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後。
在距離洛陽之外約莫百里有一個小鎮,鎮上以種桃花聞名,在臨近的郊外有一座水色清澄的湖,因為一直沒人給取名字,所以鎮民們就喊這湖就做「桃花湖」,每逢春天,桃花映著湖水,那景色宛如仙境。
藏晴就是看上了這美麗的風光,所以將最後僅存不多的銀兩在離湖不遠處買了間店家急于月兌手的小客棧,說是因為兒子考上了功名,被指認為知縣,他們老夫妻兩人要跟著兒子去封地享清福了。
在初見到上下兩層樓,總共只有八間房的客棧,藏晴覺得這是老天爺給她最好的安身立命之地,所以毫不考慮買了下來,再花了一點錢修繕,取名為「花舍客棧」,最初經營的幾個月,前來投宿的客人稀稀落落,說住了客棧沒有好吃的飯菜,總是覺得失色了些。
不過,這種情況在她收留了陳嫂之後,有了大大的改善。
陳嫂曾經在一位大官家中當過廚娘,手藝是向她公公學來的,不過,後來因為她丈夫與兒子都相繼染了病,官家主人怕她將病帶進府里,就將她給遣出府外,後來丈夫和兒子都病死了,雖然她安然無事,但是卻也走投無路,沒人敢再用她。
她的「花舍客棧」在收留了陳嫂之後,因為能端出美味好菜,所以客人們總會不遠千里而來,才不過大半年的時間,客棧的生意就蒸蒸日上,行有余力之下,她又收留了小豆子、大地與阿虎三個人,其中以大地的個性最穩妥,所以她將掌櫃一職交代給他。
「晴姐姐。」
澈兒坐著,將雙手平放在櫃台上,然後將下巴給擱上去,笑眯眯地看著他的姐姐在打算盤。
「嗯?」藏晴轉眸笑睨了他一眼,又將注意力擱回算盤上。
「今天咱們客棧又來了很多吃飯的客人,你說,大家都那麼愛吃陳嫂做的菜,是不是咱們就在一旁的空地上搭個棚子,充當是飯館,可以讓更多人進來吃飯,這樣也可以賺更多錢?」
「你這個想法好,晴姐姐也想過,但不以為現在是好時機,畢竟,有好手藝的人只有陳嫂一個人,其他人就只能權充助手,要是真的太多客人來光顧,只靠著她一個人豈不是累死她嗎?等再過些時候,讓陳嫂多訓練一些人手可以為她分勞,到時候再讓飯館開張也不遲。」
「嗯,果然還是晴姐姐設想得周到。」不像他滿腦子只知道要賺錢,差點就要累死陳嫂。
藏晴看他扮鬼臉,被他給逗笑了,轉眼間他這小子都滿八歲了,雖然有她在教導認字,但是遲早要再給他找師傅上學堂。
從她爹病了到現在,還不到兩年的時間,她的人生卻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這一切當然全拜「京盛堂」所賜!
當初在她遣散藏家的僕役之時,管家就曾經對她語重心長地說,她爹確實是上了「京盛堂」的當,當天他是在場親耳听見的,那筆生意確確實實已經是到手了,要是雷宸飛肯信守承諾,今日的藏家不會落到這淒慘的地步。
當時,她只能苦笑,回答管家說一切已經過去了,可是有些話她沒說出口,她嘴上雖說得輕松坦然,但是,她並非不恨「京盛堂」,也恨極了雷宸飛,可是,她與澈兒人單力薄,她一條小命不足惜,但澈兒是藏家唯一的兒子,她不能冒險讓藏家絕後!
