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饕傳(下) 第7章(1)

在靜悄的空氣之中,彌漫著針鋒相對的氛圍。

在「京盛堂」的議事廳堂里,京中總號幾名重要的大掌櫃,以及各地分鋪的掌櫃們,此刻齊聚在一堂,他們的臉色都是凝重的,面對著站在廳堂之上的藏晴,在他們不確定的神情之中可以看見猜疑。

但是,一直以來主子所倚重的手下祥清,以及總號大掌櫃李伯韜卻在這個時候與他們對面而立,站在她的身側,擺明了是與她站在一邊。

藏晴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在他們的心里,懷疑她就是加害雷宸飛,謀篡「京盛堂」的凶手。

但是,越是知道這些人內心的想法,她的神情就越淡定從容;雷宸飛已經陷入昏迷不醒兩日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絕對不能被打倒,情況越是凶險,她就要更強悍才可以。

「我知道你們信不過我。」她開口打破了沉寂。一針見血地戳穿了眾人的心思,教他們表情有些微訝,「可是,你們應該信得過祥清,信得過李大掌櫃,他們是听宸爺親代,在他養病的這段時間,要把‘京盛堂」的生意交付給我,敢問二位,宸爺是這樣交代的吧?」

最後一句話,她問向身旁的祥清與李伯韜,得到他們肯定的點頭。

「老夫確實是得到爺當面親授,要把當家的權力交給夫人。」李伯韜開口更加肯定的答復。

幾位掌櫃面面相覷,似乎還是感到質疑,可是對于眼前這情況卻又完全沒有反對的余地。

「李大掌櫃的話,各位都听到了嗎?」藏晴沉靜的眸光掃視了眾人一眼,藏在衣袖之中的手緊握住象牙佛珠,像是可以從這舉動之中,得到雷宸飛給她支持的力量。

在重新串起這串佛珠的絲線里,她讓人捻進了她與他的頭發,在她終于知道這串象牙珠子之于雷宸飛性命的意義之後,她讓人串起這佛珠,象征著再穿起他的命,讓人結了他倆的發,象征著要與他生死與共!

在听她說完之後。好半晌,掌櫃們只是低頭默聲,有人遲疑地望著同伴,因為沒有人敢打破沉默,最後也只好跟著一起保持沉默。

「夫人剛才說的話,你們沒听見嗎?」祥清開口催喚道。

藏晴早就料到會有眼前這場面,又或者該說,是雷宸飛早就料到了掌櫃們不會輕易信服于她,所以,他當然也授予了她化解的方法。

「李大掌櫃。」她轉眸望向身旁的長輩。

「在。」李伯韜走到她面前拱手答應。

「想來,是你的威嚴不能服人吧?」她勾起一抹淺淡的微笑,說話的同時,目光掃視眾人,「在你的保薦之下,我代理宸爺掌權之事依舊是無法取信于人,想來,是宸爺對你太過謬贊了,你根本就無法令人信服,說句實話,身為大掌櫃卻無法取信于人,你覺得自己還有臉面待在這位置上嗎?」

此話一出,廳堂之中哄聲大起,其中幾名掌櫃都是李伯韜一手帶出來的,他對他們可說是恩重如山,如今被藏晴說得如此不堪,他們一口氣吞服不下,紛紛站了處來。

「夫人,你不要血口噴人,李大掌櫃德高望重,我們對他當然不會不服,請你不要為難大掌櫃!」郭如山在洛陽分號擔任掌櫃,原本只是個窮小子的他,就是得到了李伯韜的重用,才有今日的局面,他自然是第一個不服氣。

「說得倒好听,可事實上呢?如果李大掌櫃真能取信于你們,怎麼眼下你們對他說的話一個個不服氣呢。」藏晴冷笑了聲。

「夫人說得是,是老夫的威信不足以服人,請夫人見諒,老夫這就辭去總號大掌櫃一職,請夫人允許。」李伯韜自始至終都是拱著手,頭垂得低低的,愧疚的表情似乎是愧對了主子的厚愛。

