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謠(下) 第5章(1)

十五元宵,熱鬧的年節就到今天結束,今天的「宸虎園」里里外外來了不少親戚朋友,一方面祭拜迎神,另一方面,趁著這次的家族會面,問守陽與沈晚芽想將未進門的媳婦兒公開在親族之前介紹,畢竟往後問驚鴻當家,雷舒眉就會是當家主母,地位不同一般。

今天一早,‘雲揚號’總號里出了一些事,問驚鴻一早就出門,但是,才剛過午就趕了回來,原本有點緊張擔心的神情,在穿過親族之間,見到雷舒眉嬌美的臉蛋時的一瞬間,釋然成溫柔的笑臉。

「累嗎?要不要歇了?」他走過來,仔細地打量了她的臉色。

雷舒眉搖頭,側身往他的肩膀靠過去一點點,「還可以再撐一下,號里的生意呢?不是說出了一點狀況,都忙完了嗎?」

「嗯,趕著把事情給辦完,回來陪你,怕你被這些宗親們給纏著不放,不想你累著了。」

「不累。」雷舒眉沖著他甜笑搖頭,「你家娘親長袖善舞的本事,不輸我家澈舅舅呢!苞在她身邊,我話都不用多說一句,所以不累。」

「我剛才都看見了,你盯著我娘直瞧,瞧什麼?」他原本瞧她怔怔地出神,以為是累壞了,後來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看見他娘正在與分家伯公說話,回頭再看清楚她的目光,才知道她是在觀察著他娘。

她招了招手,示意他把頭低下來,附唇在他的耳邊小聲說道︰「我覺得你和你娘真的很像,而且,她很疼你。」

「說我們相像就算了,無論是五官神韻,我與我娘確實有幾分像,但是,何以見得我娘疼我?」問驚鴻笑嗤了聲,完全不掩對她說法的不以為然。

「我是看她為你護著我的那個勁兒,看她在人前有多護著我,就代表她有多疼你,舍不得我受一丁點傷害,是真心實意的疼,一點都假不了。」說著,她以手肘撞了下他的胳臂,抗議他以嗤聲嘲笑她,但一臉甜笑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她也不是真的生他的氣,撅了撅女敕唇,又繼續說道︰「你常說,以前她對你是如何嚴格管教,說你們母子兩人一個官兵一個小偷,永遠都是誓不兩立,可是,我想你應該也已經知道,在她心里,你是最好也最重要的,對不對?」

「你這話越扯越遠了,雷大小姐。」他沒好氣道。

「哼,我知道你這是害羞了,沒關系,我知道就好,不告訴別人,喔?」她就像在哄著執拗的孩子般,一邊拍著他的手背,一邊強忍住笑,看他那張白晰的俊顏鎮靜依舊,耳根子卻掩不住微紅,襯得他故作怒視的眼神格外好看。

「我才沒有。」他嗔了她一眼,不想承認心里確有赧意。

「都說不告訴別人了,只有天知地知我倆知道。」

「你再說?!」他抽回被她按住的大掌,拂袖別過身,「算我白擔心你了,當我剛才沒問,既然你沒事,那我還是先忙去了,失陪……」

她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一臉撒嬌道︰「累了,現在累了,別走啦!」

「不說了?」他挑起一邊眉梢,噙笑的俊顏帶了一點威脅的意味。

「不說了,肯定不說了。」

她乖乖地高舉誓手,給與他絕對保證。

「嗯。」他滿意地輕吭了聲,站回她的身邊,見她定著不動,半晌,他忍不住抬手勾了勾長指,比了下自己的肩膀,「不是說累了?還不把頭靠上來嗎?」

雷舒眉故作扭捏之態,一副「大家都在看著」的嬌羞表情,但見他只是目光淡然笑睨,沒再開口的意思,她有些失望他不再開口多催她幾下,幾不可聞地輕哼了聲,笑咪咪地靠上他的肩頭,任他以長臂給環抱入懷。

