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菊籬披著斗篷,趁著夜色,悄悄進入萬俟懿在霧澤駐守的城郭。
她步伐匆促,在即將進入樓閣之前,忽然駐足,盈盈水眸筆直的注視迎面而來的女人。
那是個濃眉大眼的俏姑娘,只見她也同樣打量自己,然後就這麼經過她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
東菊籬倒不是在意她沒跟自己打招呼,而是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漂亮女人,從那商討戰況的樓閣出來,一股莫名的警戒竄起——她從沒忘記萬俟懿喜歡聰明的女人。
而能進入樓閣的,肯定是能為他所用的人才。
「菊夫人,你終于回來了,我立刻去稟報主公。」一名炎陽幫的人發現了她,掩不住喜色。
「慢。」東菊籬阻止,「里頭還有其他人?」
「是的。」
她點點頭,「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是。」那人欲退下。
東菊籬又喚住他,「剛才那位姑娘……是誰?」
「那位是賈文嫻小姐。」那人照實回答。
賈文嫻?
是萬俟懿新扶的右相賈文原家里的姑娘?
因為長時間待在戰氏,對賈家還不夠熟,東菊籬無法確定,也沒有問出口。
「她怎麼會在這里?」
「賈姑娘負責來往少陰與霧澤,替主公傳達消息和辦事,石南玉就是她在少陰和扶風的交界附近找到的。咱們都說她處事的手腕和行事風格有菊夫人之才,主公也對她極為欣賞。」講起賈文嫻,那人贊不絕口。
東菊籬听著,急著見萬俟懿的心跳漸漸緩了下來。
原來石南玉是賈文嫻找著的。
愛才惜才,萬俟懿愛的,從來不只有她一個……她也不會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難怪他沒來,擁有另一個能為他做事的人,她東菊籬又算什麼呢?
摒退了那人,東菊籬拖著步履,沉重的爬上樓閣的階梯,忽然听到里頭傳來聲音。
「現在缺的就是運石南玉和資金的人選。」
「江雷率領佣兵隊把守在東門,徐離頭子和炎陽幫則守在糧道上,確保暢通,其余的弟兄大部分都撤到這城郭守著,恐怕……」
「這是個攸關生死的工作,不如還是讓佣兵隊負責吧!」
「不妥,東門正對著長孫家,有佣兵隊在,勝算高些。」
「但是咱們並沒有打算參與這仗啊!」
「一旦戰氏和長孫氏開打,房素合一定會讓我們打頭陣,所以城郭里的兵不能動。」
「那……」
東菊籬靜靜的聆听里頭正上演的議事,明白負責運送的人選並不難找,難找的是能隨機應變,且絕對能從長孫氏和戰氏的眼皮子底下把這兩樣重要的東西運到少陰的人。
「讓小菊去吧!」
那個令她熟悉不已,也心悸不已的聲音,風平浪靜的吐出這句話。
心頭一突,她的氣息開始不穩。
「但是菊夫人才剛回來,要她馬不停蹄的運送石南玉和資金,是不是太操勞了?」
「眼下這個環節,人人都有要務在身,同樣操勞,為何獨厚她?再說,小菊一向深明大義。」
那個聲音又說,她感覺心髒也開始不安的狂跳。
就像別人所說的,她才剛回來呀!甚至連見一面、說上一句話也沒有,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把她推入另一個生死關頭嗎?
就因為他找到能取代她的人?
「由菊夫人來運固然令人放心,但是她身在敵營,辛苦已久,少陰又是福家兄妹的地盤,雖有賈相在,通往少陰的路仍是危機重重,主公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不能等了,房素合打算夜襲,今晚就會出兵,如果小菊照我安排的做,此刻戰氏應當作了萬全的準備,守在錯誤的長孫氏攻擊主力點,等到明早,發現情況不對,兩軍正面交鋒後,要離開更難。」
那個聲音說了長長的一段,里頭沒有只字片語是為她考量,全都是大局為上的企圖心。
窮心計,唯有我目光如炬。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寫過的字句,驚覺這個男人從來沒變。無論她怎麼做,永遠都是一顆為他所用的棋子,而她卻還傻傻的期盼他垂愛。
他愛的,從來不是她的人啊!
眾人的沉默,似乎成了決定她生死的理由。
「菊夫人那邊……」有人囁嚅的開口。
「……我會負責說服她。」
然而,對東菊籬而言,萬俟懿的話才是真正判她生死的關鍵。
他要說服她再一次為他去送死,但是死是生,就得靠她的造化……該不會只要還活著,他便會一次又一次的送她去死?
