前她躲過醫生和護士,以及守在醫院外頭的歌迷,搭出租車回到家,千辛萬苦的換上衣服,帶著皮夾里僅有的現金和手機坐出租車到台北火車站,然後搭上高鐵,直奔幾年前在中部山區建造的別墅;因為用的是父母的名字,所以記者並沒有報導過,是她目前最理想的「自我放逐」之地。
「呵……」發出只有自己能听見的痛吟,她注意到捂著嘴巴的圍巾內側有點濕,八成是她痛得不自覺張開嘴喘息流下的口水,于是用左手調整圍巾角度,並不時把圍巾拉得更高,頭埋得更深。
史嘉蕾沒有自覺,但是不合時宜的打扮和靠近些就能听見的詭異呼吸,看在其它乘客眼中是非常可疑的,就連服務人員都不斷來查看她有沒有奇怪的動靜。
她痛得快要難以忍受,根本無心去管別人怎麼想,一心只有逃離那可怕的地方,和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現在丑陋的模樣這兩件事而已。
下了高鐵,不知道該怎麼走的她,偷听了幾個乘客的對話,確定他們要去的地方跟她相同,才漠然的跟著走。將近半個小時後,她步履蹣跚,臉色憔悴的步出高鐵台中車站,隨便坐上一輛出租車,拿出寫著地址紙條,卻被司機以路程太遠,以及懷疑她沒有錢的目光打量後趕下車。
備感難堪之余,史嘉蕾刻意站到那輛出租車司機看得到的地方,重新招來一輛出租車,把寫著地址的紙遞出去的同時,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千元大鈔,並抽出一張給司機,然後刻意往拒載的司機斜睨一眼,才用從容不迫的高姿態坐上出租車。
上了出租車,對載到好野人心情很好的司機開口試圖和穿著詭異的乘客攀談,但是史嘉蕾上車後便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踫了幾次釘子後司機就放棄了。
黑色的墨鏡後,史嘉蕾冷冷的瞪了司機一眼。
不知從何時起,她總認為所有路人都是為了簽名、或是說那些早已听膩的恭維贊賞而與她攀談,所以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和工作以外的人說話了。
因為不喜歡,也沒必要。
那是棟倚靠山勢建造,外觀走美式簡約風格的別墅。
徐秀岩熄了火,從車子走出來,除了蟲鳴和不知名的鳥叫外,周圍一片灰暗,是不見人氣的樹林。
其實在來時路上,他經過了許多民宿,偏偏這間別墅的主人刻意想遠離人煙,挑選在這偏僻的地方蓋別墅,雖然其想法可以理解就是了。
徐秀岩沒想到自己從中部開車北上到醫院去探視前妻撲了個空後,經過一個小時調閱監視器的循線追查,竟又回到中部的山區。
走到別墅門前,仔細觀察那精密復雜的電子防盜鎖,徐秀岩拿出PDA大小的解鎖器,沒花多少功夫就順利進入室內。
滿室岑寂,昏暗無光。
伸手模向牆壁上的電燈開關,但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猜想應該是主電源沒打開,于是朝看得見月光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光線就增加一些,每走一步,看得越清楚,房子里凌亂成一片,許多家飾擺設不是倒在地上,就是碎裂成塊。
徐秀岩觀察著,腦海里閃過許多假設,直到他看見一雙女性的漆皮長靴和毛料大衣隨意扔在地上後,他小心繞過,走到落地窗前,終于瞧見躺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動也不動,不知是睡著還是昏過去的史嘉蕾。
她身穿一襲黑色長袖小洋裝,右手的袖子被剪掉,好讓打著石膏的手能順利穿過去,頭頂有傷痕,臉上更是可怕,歪斜的鼻梁,合不緊的外翻眼皮,腫脹的臉頰,洋裝下露出的大腿上有好幾處燒傷痕跡……
徐秀岩回想起離開前醫生解說過她的情況──
車子高速行駛緊急煞車的力量加上踫撞後安全氣囊未開,她整個人被側甩出去撞上擋風玻璃,所以右邊臉頰才會傷得這麼嚴重,右手則是開放性骨折,不過最嚴重的是月復部上的傷口,听說她被發現的時候,整個人是攔腰掛在破了個大洞的擋風玻璃中,車子又因為油箱破裂,引燃緊急煞車冒出的火星,釀成火勢,所以她的下半身有程度不一的燒傷,全身上下還有多處挫傷、玻璃刮傷,看起來體無完膚。
受了這麼嚴重的傷,她究竟是憑怎樣超強的意志力,拖著這副身子,獨自一人來到這里?