問驚鴻知道她哪里是害羞呢?分明只是喜歡他可以對她多哄兩聲,哄得她開心了,她的心可以比豆腐還軟,還要好拿捏。

但他偏就不哄,在他的骨子里,有問家男人的劣根性,喜歡逗心里真正鐘意的女子,喜歡看她被他欺負得有點生氣,女敕唇氣撅,不甘不願還是會乖乖靠過來的可愛模樣,這樣的她,讓他會想要加倍疼愛。

他噙起笑,傾側俊顏,聞著她的發香,在她耳邊低聲問道︰「我那些親戚之中沒人對你說什麼吧?如果他們之間有人對你說了什麼不好听的話,你別往心上去,要是有人膽敢過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沒有,他們都對我好好,怎麼?他們本來該對我不好嗎?」雷舒眉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美眸,想到不久之前,蓮蓮那個小呆瓜如何生動地敘述,問驚鴻對問家的親族們交代再三兼語帶恐嚇,誰敢對她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他必定讓那個人用余生去後悔自己的千萬不該。

問驚鴻聳肩,對于她的回答頗感滿意地揚了揚嘴角,笑道︰「當然不是,是他們本來就該對你好,如果他們不懂得趁此機會討好未來的當家主母,是他們自己不夠聰明識相,我幫不了他們。」

「我們還沒成親,我跟你們問家還沒有關系。」她糾正他的說法,卻很開心他已經在心里認定她的地位。

「不過是遲早的問題,我不需要與你爭這個。」說完,問驚鴻的注意力落到她在鵝黃厚錦襖子包裹之下,猶能看見突出小圓滾的肚皮上,伸出大掌,帶著幾分憐愛地在那肚皮上輕挲著,泛笑道︰「而且,誰說你與我們問家沒有關系?如果沒關系的話,這是什麼?」

「哼,這叫作一失足成千古恨。」雷舒眉朝他吐了吐女敕舌,說完,見他沒好氣地抬眸睨了她一眼,然後又低頭看著她的肚子,嘴里說「我看好像又大了一些」,神情認真地研究了起來。

好片刻的時間,問驚鴻低頭看著她的肚子,而她則是看著他俊美的側臉,從他盈著滿滿笑意的琥珀色眼眸可以看得出來,對于再過幾個月就要臨盆的孩子,他是既期待又興奮的。

她很確信他會很疼愛孩子,一如他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寵她。

雷舒眉心里知道,他會趕著把生意上的事情忙完,過來這里找她,並不純粹只是怕她會累,想過來幫她應付問家的親戚,而是怕她一個未嫁的閨女,肚里卻已經揣了男人的娃,會有人對她投以異樣的眼光,或者說些閑涼的揶揄,諷她的言行不是良家婦道,或者要說她敗壞門風。

其實,人情是現實的,她出身于雷家,是「京盛堂」的千金,這個身分顯擺在那兒,這些宗族親戚們饒是不看在問氏宗主身分,也要掂掂自個兒的斤兩,倘若真教她不愉,他們是否有本事能夠承受「京盛堂」的對付刁難。

對此,她家親爹從來就不是省油的燈,身為他的女兒,她根本就不需要為自己做任何武裝,乖乖躲在他強大的羽翼庇護之下,已經足夠一世無憂。

但是,對于問驚鴻仍舊不顧一切,想要護持她的呵疼,她仍舊是百般樂意地接受,甚至于覺得多多益善,再多她都不嫌煩膩。

可是,雷舒眉覺得自己心里的想法好矛盾,她喜歡問驚鴻疼她,喜歡他以比外人想象中還要體貼溫柔的心思待她。

但是,她再想到這一切都是出自他家娘親以元潤玉為籌碼,不計手段的訓練教誨,曾經屬于元潤玉,也差一點就全部屬于元潤玉,而她只不過是橫刀奪愛,陰錯陽差才搶到手的,每每一思及此,她的心里就會不快活。

她想要問驚鴻的一切都屬于她,從他整個人,到他全副心思,都是因她而生,為她而存在,而不是為了另一個人。

尤其,是一個從小就與他一起長大的女子。

在遇上他之前,她只知道自己不是個大方的人,但是,在愛上他之後,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竟然貪心小器至此。

