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野茫。
雖是孟夏的天,但是在這西北大漠上,陰涼的天候讓迎面而來的風帶著近寒的涼意,容若身上穿著的是一襲她自小未曾踫觸過的粗布衣衫,在最初穿上這襲粗布衫時,她甚至于覺得新鮮有趣,但是,才穿不到半個時辰,在宮里被養得極細致的肌膚竟然隱隱疼了起來。
她在心里自嘲,不想自己竟然嬌貴至此。
這一身粗衣,不抵寒氣,讓她在教導著幾個少年如何墾田屯水時,雙手指尖隱隱地泛涼,但她現在是人家的俘虜,不是當年的四殿下,也不是律韜捧在手心上疼的皇後,看著那些「元族」的青年孩子們一個個都與自己身上同樣穿著,讓她心里不免慨嘆,「齊容若」的一生,確實是極有福澤之人,無論是從前或現在,都是盡享天家富貴。
「元族」,這支民族容若並不陌生,當年,就是他們起的頭,帶著西北五國一起進犯中原邊境,她父皇令駐將在外的律韜迎戰,後來,律韜破「元族」都城,血洗屠殺,至今,猶有世人在議論著當今皇帝的冷血無情。
那一役之後,「元族」潰散四地,積弱不振,就連這一次西北動亂,他們都無力參與,卻不料,在中原大軍打了大勝仗之後,在她趁機探巡邊境村落,與當地百姓就屯田水利交換心得時,中了幾個打扮成漢族裝扮的「元族」孩子巧誘暗算,再醒來時,已經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容若遙望著消沒在漠原邊緣的天空,藍天之下,白雲蒼狗,忍不住想到她與律韜合作打下的那一仗,在那一仗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與律韜並肩作戰,而且是贏得空前勝利的漂亮一戰。
只怕是終她一生,都無法忘記,那金鼓聲中的豪邁壯闊,與律韜同在主將戰車里,指揮青陽以及敖西鳳等人率領將士們殺得敵人落花流水的慷慨激昂,律韜看著她的眼神,有溫柔,有縱容,有思念。
他還想著當年的睿王爺嗎?
有一瞬間,容若差一點月兌口而出,但終究是忍了不來,與他就著戰況權改陣法,她不願意承認,但是,那一眼之間,便知道對方與自己同樣想法的心有靈犀,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酣暢。
有片刻之間,容若心里竟有一絲狂想,如果,當初母後不將律韜遣出「坤寧宮」,讓父皇帶在「養心殿」由一干宮人們伺候撫育,那他們兄弟之間,能否沒有嫌隙,彼此的關系是否能夠……親近些?!
那麼,律韜是否就不會對她持有就連生死交隔,都不願意放手的執念?
如果當初的容若只是他的弟弟……自小相伴著長大,他待她,是否能像她多年來待青陽一樣,只是當作手足疼愛?
如果,只是如果,當年在「迎將台」前的一瞥,她所做的決定並非將他當成敵人般除去……但終究,這些只是「如果」,如今再回想,都是太遲。
「你在發什麼呆!」阿兒朵從後面伸手推了容若一下,沒好氣地叱道︰「沒看見他們都在你面前,等著你發話嗎?」
容若曾幾何時受過這輕慢的待遇,她眸光微斂,看著眼前這個年紀不出二五的女子,有著「元族」特有的深刻眉目,稱得上是個美麗的女子,雖然不是這批人的首領,但很受孩子們的愛戴敬重。
「有道是,有求于人就最好端出求人的態度,要不,我雖肯教你們如何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但是,若我不高興了,暗自留了一手,阿兒朵姑娘以為最後吃虧的人是誰?」
容若不慍不怒,嗓音輕淡,那日,她被俘之後,是阿兒朵向首領建議讓她親自指導,說見過她在漢人的村莊里教導墾田,說得之詳細,教容若暗暗吃驚,原來這些人藉著假扮村民之便,窺伺了她的行動不只一天。
「你以為我會怕你嗎?」阿兒朵哼了聲,沒想到當日看見身穿男服的容若,竟是女兒身,還虧她見了那俊逸卓絕的氣韻,勾抹在唇畔的爾雅淺笑,心房怦得差點喘不過氣,「難道,在你的心里都不會慚愧羞恥嗎?這些無辜的孩子們,他們的父母都是被那個狗皇帝屠殺而死的,你不過是在替他贖罪!」