雖然還不大了解她,但是眼前這個外表看起來可怕的女子,已經在他心里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比這七年來見過面的任何一次都還要深刻。
擔心她的傷口可能會裂開,徐秀岩蹲,先探過她的鼻息,猜測她是睡著了,這才動手解開洋裝的扣子。
「看夠了嗎?」
突然,一道沙啞難听的聲音冷冷響起。
徐秀岩停頓片刻,替她把扣子一個一個重新扣上,才慢條斯理的抬起頭。
「放下。」他說,一手按住她抓著拆信刀的手。
史嘉蕾並沒有第一眼就認出他。
苞他一樣,她對他只有生疏,可一會兒後,她就想起他的身分,不過仍沒有松開手。
「你不該在這里,我們已經離婚了。」她背對著窗外的月光,即使如此,在對上他目光時,依然下意識閃躲。
她不要任何人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即使將因此退出演藝圈,也要保留世人眼中完美的她!
「放下。」徐秀岩又說了一次,悅耳的男中音溫和中帶著不容拒絕的態度。
史嘉蕾因為疼痛而蹙緊的眉心稍微放松了些,依言慢慢松開了拆信刀。
徐秀岩把拆信刀拿起,擱在一旁的桌上,甫回頭──
啪!
一記巴掌甩在他臉上,銀框眼鏡被打飛出去,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劃出一道血痕。
「你也是來嘲笑我的?還是想來拍我現在的樣子,再把照片高價賣給報社?」史嘉蕾冷然鄙夷的瞪視,聲音里有著濃濃的不屑。
撿起撞上桌子破碎的眼鏡收進西裝口袋里,徐秀岩不吭一聲,表情十分平靜。
相較于他的雲淡風輕,史嘉蕾覺得自己輕易動搖的心非常可笑,更加羞憤難當。
他不會懂!
因為事情不是發生在他身上,所以他能嘲笑她,就像其它人一樣!像那些記者一樣!
他們不會救她,只會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懊死的所有人都一樣!
「滾!傍我滾出去!這里是我的別墅,再不走,我就報警抓你!」惱羞成怒的史嘉蕾抓起所有拿得到的東西往他身上扔。
憑她只有一只手能動,又是個受傷的人,徐秀岩要制止她再簡單不過,卻不想傷害她。
覷準時機,徐秀岩迅速出手抓她唯一能動的左手,不容置喙地把她打橫抱起。
「放我下來!」史嘉蕾因為突如其來的揚聲尖叫,發出氣啞以外的聲音。
徐秀岩腳步一頓。
史嘉蕾頓時明白是自己的聲音使然,立刻抿緊唇,粉顎繃得死緊。
曾經引以為傲的優點,變成現在這副連鬼听了都會嚇到的缺陷,她的傲氣不允許自己向人示弱,但是別人再細微的反應都會造成她很大的心理傷害。
她是個敏感的人,對他人的批判一直無法用平常心看待,才會活得這麼痛苦。
徐秀岩在光線微弱的屋子里,抱著安靜的她,來去自如的走動。
雖然沒來過這里,他憑直覺和模索找到了主臥房,將她放在大床上,然後他在床沿坐下。
「你該打通電話給爸媽。」他淡聲道,目光直視她的眼。
如果是在以前,男人直視她的眼楮時,不是被她吸引,就是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但是現在,除了眼楮外,她全身上下還找得到其它能看的地方嗎?
史嘉蕾冷笑,「我們離婚了。」
「不然就由我來打。」徐秀岩給了她第二個選擇。
「也好,記得告訴他們,你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女婿,還有不準他們過來!」史嘉蕾說完,用力推了他一把。
不用猜,徐秀岩知道全身都是傷的她,一定連稍微動一下都痛到不行。但是從醒來到現在,她的一舉一動都像在折磨自己,粗魯、莽撞,彷佛想看看痛楚的底限在哪里。
他替她蓋上棉被,把她那只完好的手放進棉被里,動作輕柔得宛如對待最疼惜的事物。
「不用你假好心!」史嘉蕾惡狠狠的瞪著他,將他所有舉動都解釋為別有用心。
就是因為怕他會利用丈夫的身分敲詐她,或散布她現在的照片,才會不準他到醫院,並與他離婚……雖然是在醒來很多天後才想起這件事,但是這個從來不回家的「前夫」,突然回頭找她,甚至有辦法在她才到不久,就找到這處幾乎無人知曉的別墅,她的懷疑絕對其來有自。
面對她的凶狠,徐秀岩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需要什麼?」
「用不著對我獻殷勤,如果我醒來你還在,我保證會打電話報警。」史嘉蕾不領情的威脅。
不,她不會。
看穿「前妻」對現在外貌的自卑和在意,她不會想讓警察進屋抓人的。
徐秀岩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反而露出今晚第一抹淺笑,在門口留下一句︰「不要傷了你自己。」
隨後帶上門離去,留下一臉驚惶震懾的史嘉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