小兩口不介意眾人目光,恩恩愛愛的樣子,沈晚芽早就習慣,但是對于一些沒吃過喜酒的分家親戚而言,他們如此舉措,何止是驚世駭俗,雷家的小姐根本可以說是不要臉了,只是礙于本家的叮嚀警告,再加上誰都知道「京盛堂」絕對不是好拿捏的紙老虎,才不便發難而已。

不過,生性古板的分家伯公還是忍不住對沈晚芽說道︰「這小兩口的感情如此要好,怎麼不快些挑個好日子成親,如今外頭多少閑言閑語,把咱們兩家說得有多難听,你與守陽難道都不知道嗎?」

沈晚芽輕淺微笑,論年紀,她比面前的伯公年輕,但論身分,她本家的主母地位卻可以讓她說起話來,不卑不亢。

「讓他們成親,只是時間遲早的事,眉兒如今有孕在身,矜貴得很,需要好好伺候著,倘若勉強他們在這個時候舉行成親儀典,事多繁瑣,她那肚子里懷的可是我第一個孫子,我可不想為了外人的閑言閑語,讓她有什麼操心煩惱的事,動了胎氣,有個萬一,我與我的夫君承受不起,鴻兒更是不能,伯公,讓外人說去吧!我的兒子與他心愛的女子過得開心,我夫妻二人于願已足。」

沈晚芽從兒子的眼神與舉止之中,看得出來他對這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充滿了期待,身為他的娘親,在多年的嚴厲教導之後,這一次,她想當個疼兒子的娘親,把他所渴望的寶物,完好地交到他手里,讓他開心。

「眉,別咬著,松開!牙關松開!」

在他們身後,忽然傳來問驚鴻的喊聲,在人群之中造成了騷動,沈晚芽嚇了大跳,回過頭看見兒子抱住了雷舒眉,試圖打開她咬緊的牙關。

「不……唔……不……行。」就在剛才,被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跑過來沖撞一下的雷舒眉,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忽然不能控制全身的肌肉與力氣,她好勉強才能對問驚鴻說那幾個字。

冷不防地,她又覺得天旋地轉,她像是被人拉著不斷轉圈圈,腳不著地似的轉著,她想要停下來,可是做不到,她開始覺得頭暈想吐,但不停旋轉的感覺還是停不下來,驀然間,她的喉間涌過一陣酸灼,嘔了起來。

「眉!」問驚鴻自始至終沒放開她。

「鴻,走開……我會把你給弄髒……走開。」雷舒眉能夠說出這些話,已經是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幾乎是立刻的,她又是一陣嘔吐,她撝住唇,卻還是止不住胃里的食物從嘴里嘔出,痛苦得讓她連眼淚也跟著涌出來。

「別說傻話,想吐就吐出來,不需要忍,別噎著了。」問驚鴻強硬地挪開她的手,不讓她忍住,拉開袍服讓她吐在上頭,柔聲說道︰「吐出來,別怕弄髒,傻瓜,衣服髒了洗洗就干淨了,有我在,別怕。」

雷舒眉說不出話,她抬起淚眸,看見一旁眾人注視他們的眼光,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不好看,他們的表情看起來都嚇壞了,然後,她回眸看著問驚鴻,他看起來好擔心的樣子,但猶為了她強作鎮靜。

她再不能想更多,又是一陣酸灼涌上,她又吐了,最後在吐到再沒有東西能吐出來之後,她無力地偎在問驚鴻懷里,像是落海的人在捉住啊木般,緊揪住他的衣袍,痛苦地蹙起眉心,虛弱道︰

「鴻……我痛……我的頭,好痛。」

在偌大的「宸虎園」里,問驚鴻最喜歡的莫過于後山的湖畔,在他兒時,太叔爺公就常陪著他在湖畔的大石上,一老一小,兩人並肩而坐,或許是那時候的爺公已經很老了,說起話來反而比他更像孩子,他們總能跟鳳姨婆拐來一匣子細點,兩個人一邊吃,一邊天南地北的扯淡,其樂無比。

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個湖畔的大石,就成了他最喜歡的地方,每次被娘親教訓,心情不好時,總要跑到這兒來坐一會兒。