「我替這些孩子感到難過,這天底下,沒有誰該生來就受父母雙亡的苦,但是,我不覺得自己該慚愧,又或者該覺得羞恥。」話落,容若不再言語,只是靜默地看著那些孩子們辛苦地搬運勞動,就為了攢下一口飯吃。
「為什麼?你們中原人不只驕傲自大,就連這一點悔悟之心也沒有嗎?真是無藥可救!」
「天下之事,凡有輸贏,最後不過就是成王敗寇,能力輸人,也只能自認不如,但,不是誰都能有此氣量。」容若轉頭看著她,眸中閃過一絲嚴厲,「再說,當年你的族人與我朝議和,才不過三月,又舉兵進犯,幾次去而復返,大肆燒掠我國的城池村落,那些死傷之人,就不無辜?」
「這……這不一樣!」阿兒朵听出了幾分理虧,窘困地叫道,偏偏口才不如眼前之人,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哪里不一樣?一樣都是人命。」
容若挑眉輕笑,輕松的神態絲毫沒有被擄之人的狼狽,反倒像極當年在「靜齋」里與大臣文人談笑風生,神色自若。
「所謂‘賞信罰必’,獎賞,就要說到做到,懲罰,就要令出必行,當年你的族人幾度進犯,打了跑,跑了再回來打,料著中原對邊族的懷柔政策,不敢對你們大肆剿殺,讓中原朝廷可謂是煩不勝煩,幾個邊族跟著你們有樣學樣,讓朝廷幾萬大軍疲于奔命,那時候,還是毅王爺的皇上,他不是沒給過你族人機會,他讓他們在三天之內遞表投降,退回領地去,他既然說了三天不降必屠城,他就必然要做到,否則就失了率領將士們的威信,屠城之舉看似殘忍,但卻能示于其他邊族,若再不從,同樣的下場就會落到他們身上,讓他們知道,‘屠城’二字,不會只是玩笑話而已。」
「都是借口,刁婦!」阿兒朵說不過,只能一個勁兒駁斥,氣憤地伸手推了容若一把,讓她一時站不穩腳步,撞上了一旁的推車。
容若雖然在危急之中,以手扶住推車的邊緣,但還是撞到了腰側的軟脅,她痛得擰起眉心,沒喊出聲,卻是蒼白著臉,半晌喘不過氣,她低頭看著自己被寬衣遮掩,仍舊不顯的小骯,一絲擔憂之情掠過心頭,但她很快地就讓自己恢復了笑容,不讓自己表現出異樣。
哪怕只剩奄奄一息,都不能讓敵人逮到可趁之機,更何況,被知道她懷著身孕,這孩子必定被利用來當成掐住律韜咽喉的利器。
她當然不怕律韜有危險,她怕的是對朝廷有所危害。
若是她的孩子被拿來當成利用的工具,要造成不可收拾的危害,那她還寧可自己了斷了它!
「你……沒事吧?」阿兒朵有些擔心的問,明明听她撞了那麼重一聲,卻不見她哀一聲疼,這樣一個女子,難怪中原皇帝會看重。
「沒事。」就算有事也不會跟你說。容若知道很多人其實根本看不出來,她的笑容越燦爛,其實心思就越惡劣。
阿兒朵被她那抹笑又晃得眼一暈,卻是硬著聲道︰「告訴你,殺人是會有報應的,你那個中原皇帝活著的時候就盡量得意吧!他死掉以後,絕對會進地獄受刀山之刑,千刀萬剮。」
就算律韜要受千刀萬剮,也由不得別人來說!容若心里騰起了一絲怒氣,眸光冷淡地覷著阿兒朵,「有時候,有些人是不得不殺,在上位之人,無論是殺人救人,最後都難免滿手血腥,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不知道造了百個、千個、萬個勝過浮屠的功德,能不能抵消死後殺生的刀山之刑?」
「你殺過人?」阿兒朵听她的語氣,似乎心有戚戚,但也同時被她那一雙冷銳的眼神盯得心頭發顫,生出了寒意。
容若笑睨了她一眼,沒想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被如此詢問,若不是月復部隱隱的傳來刺痛,真有趣得讓她想要大笑,她何止殺過而已?
「若我說多了去,你信嗎?」說完,容若看著她一臉不敢置信,以為自己看起來不過一介尋常弱女子,哪能料到,在這副軀殼里的靈魂曾經是男子,而且,是曾經權傾一朝,只差一步便可登極的皇子殿下呢?
