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龍策(下) 第1章(2)

夏侯容容可以听得出來,他那半晌的微頓,是在思考可以告訴她多少,他最後說的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而她也正好不急著在這一時全部都知道。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不是嗎?」

「我與他之間,沒有約束。」

「誰知道呢?」她笑聳了聳肩,「不跟你說了!婉菊應該把熱水都備好了,我要進去好好洗個澡,吃頓飯,還想喝上一大杯冰鎮過的蜜瓜汁。」

說完,她對他做了個鬼臉,轉身三步並成兩步,進門朝著她的「知風堂」的方向跑去。

「還好,你這妮子見好就收,沒追問起‘風’的別意,要不,我還真沒法回答你實話呢!」說完,他淡然笑嘆了聲,提起腳步跟上她。

在遠古時候,人們以鳳凰為四方風神,而又因為龍能呼風喚雨之故,所以,這「風」之一字,也成了龍的象征……

她曾問,當年他以未滿弱冠之少齡,如何能夠將「龍揚鎮」從無到有,在短短十數年內,就有今日的規模,他未回答她,但總有一天他會讓她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

只因為,他是伯顏可汗與納雅可敦的兒子,名義上是朱蜃國的第三皇子,但是,倘若他的父汗沒有駕崩,他將會是最名正言順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時序入夏,白日里的陽光逐漸令人覺得蒸騰,近日來往的商旅人數還未見減少,但是「龍揚鎮」的商家們都知道,大約再過不到月余,商隊的數目會急速地減少,一直到入秋才又會恢復常態。

畢竟,西域沿路行商不易,夏天的日頭熾艷,冬天又會過上酷寒,所以商隊交易以春秋二季數量最多。

不同于大街上的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在這靜闋的密室內,幾個人沒有一丁點聲息,兩個男人與一名女子神情恭斂地站在他們的主人——喬允揚面前,听候主人的吩咐。

兩個男人年紀看起來還不到四十,身形剽悍而高大,一見就知道是武將出身,雖然只穿著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卻難掩他們身上的肅殺之氣,他們一人名喚韓陽,一人名喚蕭剛,如今都是朱蜃國的大將軍,在他們手里,至少掌握了朱蜃國一半以上的軍隊,因為身先士卒的敢殺敢沖,再加上一身過人的本領,現在就連伯罕可汗都要畏他們三分。

但此刻他們站在喬允揚面前,卻是神情恭敬肅斂。

而身穿一身淺秋香色綢衣的女子,則是夏姬,也就是喬裴意的親娘,她的眉目淡雅,說不出有多精致美麗,卻教人看了順眼舒心,而這也正是朱蜃國大皇子端王對她傾心不二的緣故。

喬允揚坐在書案前,一語不發地看著書信,未了,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淺笑,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字紙裝進封里,才揚眸看著他們三人。

「這些族長比我料想中還要沉不住氣。」他笑道。

「請昊王見諒,族長們會沉不住氣,那是因為這是他們所夢寐以求的一日終于到來。」夏姬垂目,柔聲地回道。

聞言,喬允揚片刻的沉靜,直視著夏姬,好半晌才又開口道︰「你以為她如何呢?」

「聰明。」夏姬不必多問,就知道主人指的是夏侯容容。

「除此之外呢?」

「之外?風爺想知道什麼呢?」話畢,夏姬的聲調陡然轉冷,「她不可能會是第二位納雅可敦。」

「這一點不需要你置評,夏姬,我自己的母妃,我比誰都更清楚,而且,她是夏侯容容,不需要變成另一個納雅可敦。」喬允揚低沉的嗓音含笑卻淡幽,轉眸不看夏姬在一瞬間略顯慘白的容顏,而是顱了身旁的老譚一眼,「老譚,我要用印。」