而開了客棧近一年來,他們的日子倒也平平靜靜,與陳嫂他們就像一家人,如果,就此安度一生,讓過往的恩怨離他們姐弟兩人遠遠的,她心里倒也樂意,卻只奈何,這天底下的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她想遠離煩心事,但煩心事卻偏偏自動送上了門……
大雨滂沱,連下了幾天幾夜。
因為連日的濕涼天氣,商旅們都不願在這時候趕路,所以紛紛延長了住期,這讓客棧的生意比往常好了三成。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原本人聲喧囂的客棧也是一片靜悄,只有在掌櫃台前的燈火還亮著,藏晴與大地兩人還挑著燈在對賬。
如果帳都由她一個人做,那倒輕松,但是她想大地也學會管賬,要是以後有個萬一,也好有人能頂替上來,不過大地識的字不多,一邊算賬目,還要一邊教他認字,教起來有些吃力,進度也緩慢。
「別心急,慢慢來,人常說對事一竅不通,其實做事只要重要的一竅通了,就什麼都懂了。」她笑著說道,盯著他把算好的帳記上去。
「是,晴姑娘。」大地點頭,絲毫不敢松懈。
對于藏晴這位年紀輕輕的女老板,他心里是既愛戴又愛慕,她不僅外表美麗,頭腦聰明,就連待人也很和氣。
收留了他們這些無依無靠的人,給吃住之外,還給他們薪俸,說他們以後總要成家,沒有家底,人家姑娘可不敢嫁進來。
這時,就在滂沱的大雨中,傳來了急促的拍門聲,「店家!快開門!快來人開門啊!」
大地的手腳利落,已經飛快地上前打開門栓,只見外頭站了個淋了一身是濕的男人。
「快快快,快點進來!」大地毫不怠慢地招呼道。
祥清松了口氣,揚手示意護衛們把主子從馬車上扶出來,自個兒先走進客棧里打點,他的目光很快地就注意到站在櫃台前的藏晴。
「請問姑娘也是客棧的人嗎?」
「是,我是這客棧的老板,你們可以喊我晴姑娘。」藏晴微笑道︰「幾位客倌是要投宿嗎?」
「是,請給我們幾間上房,還有要找大夫,我的主子病了,必須要先請大夫穩住他身子的狀況,才好等人把藥送過來。」
「是什麼藥不能請大夫開方子呢?非要讓人送來不可呢?」藏晴微笑,隨口問道,「我們這里雖然是個小地方,不過鎮上的紀大夫醫術很好,你們可以信任他的醫術。」
「晴姑娘的好意,在下替爺心領了,不過我們爺的狀況很特殊,要吃的藥也不尋常,要不是回程的時間多拖了幾日,也不至于會把帶上的藥給吃完。」
「看你們兼程趕路,是急著回去吧!」要不,也不會三更半夜才上門來投宿了。
祥清微笑,微訝于她的眼明心細,「是,不過這老天爺不作美,一連幾天大雨,讓馬車不好走,以爺現在的狀況也上不了馬,剛好路過你們的客棧,想來投宿取暖,順道吃上一頓熱飯,還請晴姑娘幫忙了。」
「客倌好說,我這就讓人去整理房——?!」她的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看見兩名護衛從馬車上扶進來的男人面孔,雖然是眼楮閉起的昏迷狀態,但是,她還是能夠認得出他!
雷宸飛!
她不敢置信地瞪圓美眸,看著那張就算是化成了灰燼她都能認得出的臉龐,一瞬間,就在她不及防時,心里的恨意已像潮水般涌上。
藏晴深吸了口氣,將目光從雷宸飛的臉上挪開,握緊了拳頭,逼著自己露出微笑面對祥清,「這位客倌,只怕要讓您失望了,小店今兒個滿宿了,怕是不能收容你們幾位貴客,只能請你們另謀落腳的住所了。」
一旁的大地驚嚷道︰「晴姑娘,這大雨天的,你要他們上哪兒去找地方住啊?再說了,咱們也不是完全都——」
「我說沒房就是沒房了!」她硬生生地打斷他的話,「你瞧他們這麼多人,咱們不過是間小客棧,原本宿房就有限,是他們自個兒一下來了大堆人,沒法子給他們房住,也不是咱們的錯,客倌,是這道理吧!」
祥清不明白為何她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晴姑娘說得是,不過,只要你們能給我主子一間房,讓他好好休息養病,我們手下都是粗人,就算是睡在柴房馬廄里都可以。」
藏晴眸色一斂,在心里冷笑,她就是不想讓雷宸飛在她的客棧里投宿,他們這些人甘心睡在柴房馬廄里,也不關她的事!
「讓客人睡在那種畜生住的地方,不是我們家做事的規矩,在距離小店往北不到五里處,還有一家客棧,請客倌們到那里去問問吧!」
「不成,爺的身子已經很虛弱了,不宜再冒雨趕路,晴姑娘,就一間房,只要你肯給我們爺一間房住,叫咱們今晚去睡門口淋雨都行。」祥清與幾個兄弟覷一眼,都已經有這打算了。
「我說的話你們是听不懂嗎?這里沒房了!」藏晴眯細美眸,加重了語氣,看見他們幾個對雷宸飛的忠心耿耿,更教她覺得光火。
「晴姑娘——?!」大地跟隨主子多月,沒見過她刁難過客人的模樣,不禁覺得詫異。
「晴姐姐,出事了嗎?」藏澈睡眼惺忪地從里頭走出來,走到親姐的身後,拉了拉她的衣裙,被眼前的陣仗給瞧得有些心慌。
藏晴沒料到他會出來,怕他被嚇著了,彎拍拍他的肩,笑道︰「沒事,好好的怎麼會出事呢?不過就是有客人要來投宿,咱們沒房了,晴姐姐要他們另外去找落腳處而已。」
「怎麼會沒房呢?晴姐姐,澈兒記得今天早上蘭字房的老客人剛好離開趕路去了,那房間不就空下了嗎?」他露出了天真的笑,似乎在說他的姐姐今天記性真差,不似平日精明善記的她呢!
