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鳶曲 第9章(1)

梆子剛敲過了三更,萬籟俱寂,馬車行駛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顯得特別空洞而且響亮,才剛在門口停下,鷹家的廝僕已經趕忙著迎出來,屋子里仍舊是燈火通明,兩位主子都還醒著,古總管與一干奴才誰也不敢先睡下。

鷹揚天率先下車,回頭對車內說道︰「滿兒,咱們已經到家,下車了。」

一陣久久的寂靜之後,才听到她的聲音從車里頭傳來,「我不要。」

那嬌軟的嗓音之中,可以听出濃濃的鼻音,可見得是哭了。

「你怕我因為今晚的事情罵你嗎?我不會,你出來吧!都已經三更天了,折騰了一個晚上,我讓人去準備夜消,你吃些墊肚再去睡吧!」

「我不要。」濃軟的嗓音听起來帶著一絲哽咽,似乎又開始掉眼淚了。

「滿兒,我累了,快下車,別折騰了好嗎?」他揚了揚手,示意眾人先退下,不要過來打擾他們。

「你罵我吧!你可以怪我,可以……可以一輩子都不要原諒我沒有關系,真的沒有關系。」

「如果我罵你的話,會讓你的心里好受些嗎?」

回答他的,是一陣仿佛要教人窒息的沉默,在那沉默之中,有著她的猶豫與躊躇,那寂靜之中,仿佛可以听到她的眼淚滴落在衣裙上的聲音。

「我沒有資格罵你,咱們也不過就是扯平了而已。」

「不,是我負了你。」

「你負我嗚?看起來是如此沒錯,但是,仔細想想,你喜歡上他,是在嫁我之前,還是之後呢?」

「是……之前。」

「而你也從來沒瞞過我,不是嗎?而且還傻得跑來與我全部和盤托出,這樣的壯舉,其實我該稱贊你才對。」

傻是傻了點,但仍舊可以被稱為「壯舉」沒錯。

鷹揚天心想,毫不保留地把自個兒心另有所屬的事攤在他的面前,擺明了是給他機會可以掐住她的弱點,所以,他將這事兒稱為是「壯舉」,因為這算是變相地謀殺了她自己任何可以在他面前拿喬的機會。

「寅娘說,那不過是我先下手為強,說到底,是自私。」

鷹揚天在心里嘀咕,他就知道寅娘一定對滿兒說過什麼,要不,這妮子的反應不會如此奇怪,真不知道是該謝還是該怨啊!

「那你記得我為何娶你呢?」他望進馬車里頭,看見她躲藏在最陰暗的角落,外頭燈火的亮度只照亮了她衣裙的一角,那陰暗仿佛是一層薄幕般,讓他看不見她的表情,而相信她也是看不見他的。」記得。」她喉頭一陣哽咽,眨了眨眼,眨掉再度涌上眼眶的淚水,她同時也望著車外,只看見他一邊寬闊的肩膀,看不見他此刻是何神情。

當初,他們成親的理由從來不曾改變過,但是,時間改變了,心改變了,同一個理由如今再想來,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最大的傷痕。

「所以,咱們不是扯平了,是什麼呢?」他勾唇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一直以來,你只說過要生我的骨肉,可沒承諾過會努力喜歡上我啊!說來,是我得利多一些,因為你對我的虧欠,願意為我生子,所以鷹家可以不必絕後,想想我是該感謝你才對。」

「不要這麼說!」她沖口而出,下一刻,整個身子已經從馬車里飛撲而出,張開縴臂緊緊地抱住他,「不要這麼說!我心里已經夠難受了,你非要再教我更難受是嗎?」

「你終于願意出來了。」他反手抱住她,唇畔逸出一痕寬心的淺笑。

「我答應你,從今天開始,從這一刻開始,我會努力讓自己喜炊你,會用我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喜歡上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她將淚顏埋在他的頸窩,當感受到他熟悉的氣味與溫度時,心頭不自主地暖熱了起來。

「我可以將你這番話當成是承諾嗎?」

「可以,你可以。」她直視他的眼神再認真不過了。

「好,那我等著你。」

「嗯。」她破涕為笑,沖著他點點頭。

「讓人給你送去的藥擦了嗎?」他輕吻了下她的臉頰。

她搖搖頭,從懷里揣出白玉藥罐,「不好意思開口讓人幫我,自己擦不到背,而且這新藥我沒用過,不知道該下多少分量。」

「這藥不同于紫雲膏,是由玫瑰果實與積雪草煉出的油,以後,即便你的傷不疼了也要擦,擦上一段時日,可以讓傷痕變淡變平,只要調養得宜,以後就算真犯疼了,也不會像先前那樣劇烈了。」他抱著她,轉身往大門走去,「不過,咱們進去,讓我幫你擦上吧!」

「夫君,下人們在看著,放我下來吧!」她雙手環住他的頸項,低叫著,將羞紅的臉蛋埋進他的頸窩里。

「我向來就不怕人家看,你怕嗎?」他笑著說道,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

「是,我怕。」她小聲地說。

「人說嫁雞隨雞,明白這道理嗎?」

「明白。」她點頭。

「那就閉嘴,乖乖跟我進去。」終于讓她乖乖地安靜了下來,鷹揚天滿意地勾起一扶抹微笑,抱著她回房……

自從發生九王爺傷了珂月公主的事情,一連數日,皇宮里都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主子們郁郁寡歡,宮人們行事也就格外小心。