「你們說呢?」她沒有回答李伯韜,反倒是看著其他人,「依你們的意見,我該允嗎?」

「夫人當家,我郭如山服氣!」郭如山搶第一個出來說道;「既然有李大掌櫃的保薦,還有祥清總管當證明,往後夫人所說的話,郭某人就服氣!」

有了第一個人開口,幾個意向原本就不甚堅決的掌櫃也跟著站出來,「從今天起,我們也都听憑夫人差遣。」

人說兵敗如山倒,掌櫃們反抗的其實被減弱之後,局勢就往藏晴這方面兜頭倒了過來,她靜靜地瞅著眾人一個個站出來表示順服,直到再也沒有半個反對她的人存在。

她心里明白,眼前的勝利並不屬于她。而是該記在雷宸飛的身上,是他教會她懂得利用人心,要不,以她的性子絕對不會以威逼的方式來利用李大掌櫃,在眾人的面前給這位勞苦功高的長輩難堪。

于情于理,她愧對這位長輩,但她不能心軟,絕對不能。

「很好。」藏晴微笑,感覺象牙佛珠在她的手心里開始有了溫度,她知道自己第一步是站穩了,但這只是剛開始而已。從這一刻起,她所面對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困難。「各位說起來都是藏晴的前輩,我理當敬重,可是,眼下的‘京盛堂」值逢多事之秋,容許不了任何差錯。如果誰敢在我眼皮底下鬧亂子,我絕對不會客氣,听明白了嗎?」

「是。」李伯韜率領眾人異口同聲回答。

雷宸飛病重,「京盛堂」由他的妻子當家的消息甫一傳出,令天下人為之震驚,雖然這些年來,雷宸飛沒有做出令人們猜測「京盛堂」的繼承問題,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最後他竟然是將自己一手打造的天下,交給了妻子!

雖是被情勢逼迫接下當家之位,藏晴沒有時間害怕與驚慌,她將「怡記」交給了梁寧次,表明不再過問,好專心打理「京盛堂」。

從那日之後,雷宸飛陷入昏迷就沒再清醒過,藏晴讓鄔鏞他們以千年山參養住了他的脈息,並利用了關系讓宮里醫術最厲害的御醫前來診脈過,但是,他所能做的與鄔鏞他們一樣,以山參養住脈息,至于能撐住多久,他們誰也沒敢給個肯定的答案。

在這段時間內,她加派了人手尋找蓮慶,因為听祥清提起,當年蓮慶離去之前,表明了要去游歷天下,或許可以尋到救治雷宸飛的法子,在無計可施的此刻,她也只能睹上這最後的一絲希望。

明明在她的心里一刻也不願意離開雷宸飛的身邊,但是,對于他交付到她手里的「京盛堂」,她責無旁貸。

「好了,如果都沒問題的話,就照我們剛才所得到的結論去辦,還有‘日升盛」的狀況,無論是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能掉以輕心。」

藏晴站起身,結束了這一場與掌櫃們的議事,若說她接掌「京盛堂」是驚動天下的第一件大事,那麼,天下第一皇商鷹揚天獲朝廷降罪,就是今年入夏的第二件轟動大事。

雖說要被朝廷查抄的是鷹家的「日升盛」,可是,有道是唇亡齒寒,同樣都是一介商賈,鷹揚天倘若真的垮台,撼動了商場版圖,對于同樣也是舉足輕重的「京盛堂」而言不盡然都是好處,藏晴的思考一向都帶著點悲觀,所以她命人要對這件事情留心。

但是,她也同時猜測著,倘若雷宸飛知道了這件事情會有什麼反應,她想,他應該能看得更長遠,知道如果「日盛升」倒下,「京盛堂」可以從中得到什麼利益,就要即早做準備,等著把這塊大餅給吃下來。

但沒那麼簡單!不知怎地,她覺得雷宸飛會告訴她,說朝廷要抄「日升盛」的內情,絕對不若外人猜想得那般簡單!