「是。」老人頷首,取餅了燒好的紅色蠟泥,緩慢地傾倒了些許在信封的封合之處,然後低著頭退回一旁。

這時,喬允揚取出了一顆長寬約莫寸余的小金印,蓋在未干的朱紅蠟泥上,過了半晌,他移開金印,沉靜地瞅著金印烙上的圖騰。

那是一條模樣十分凌厲神武的古龍紋,圈繞著「懷風」二字,龍身與字體是陰刻,蠟泥被揉入刻痕,然後轉為浮雕躍于紅泥之上,模樣栩栩如生。

這是一枚尋常人不能用,也用不起的龍紋之印。

他站起身,將書信交到夏姬的手里,斂眸見她以雙手敬畏地接下,「告訴他們,時候到了!」

「皇帝。」

鳳雛皇後的一聲輕喚,在沉靜的養心殿中響起。

她摒退左右,一個人走到檠天帝的面前,目光掃視了他面前案上的一疊奏折,以及一張半合的書信。

「你來了!朕沒注意到。」檠天帝聞喚回神,失笑道。

「你在想什麼?想得出神了!」

「朕怕皇後所擔心的事情,可能要成真了!」

「皇帝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朱蜃國的伯罕汗王病危,朱靈部的內九姓大臣,以及外九部的族長們十佔八九,共同出來推舉他們心目中最理想的繼位人選。」

「是誰?」

「三皇子昊王。」

這一瞬間,一股子寒顫從鳳雛皇後的背脊竄過,她閉上雙眸,心想老天爺真愛尋他們玩笑,竟然給了他們一個最難纏的敵人!

「他如今人在何處?」再開口時,她已經恢復了冷靜,畢竟這些年來,她大風大浪里來去,沒一點膽量,也坐不住今天這位置。

「沒人知道,不過,他所部署的心月復手下確實遍布朱蜃國朝野內外,而這功夫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

「皇上在擔心的是這一點吧?」

檠天帝知道瞞不過他心愛的女人,苦笑點頭,「這非一朝一夕的策畫,除了登上大位之外,這位昊王是不是還另有盤算呢?皇後,憑你過人的聰明才智,是否能猜想到一二呢?」

鳳雛皇後頓了半晌,才緩慢搖頭,目光沉靜地看著她的天子夫君,「人說,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我當然能猜到他要的,但是,我猜不到他能做到什麼地步,這人能忍到今天,太沉得住氣了!如今,我在明,敵在暗,這一場仗倘若真要打,對我們將是大大不利!」

雖說市集里人流如潮,無處不是人聲鼎沸,但是,其中有一處卻是格外熱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歌聲歡騰,美酒佳肴席地而擺,還有不少人把自家的好料直往這兒送,幾個表演雜技的「善眩人」使出渾身解數,吞刀吐火,以及教人見了嘖嘖稱奇的魔幻之術,引起眾人大聲叫好。

「容小闢,來,嘗嘗我家的炸餅,這配方是我家八代祖傳,好吃得很哪!」一名纏著頭巾,胡須盡白的老人端著一大盤炸餅,笑呵呵地走過來,不過他還沒走到夏侯容容面前,盤子里的炸餅已經被幾個孩子提前抄走了一半,讓他直呼「你們這些——小賊」!

「容小闢現在沒空吃炸餅,她在替咱們哥兒倆當仲裁,看看咱兩人哪個力氣大……」打著赤膊的胖男人大喊了聲,想要一鼓作氣扳倒對手,怎奈他的哥兒與他實力相當,場面依舊僵持不下。

「白羊公,你少听他在胡說,我當然有空吃餅。」夏侯容容喊著老人,因為他的胡子盡白,就像是羊胡般,所以她喊他作白羊公,她從他端的盤里取餅一塊餅,大剌刺地咬了一口,「如果看他們比腕力就沒空吃東西,我怕自己要餓死了!你們比吧!哪個人贏了再告訴我!」

說完,她調頭轉身就走,兩個男人沒料到她會走得那麼干脆,一邊哇哇大叫,但勾住對手的臂膀卻是一刻也不願松開力道。

夏侯容容回到帳篷下,抄過了一個大碗,讓人給她倒了半碗的石榴汁,仰首就口,兩三口就喝得涓滴不剩,她才放下碗,就有人靠了過來,有老有小,對她說著這鎮里鎮外,今兒個發生的事情。

這時,喬允揚閑步而至,卻不加入人群之中,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觀看,他深沉的眸光一直定在夏侯容容的身上,唇畔噙著淺笑。

「風爺。」

來到喬允揚身旁的男人一身胡人的圓領大青袍,深刻的眼眉有著很明顯的胡人血統,他的名字叫做完刺,在大食國權位頗高,但行事作風卻與一般市井商販無異,這些年,來往「龍揚鎮」經商,與喬允揚稱得上是至交好友。