她被這個想法逗笑了,無奈的笑,因為終于明白自己之于他的定義何在。
無法解釋那零碎的情緒,東菊籬努力抹平面容,試了幾次,終于能露出沒事的笑臉,雖然腳步還有些顛簸,但是斗篷既長又寬,能夠掩飾了。
「主公,你找小菊?」她在他們的對話告一個段落後,才裝作沒事的模樣走進樓閣。
萬俟懿見是她,眼底閃過異樣的神采,卻因為太快了,沒人發現。
「都下去吧!」他命令。
不消片刻,樓閣淨空,只剩下他們兩人。
萬俟懿坐在主位上,眼神清亮得令人費解,許久,才緩緩開口,「怎麼不過來?」
「近君情怯。」東菊籬這麼說。
一想到他能如此狠心的對待自己,她也忍不住膽怯了。
「傻小菊。」他吟喃。
她說的是真的?還是一如往常為了討好他才說?
「過來。」他敞開雙臂,「靠過來一點,我有話跟你說。」
東菊籬遲疑著。只有她自己曉得,渾身抖得不像話。
「小菊站著就好。」
她膽怯了,因為明白不管他要自己為他犧牲幾次,她一定都願意。
萬俟懿也不勉強,逕自起身,徐徐的踱至她的面前。
「我等你好久了。」低沉的嗓音有著她不明白的情緒,眼神灼亮。
但是你馬上又要把我送走。她深邃的眼里藏著他也不懂的心思,黯淡不少。
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萬俟懿想,分開了這麼長的歲月,他們只有少數幾次在戰場上匆促一瞥,每次他都在心底反芻那些暗自記下要告訴她的事,不讓將來重逢時忘了一切……結果,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這麼瞅著她。
東菊籬亦然。
這幾年來,她總想著回到他身邊會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只要有機會,都想遠遠的見他一眼,靠那每次累積的驚鴻一瞥,維持支撐下去的希望……然而,事實總是那麼的傷人,她已無話可說。
但,等待只是加深折磨。
「主公有什麼煩心的事嗎?」她按住斗篷下顫抖的雙手,不願讓他發現異狀。
我在想,你為何不願意喊我一聲「懿哥」?他沒有把心思表現出來,只怕最後會忍不住要她留下。
東菊籬凝望著丈夫。
他依然目光如炬,也依然深不可測。
「小菊有一件事辜負主公所托,實在愧疚。」
「你做得夠好了。」沒听見那些將領對她敬佩不已?
「不,我沒能替主公得到石南玉,所以我想替主公先一步把玉運到少陰。」料想從他口中听到這些是徒增心痛,也不想教他為難,她便主動提了。
萬俟懿遲疑了下,「現在去少陰的路太危險,我打算找江雷送。」
在她面前,他何必客氣?何必讓她有不去是對不起他的愧疚?他永遠不需要對她耍這些手段,自己便甘之如飴。
「我送。雷得留下來保護主公,所以我去最適合。」東菊籬逼自己揚起他愛看的笑容,掩飾心中的苦楚和郁痛。
萬俟懿眉心一攏,倏地抱住她。
「小菊,天下之大,唯有你懂我。」
東菊籬沉浸在他的哄騙中,暗自忖度,天下之大,也唯有我愛你。
相見難,偏偏見了是為難。
東菊籬換上戰甲,偽裝成小兵卒的模樣,混在炎陽幫的護送隊中,一點也不起眼。
她將要離開了。
不用怕,小菊,能對他有幫助,值得的。
她一輩子都是為他所用,聰明才智是他的,愛情也是他的,回頭看看,她的生命中,充滿了他存在的痕跡。
所以這樣很好、很好。
審視那個走下城牆,前來送她離開的男人,偏偏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起了個念頭。
為他所用就好……就好嗎?
她忽然有了疑問,而後變得貪心。
「為何把金釵送回我那兒?」萬俟懿問。
「寄在主公那兒,小菊才會識得歸途。」東菊籬回答。
她等待將來有一天,能再讓他親手為自己戴上金釵。
「你愛我嗎?」她坐在馬背上,頭一次居高臨下的問出這個問題。
「愛。」他仰望,握住她的手,來回輕搓,答案不變。
天寒了。
這一點他們早料到。
懊上路了。
這也在他們的計畫中。
為了霸業,他算,她也算,算了許久,算了許多。
偏偏她機關算盡,卻算不出一顆真心。
「懿哥,小菊走了,別掛念。」東菊籬彎,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這一刻,她選擇縱容自己的真心。
然後在那個男人詫異的目光中,遁逃。
相見難,別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