只是,這時的容若設想不到,自己教導「元族」之人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後來這些人移居北方,以她所教導的方法耕種,終于因為糧食得以豐足而落地生根,阿兒朵的後代改歸漢姓「段」,在幾百年後,她的後代子孫段檠天興兵覆滅齊朝,娶齊朝末代帝姬齊鳳雛為後,而後,又是另一個百年江山。
夜半,在不甚安穩的睡夢之中,容若被肚月復之中傳來的一股微涼給驚醒,她坐起身,以手心隔著不甚能夠御寒的粗布衣料,貼在雖然不顯,但是觸模起來已經柔軟之中帶著硬實的小骯。
四個多月了。
照理說來,應該是能夠感覺到月復中胎動的時候,但是,容若卻是一次也不曾感受過肚中孩兒的動靜,只是總能感覺到就像是肚月復里揣著一只溫熱的小子爐,就這麼靜靜地在她的肚子里生著溫暖。
但是,這一刻的容若卻覺得冷,不只是這簡陋的石室里冷,身上不能抵寒的粗布觸之冰冷,現在就連一直感覺到溫熱的肚子,都因為失去了那溫暖而覺得有點泛涼。
「小金豆,你動一動吧!手也好,腳也好,你動一下,讓我感覺到你的存在,好不好?」她以雙手輕按在肚子上,音量小得只有自己與孩子能夠听見,「你乖,這幾日都沒折騰我,讓我能吃能睡,你現在可以動一動,我允你狠狠的踢我肚子幾腳,好不好?」
說完,容若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瘋了,竟然在跟肚里的孩子打這種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商量。
但是她的心坎兒里一陣涼過一陣,想到了曾經替自己把脈,確認過這孩子的脈息並不穩固,這段日子的折騰,以及今天白日里的那一撞……不,不可以是現在,容若心急如焚,當初沒喝下那藥方,怎麼可以是現在才失去?!
她不願意!她不甘心!
然而,一股仿佛拉扯般的沉墜痛感,像是呼應般從她的小骯深處泛起,就在這時,連天的火光從石室的高窗上迤入,映亮了這簡陋的地方,當她看見律韜帶人打開那扇門,見到他起初一瞬間松口氣的神情,很快地就轉成了震驚,順著他的目光,她低下頭,在自己的裙襦上看見一片逐漸漫延而開的血紅,在她昏迷倒落到他箭步迎上的懷抱里時,她確信,在最後的最後,那孩子終是動了一動,踢了她一腳,疼進了她的心坎里……
幾個時辰,律韜一動也未動,就靜靜地坐在床前的一張圓凳上,仿佛石化了般,看著躺在床上的女子,明明是他這一生最摯愛之人,但是,他卻在昨晚之後,覺得自己真的從未懂過她。
他的目光從她蒼白的臉上,緩慢地移到她平坦的小骯上,就在昨晚之前,他們的孩子還棲息在那里,但是,一個晚上的折騰用藥,終于讓那一條小生命成了血水肉塊,再也不復存在。
與她在談兵用計的那一段時日,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她竟然還懷著孩子,如果他知道……天殺的他絕對不會讓她冒一丁點險,更別說讓她四處行走,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一夜未睡,律韜的臉色看著憔悴,眼下兩抹青痕,看著容若終于醒轉,一雙美眸幽幽地睜開,轉眸看見了他,有一瞬的微楞,撐著要起身,他立刻上前為她迭好枕頭,讓她半坐起來。
好半晌,他們只是沉默相對,她在等他開口,但他像是鐵了心不說話,凝視她的眼眸之中,有不信,有遲疑,還有一抹淡得幾不能見的哀傷。
「孩子……呢?」
容若知道終究只能自己開口問出來,但只是簡單的幾個字,她卻覺得像是要被噎住一般,心翻騰得像是要嘔吐出來。
「干干淨淨……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律韜笑得苦,卻也冷,他真的很想打開她的心,她的腦袋,看看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明明不想要他們的孩子,為什麼又要將月復中的骨肉給留住?如今終于得償所願了,又為什麼看起來一副大受打擊的神情?
但話才說完,看見她瞬間慘白的臉色,他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她微微地勾動唇角,想一笑置之,卻終究還是兩行淚先淌了下來。
「容若?」
他被她的淚水給震驚了,從未想到她會因為孩子而流淚。
容若干笑了聲,明明不想哭,卻止不住淚水不斷流淌,「你說得對,這本來就是我想要的結果,可是,與其讓這孩子今天如此干脆的去了,不如當日我喝了那碗藥,不要他就罷了!何必再拖苦自己那麼多日子?還不如那一天就了斷干淨,還不如……?!」
一口氣哽得她說不上話,讓她忍不住揚起一只縴膀,大力揮向身後的床櫃,想要藉由發泄與疼痛讓自己可以順過氣。
「容若——」律韜想也不想,就將她顫抖的身子擁進懷里,她咬唇將悲鳴給忍住,但終究壓抑不了哽咽,將額心抵在他厚實的肩頭,不到一會兒功夫,顆顆滴滴的淚水已經濕了他一小片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