從雷舒眉來了之後,他們也偶爾來這里坐坐,也總是帶著一匣子咸甜糕點,以及一壺茶湯,兩個人分食完也就飽了,當日的晚膳就算勉強應付也吃不了多少,對此,他娘沒有發話,只是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太贊同。

他曾想,到老了,就跟雷舒眉兩個人……那時候,他們該是白發蒼蒼的老公公與老婆婆,就坐在這湖畔的大石上,看日出日落,談喜怒哀傷,到那個時候,他們會有許多共同擁有的回憶,可以說很久,也說不完。

「鴻兒。」

問守陽來到兒子身後,看見兒子已經長成的高大身影,此刻卻是蜷曲起雙腿,雙手迭在膝上,半張臉就埋在雙手背上,一雙難說是哀傷或後悔的深邃眼眸,看著結冰的湖面,定定的,一動也不動,石化了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見過兒子如此無助的神態,或許根本不曾有過,直到這一刻之前,不曾有過……

「爹。」問驚鴻的嘴唇抵在手背上,說話的嗓音听起來有些悶沉,「兒子想一個人靜靜。」

「那爹不說話,陪你坐會兒,好吧?」

問驚鴻抬眸,看了看爹親溫和的笑臉,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案子兩人只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比肩而坐,相仿的修長身形,以及五官上的許多特征,無論是從正面或背面,都可以看出他們確實是一對父子,而他們確實也是一對感情融洽的父子。

一開始,問驚鴻只肯告訴爹親,關于雷舒眉的事情,卻沒想後來親爹為了愛妻,把兒子給出賣了,從他的手里拐到雷舒眉送他的小痞子專用讀本,交給他娘親,將一切和盤托出。

那個時候,他對于親爹的出賣行為有些微詞,但是,現在他卻能夠體諒,換作是他,往後為了雷舒眉,他也會是個做出騙兒子行徑的爹。

問守陽答應兒子只是陪他坐坐,就果然在一旁默不作聲,他知道兒子若是想說話,自然會開口,他只需要在身旁陪著就好。

「爹,為什麼?」

問驚鴻低啞的嗓音,啟唇道出,揉入冰冷的空氣之中,就如一線游絲般,仿徨無助,找不到憑靠的根據。

「為什麼……那一天我要逼她上馬呢?那個時候,我希望可以讓她知難而退,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被她糾纏得有點煩,她說喜歡我,我就要讓她喜歡嗎?那個時候,我想知道她到底……」

說著,問驚鴻泛起苦笑,想人總是這樣,他也不例外,在篤定自己是擁有者,是勝利的那一方的時候,心里不免恃寵而驕。

其實,對于雷舒眉的追求,他不過是帶著一點驕傲,以及自幼被母親給一再管束,變得不喜歡被人強迫接受而已,哪怕,對于那件事情,他並非全然的不喜歡也一樣,說穿了,他不過就是一個自以為是,以為自己能夠獨當一面,其實仍舊幼稚任性的愚蠢男人罷了!

「我知道她怕……爹,我知道的,我看著她,她整個人都在發抖,臉色也是慘白的,我明明都看出來了,為什麼我沒有阻止她?為什麼?如果我阻止了她……就不會有今天了!」

不自主的哽咽,讓他的聲音在說到最後時,听起來有些顫抖,他不知道該如何讓自己接受,或許,他一輩子也接受不了。

因為,就在不久之前,他才想著與她白首偕老,想著有她相伴,這一生絕對不會無聊……才多久以前?在這一刻想來,竟是面目模糊了。

如果可以,問守陽願意為兒子分擔一半的悲痛,甚至于是全部,但是,他做不到,只能以一只大掌按住兒子的手背,給予支持。

問驚鴻感受著來自親爹掌心的溫暖,抬起頭看著灰曖的天空,想起他的眉曾經告訴過他,因為低著頭只能看見腳下的塵土,所以,在追求他,想要得到他喜歡的時候,她從來就不讓自己垂頭喪氣,昂首闊步,才能看見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陽,以及看清楚總被她追到面前的他。

她很勇敢。

她從來就比他勇敢,千倍萬倍,遠勝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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