「皇上……」皇後淡柔的嗓音在養心殿里輕輕地回響著,她擱下手里的書卷,轉眸望向窗外,好半晌一動也不動,像是出了神似地望著那半開的窗欄。

「如果你擔心珂月的傷勢,朕可以再陪你去一趟她的寢宮探望。」檠天帝批完了最後一本奏章,扔了朱筆,順勢靠躺上椅背。

「去了做什麼?那丫頭還是什麼話都不說,只要知道她的傷有好轉,我就已經要安心了。」’

「那你在想什麼呢?」

「鈳月不指證老九,宗人府就無法定他的罪,再加上他是皇上的小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能拿他奈何,可是我要他離我的珂月遠遠的,最好是天涯海角,再也傷不到她為止!」

最後一句話,皇後說得咬牙切齒,眼眶淡淡地泛紅。

「那就讓老九回北方的家鄉去吧!那里原本是大哥的封地,不過這兩年來,大哥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在朕的部族之中,兄死弟繼,也是理所當然的,大哥應該會很高興是由九弟來接替他的位置。」

「讓他離京,皇帝就不會舍不得嗎?」皇後揚眸,直瞅著夫君的面。

檠天帝听出了她話里的諷刺,不由得苦笑搖頭,「銀紼遠嫁葛蘭國,是她自求的,錯不在你,葛蘭汗王密謀造反,朕原本就要派兵鏟除,最後卻是你替朕當了壞人,說到底,錯也不在你。如今,你不殺朕的九弟,肯讓朕放他回去,實在是賣朕一個天大的恩情,你說,朕該如何還你人情才好呢?」

「我不必皇帝還我人情,只消你老實告訴我一件事,我想問你,你究竟想對鷹家做什麼?」話末,語鋒一轉,氣氛忽然變得緊繃,好些年了,在他們夫妻之間鮮少有過如此緊張的氛圍。

「朕非說不可嗎?」檠天帝眸光瞬間變得老練深沉。

「你可以不說,但千千萬萬不許你傷害到滿兒,那丫頭是在我身邊長大的,我對她的心疼不會比對珂月少,這一點,皇上你是明白的。」

「所以,你才會透過滿兒,去警告揚天嗎?」

「我有嗎?」皇後聳肩,佯做不知情地一笑。

「他在朕的朝廷里興風作浪,結黨營私,朕不可能坐視不籬。」

「為了想殺他的仇家,他也算是費盡心機了,不過,他設陷所害的範氏一門,不也是皇帝你的眼中釘嗎?他鏟除了他的仇家,皇帝也少了一個頭痛的大患,可是你要追究的卻不只如此。不是嗎?」

對于鷹揚天的心思縝密,實在令人不得不佩服!人們以為他只是一個憑著相貌得到皇帝寵信的皇商,卻在沒人知覺的情況之下,結交了各部大臣,聯合這些人為他羅織罪名除掉了範氏一門,報了鷹家的滅門之仇,這些大臣們一個個得了他的好處,因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然也不會知道他們替他辦了好事,對他們而言,誅除範氏一門不過是水到渠成,為所當為。

只是,鷹揚天大概不會料想到,他原本天衣無縫的計謀,竟然會因為其中一名大臣得不到叫做桃娘的伶女,酒後吐了真言,事情傳到了他們耳里,暗中調查之後才知道了真相。

「是,皇後聰明。」檠天帝微笑道︰「我還要追回先前從戶部憑空消失的百萬兩銀子。」

「皇帝以為這件事情也是由他經手的嗎?」

「是或不是,他自個兒心里有數。」話落,他沉靜不語,與妻子相視半晌,才又開口道︰「皇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朕不干涉你,但是,朕想做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風吹樹兒動。

埃滿兒站在院子里,閉著眼楮傾听,明明听見了鈴鐺聲,卻不知道那聲音是從哪里傳過來的。

今兒個她一定要找到那顆朱漆竹鞠,那天她在州橋夜市一見了它就愛不釋手,成天帶在身邊把玩,卻沒料到扔著扔著,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她閉著眼楮,伸出雙手,循著自己听見的鈴聲前進,她小心翼翼地踏著每個步伐,感覺腳下的石板地換成了泥土地,傳進耳里的鈴聲越來越了亮,她喜出望外,睜開眼楮,卻沒料到一堵男性的胸膛剛好擋住了她的去路。

鷹揚天伸手覆住她潔白的額心,斂眸好半晌不語。

「夫君,你這是在做什麼?沒發燒啊!」她捉住他的手,急忙嚷道。

「是,是沒發燒,可是剛才看見你的舉動,令人擔憂我家的娘子是哪里傻了,才會模著黑走路呢。」

她噘起女敕唇,對他惡毒的說法感到氣悶,但是瞥她他眼底徐柔的笑意,知道他是逗著她玩著。

「還在找那顆鞠球嗎?」

「嗯,就是一直瞧不見它,都已經好些天了,明明能夠听見鞠里頭的鈴鐺聲,但就是看不見它在哪兒,剛才听聲音,想必就在這附近了。」

「別忙了,我已經囑咐手下的人替你留心,應該很快就會找到才對。」他牽起她的手,走回石板路上。

埃滿兒跟在他的身後,瞅了他的背影半晌,才小聲地問道︰「這兩天我瞧家里不是很平靜,是出事了嗎?」

「你是從哪里瞧出家里出事了呢?眼下這不好好的嗎?」對于她的說法,他不由得失笑,無奈地搖頭。

「夫君不要太小覷咱們婦道人家,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是對自家相公的一動一靜,可是知之甚詳的,不只是我覺得不對勁,傅夫人她們過來閑談時,也提及了幾個大掌櫃總是神色凝重,讓家里的氣氛不是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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