她將這想法告訴李伯韜,只見這位長輩露出微笑,說難怪他們爺會夸她聰明,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表示,最後他們決定要靜觀其變。

「是,夫人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了,」幾位掌櫃點頭,雖然還是不習慣要听一個女人的命令行事,但藏晴的靈敏倒是令他們耳目一新。

「還有,」藏晴提這話頭時,微笑地與身旁的李伯韜相視一眼,「昨天我與李大掌櫃商量過,以往年關之時,各地分號的掌櫃們要回京來稟報一年的應收于經營狀況,不過今年的情況不同以往,我想把各掌櫃回京的時間從年前改為年後,讓他們先把這一年經手的賬目送回京城就好,我和大掌櫃的意思是,越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就越不能給人乘虛而入的機會,听清楚了嗎?」

「是。」掌櫃們點頭。

「另外,今年年初的一場大火,雖然造成咱們不小的損失,不過,看在弟兄們勞苦功高的份上,每個人除了原有的分銀和身股之外,我決定要加個紅包,至于數目多少,我只能說足夠給大伙兒過個好年,而能不能是個肥年,就要看接下來,在年關結算之前的兩個月弟兄們的表現了,看大伙兒只想過個好年,還是肥年,就由他們自個兒決定了。」

「是,夫人的交代,我們絕對句句帶到。」幾位掌櫃微笑回道。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對于辛勤努力能有額外回報,當然可以讓人更加賣力。

「那好,如果沒事要說的話,就都下去辦事吧!」說完,她對著李伯韜點點頭,示意他也可以離去了。

「是,那老夫告退,夫人歇息吧!」李伯韜拱手告退,跟著幾名同僚一起離開議事廳。

這時,被藏晴召來的祥清就站在門外候著,見到幾位掌櫃離去,頷首相送,直到他們都遠離之後,才走進議事廳里。

藏晴見他到來,泛起一抹淺笑,「你來了,宸爺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說著,祥清笑得苦澀。

「嗯。」對于他的答復,藏晴早就能夠料想,但是她仍舊不放心要問,只要消息不是壞的,她就要覺得慶幸了。「祥清。」

「奴才在。」

「有些事我想問你,你一定要老實回答我。」

「夫人盡避問,只要祥清能說的,絕對知無不言。」

「不,我要你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也要說。」說完,她看見他臉上泛過為難的神情,但她當做沒瞧見,揚手比了個位置,要他坐下。

祥清畢竟沉穩老練,很快就恢復平素的鎮靜,在藏晴所指示的位置上落座,看著她也跟著轉身揀了張對面的椅子坐下。

「夫人想要知道什麼事情?」他問。

「我要知道他的過去,請把宸爺的過去告訴我,什麼都要說,我要知道關于他的一切!」她澄澈的美眸直視著他,在那雙瞳眸深處里有著哀傷,也有著從今以後不再回頭的堅決,「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即使知道不會得到任何響應,但是,藏晴每天晚上都會對她的夫君說話,有時侯是抱著他,有時是為他拭身梳發,喂他含山參片以及米油,最後再讓他含保命藥丸,讓藥丸在他的嘴里逐漸津化。

白日有祥清照看,晚上則由她照料,她要讓自己的夫君一日如常,對她而言,他只是睡了,只是這一覺睡得此別人更長沉罷了!

「對不起,今天來遲了些,沒教宸爺等得不耐煩吧!」她坐上床榻,讓他的頭枕在腿上,笑視著他的目光十分柔軟,縴細的指尖繼續梳順著他的黑發,「因為今天我問了祥清一些事情,所以才耽擱了,你想知道我問了他什麼嗎?我問了關于你的過去,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他什麼都說了。」

話才說箸,藏晴的眼眶已經染上一圈薄紅,她想起了祥清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像刀刃般割剜著她的心。

祥清說,他的爺自懂事以來,觸目所及的一切,就是斗爭。

若說曾有過的一段安穩日子,大概就是孩提時與他娘親的一段孺慕,那時候,祥清在雷家大房里做事,對于那一段過去並不是太清楚,但是,他很早就耳聞雷宸飛的名字,對二房里這個從小就聰明靈活的孩子印象深刻。