「是我的錯覺嗎?」喬允揚笑視著完刺,「怎麼看起來聚在這兒的人越來越多了?!」

「回風爺,不是您的錯覺,夫人身邊的人確實越來越多了!而且,從今往後,人不會更少,只會更多。」

「你憑什麼能夠篤定呢?」

「憑她是風爺的女人,憑她美得驚為天人,卻肯與我們這些粗鄙的販夫走卒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氣魄,不似一般的漢人千金小姐,光是看到我們用手捉飯吃,就已經倒退三尺,更別說宰羊吃羊,好像我們是什麼野蠻人一樣,而她們,甚至于不及容小闢千分之一的嬌貴,萬分之一的美貌。」

聞言,喬允揚含笑不語,知道正因如此,所以在他們眼里,夏侯容容才更加難能可貴,讓他們更願意與她交心。

當然了,如果僅只是因為如此,就讓這些人對她折服,也就太小覦這些人的眼光與傲氣了!

夏侯容容令他們真正服氣的,是她幾乎不要命的潑辣與強悍,那天,她從市集里,引了一大群正待價而沽的牛羊,幾乎踏平了一個以欺凌老弱聞名的惡霸絲綢鋪子,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將牛羊給引進店鋪里,但鋪子里的家當幾乎全毀倒是真的!

事後,惡霸明明知道整件事情是她主使,但卻找不到證據,指證是她故意毀掉他的店鋪,而那些牛羊又分屬好幾個主人,最後只能當做是一場意外,不過,這位惡霸的行事收斂許多,听說,怕這次是牛羊,下次就是馬和駱駝,甚至于是善眩人用來表演的猛獸,下場只會更慘而已。

這時,嗅過每一道飯菜的小喬猴兒咕咚跳上它家老大的肩上,指著它家大哥喬允揚的方向,讓她注意到他的到來。

夏侯容容回眸,正好對上喬允揚投睨而來的目光,見到他眉目朗峻的臉龐,她不自覺地噙起一抹淺笑,頓了半晌,才擱下手里的碗,朝著他走過去。

「看來,你今兒個是吃不下家里廚子所備的晚膳了!」喬允揚笑道,這時完刺與他們兩人相視一笑,識相地離開。

「晚膳吃不下,可以備點夜宵嘛!」她抬起縴細的手臂,讓小喬當做橋梁,跑跳到它家大哥肩頭上。

喬允揚轉眸與那雙圓圓的猴兒眼對看一眼,不由得失笑,再將目光挪回夏侯容容絕美的嬌顏上,「我今天出門前,老譚在問,你的家當都從‘知風堂’搬到‘昊風院’去了,你這個正主兒是打算什麼時候搬過去呢?」

「那是你自作主張讓人搬的,我又沒同意。」她哼哼了兩聲。

「你不是一直說我的‘昊風院’格局比你的‘知風堂’好嗎?如今又為什麼不搬了?」

「格局好是一回事,我不想搬是一回事。」她別開美眸,不想與他正眼相對,不想被他發現,她不想搬的理由,是想到日後要夜夜與他同床共枕,心里就覺得別扭嬌羞,才會想說干脆就別搬了,維持現狀比較好,哪知道這男人先下手為強,讓人把她的東西全搬到他院里!

「好吧!那我也只能使出最後手段,命令你搬了!」

「我才不會听你的命令!」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必須。」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是我‘懷風莊’的小闢,忘記了嗎?我是你的東君,你這個最人微言輕的‘學小闢’只有听話的份。」說完,他揚唇一笑,見她深吸了口氣,打算開口反駁他,但他搶先一步,沒給她說話的余地,「就算你讓郭掌櫃擢升你為伙計也一樣,就算人不微言不輕,但還是事事要听東君的,除非……是我夫人,我或要听她的。」

「不是或要听我的,是我說的話,你就要听!」

「好。」他柔聲回答,見她終于露出滿意的表情,「那什麼時候搬?」

又被追回老問題,夏侯容容撇了撇女敕唇,知道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拉下他的臂膀,示意他彎身,湊首在他的耳邊輕聲道︰「今晚。」

說完,她紅了臉,抱過小喬,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開,遠遠的,還是可以听見他渾厚的大笑聲。

她回到人群里,被幾個孩子發現,取笑她的臉紅得像猴兒一樣,但她沒駁斥他們,只是昂起絕美的臉蛋,噙在唇畔的笑,滿得盈溢而出。

那晚,他們同房而眠。

而就在不久之後,一場盛大的成親之宴,夏侯容容正式成為喬允揚的妻子,「懷風莊」的夫人。

這事兒,由喬允揚寫了封書信,送回京城的夏侯家,以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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