聞言,藏晴的臉色微微一變,一時片刻找不到說法,就在這時,祥清見機不可失,趕忙開口。
「那就把蘭字房給我們爺住吧!晴姑娘,價金隨你開,畢竟是我們臨時投宿麻煩你們在先,冒失之處,還請海涵。」
藏晴沒有回頭,只是挺直了腰桿,背對著他們好一會兒沒說話,最後,她斂眸瞅著弟弟純然的笑顏,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只能說這澈兒真是雷宸飛的貴人,眼下她是沒法兒再趕人了。
「好,那蘭字房就讓你們住了,大地,帶他們扶人上去。」說完,藏晴牽起弟弟的手,轉身入內,再也不願多搭睬他們半句。
他就在這里!
那個男人!害她藏家家破人亡的男人,現在就投宿在她的客棧里!
藏晴就算在心里叮囑過自己千萬次,一定要平心靜氣,可是卻是知易行難,尤其雷宸飛就在眼皮子底下,他的存在切實地提醒她,他曾經對藏家做過的一切傷害!
「陳嫂,在做什麼?」藏晴走到了廚房,見陳嫂在里頭忙著,她嗅到了藥味,可是她不記得他們之間有任何人生了病,需要吃藥。
「在替蘭字房里的那位爺煎湯藥,剛才大夫來過走了,派了藥方下來,趁著有空,我就順手幫他們這個忙。」
「那個男人身邊又不是沒人伺候了,如果還想活命,要吃藥,就讓他們自個兒來動手,別勞煩陳嫂。」
「其實不過就是看個火候,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倒是他們幾個大男人要真想擠到這廚房里來,我才真覺得傷腦筋,就讓我把藥煎好了送過去,這樣一來,他們省事,我也省心。」
「像他那種人,根本就不必替他去瞎忙,說是死有余辜都不為過。」
聞言,陳嫂默默地停下正要搖火的扇子,抬眸瞅了主子一眼。
「做什麼這樣瞧我?」藏晴被她的視線瞧得渾身不對勁。
陳嫂搖搖頭,見湯藥熬得差不多了,取餅棉布握住藥罐把手,把熬余的湯藥倒成了一碗,等藥倒干了,她才開口。
「晴姑娘,雖然陳嫂知道這不是自己該說的話,可是,對上門來投宿的客人說那種惡毒的話,不像是你的為人啊!」
說完,陳嫂頷首,像是在為自己說了過分的話感到抱歉,把盛著湯藥碗的承托端在手上,越過主子的身旁走出廚房。
藏晴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原地,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她並不是對陳嫂所說的話感到生氣,而是覺得自己不中用,只不過是見到雷宸飛,就被氣得一時胡涂了,才會說話口不擇言。
但她能對誰說呢?說藏家就是毀在那男人的手上!說她爹就是被雷宸飛給氣得病了,最後撒手人寰!
可是她一句話也不能說出口,因為她不想讓澈兒知道曾經發生的過去,他年紀尚小,還有得是大好的將來,與其讓他長大了去跟雷宸飛拼得你死我活,不如就讓他什麼都不知道,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但即便是她心里已經決定了這個念頭,見到那個男人出現在面前,她還是無法不對他感到痛恨!
為什麼?明明她已經決定放棄過往的仇恨,打算安安靜靜地過平穩日子,怎麼就連這一點小心願,老天爺都不樂見成全呢?
即便是下著滂沱大雨,但仍舊有不少聞香而來的客人光顧「花舍客棧」,雷宸飛倚在靠內的窗畔,看著不少客人進出,唇畔泛著一抹饒富興味的淺笑,但那眸色卻深得教人見不著底兒。
不過就是頓吃的,這些人卻不惜淋著雨也要前來品嘗,讓他感到不解,也同時覺得好奇。
「爺,身子覺著好些了嗎?」祥清提著茶水進來,見主子已經下床,眉目之間多了一抹寬心。
「嗯。」雷宸飛只是輕吭了聲,目光依舊擱在菜香四溢,被食客們吵得鬧哄哄的客棧廳堂。
「是,那奴才就放心了。」說完,祥清頓了頓,卻沒再接著說下去,轉過身去忙著幫他的爺沏茶。
「祥清,有話就說,我不喜歡有事被瞞著。」雷宸飛淡冷的嗓音喚住了他不必要的忙碌。
「是。」祥清頷首,還是頓了一頓,才開口道︰「奴才是想,這家客棧的老板晴姑娘似乎對咱們一開始就看不順眼,今天一早,她又派人來知會咱們,說爺的身子要是好些了,就請及早上路,因為……因為……她不想有人在她的客棧里出事,怕晦氣。」
最後兩個字,祥清面有為難,說得很小聲,但是他知道主子應該還是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