在充滿猜疑與斗爭中長大的他,雖是十四歲的稚齡,甫一出手就撼動了整個雷氏一門。沒有人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但是讓二房所經營的商號拿到一筆上萬兩的大生意,在當時的雷家,這是筆不小的數目。

從此,他在爹親的面前就有了地位與分量,卻也從此涉入了斗爭之中,幾次險些喪命,可是,與他為敵,往往倒下的一方都是敵人。

起初是三房,後來是四房,最後,則是祥清的主子。

「奴才永遠都忘不掉,當年在太老爺的靈堂前,見到了二房的這位小少爺,那年少的模樣十分好看,卻已經有了殺紅眼的狠勁,他給大老爺上完丁香,走到奴才面前,問我說︰‘他們明知道贏不過我,為什麼就是不肯死心呢?」說完之後,他露出了無奈的笑,對我說,他缺個可以服侍周到的奴僕,在雷家所有的家奴里,他最中意我的細心和冷靜,如果我不想死,就跟著他走,因為他料定了他爹絕對不會放過我們這些對主子忠心的奴才。」

最後,他料對了,他爹用了各種名目將其他三房里的一些重要手下逼上絕路,唯獨不敢踫這小兒子收留的祥清。

因為,一次接著一次,隨著雷宸飛的手段越玩越高招,人們對他的忌憚也越來越深,最後,就連他的親生父親也開始遠離這個小兒子,罔顧自己的勝利全拜這兒子所賜,他挑唆大兒子與自己的弟弟為敵,自己好作壁上觀。

祥清回憶,當年他的爺不過才十七歲,雖然聰明,雖然懂得手段,但是不能明白為何原本與自己站在一起的爹親與大哥要害他,但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們都已經敗在自己的手下。

不過,二房老爺卻是死在自己的大兒子之手,因為想將繼承人之位給外頭小妾所懷的骨肉而被下毒謀殺,從未想過要自己爹親性命的雷宸飛為此大怒,將自己的親哥哥逼上絕路。

但他卻因為被爹親喂下的毒,差點丟了命!

為了要治那毒,爺整整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好幾次就要丟了命,一日午後大雨,奴才端湯藥進屋里,見爺已經可以下床,他站在屋里看等外頭的大雨,對奴才笑著說︰「就剩咱們主僕兩人了,祥清,我不要繼續住在這宅子里,這里的冤魂太多,怨氣太重,這屋子里飄散的血味教人作嘔,我要離開這里,永遠不要再回來。」後來,爺就建了「雷鳴山莊」,從此沒再回去那宅院半步。

從那日之後,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沒再信過任何人,從此以後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也因為爹親所喂下的劇毒,一直痛苦到了今天!

「那些日子,你是怎麼撐過來的呢?那日,你對我說自己好累,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是你從未對人吐露過的真心話,為了不要被打垮,你一定是撐得很辛苦吧!」她的指尖輕順著他的眉,泛在唇畔的笑意淡淡的,「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在身邊,一定會覺得孤單無助吧?」

她想起了那日,他像是要強調一般,說他有相信的人,有喜歡的東西,亟欲向她證明,告訴她自己並不是一個可憐之人。

只是,他所說相信的人是她,所說喜歡的東西是她親手做的赤小豆糕,他所說的話分外令她感到心酸與自責。

「我曾經說過你很可憐,那話听在你的心里,一定很難受吧!」她傾首輕貼著他的臉頰,感覺著屬于他的溫度,眼淚也不自禁地滑落下來,「你是可憐,宸爺,你是真的可憐啊!可是,怎麼我當時就不在你這個可憐人身邊呢?怎麼我不能在那個時候陪著你呢?」

最後幾句話,伴隨著她的眼淚低喊了出來,再也無法壓抑的淚水就像是雨滴般落在他的臉頰上。

「經歷過那麼多痛苦的事情,你是累了,真的是累了!就睡會兒吧!等你睡夠了,要記得醒過來,一定……一定要記得醒過來,知道嗎?」她哽咽呢喃,輕輕地在他的唇上烙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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